杨天石走进自家饭厅,杨涟虎着脸,一个人坐在饭桌前,满桌的酒菜,动也没动。杨天石知道老人家气的是什么,不动声色走到桌前坐下,夹了一口菜。
“嗯……味道很好!”
“人呢?”杨涟不看他,闷声问。
“我这不是回来了?”杨天石假装不解。
“哪个管你如何,我要我的孙子。”
“有了孙子便没儿子了。”杨天石叹气。
“我问你他在哪?”
“锦衣卫新丁入伍,轮流值更,爹,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杨涟舒了一口气,终于拿起筷子,刚要夹菜……
“不会饿着吧?”菜又落到盘子里。
“饿瘦了,您拿儿子是问。”杨天石把菜夹到父亲碗里。杨涟这才笑了,开始吃饭……
“你在信里头说,布衣的娘死了……唉,这孩子可怜,可亲家人总还在,我既是回来了,总要见见。”
“亲家没人了。”
“怎么会?”
“岳父岳母大人都过世了。”
“布衣他娘总不会没个兄弟姐妹吧?”杨涟更加惊讶。
“没有,一脉单传。”
杨涟又放下了筷子,有点难过:“怪不得询问布衣,这孩子只是摇头,话也不说,原来……天石,把布衣拉扯大,你也吃苦了。”
“有金家夫妇帮衬着,儿子省心多了。”
“改日请金家夫妇家里来,我见见。”
“爹这么大个官,人家可不敢见你。”
“胡说,我又不是老虎。天石啊,布衣的娘故去这么久,你就没想续个弦?”
“爹阁务繁忙,还要兼管‘媒妁’之事?”
杨涟呵呵地笑起来:“我要是把风放出去,杨府门槛还不让人踢破喽。”
“你儿子有这么好吗?”
“虎父无犬子,哪个敢等闲视之。”竟是极为自得,笑嘻嘻地吃起饭来。
杨天石忽然有了一种幻觉——客印月如仙如画,在他面前飘然而去。他感到一阵痛苦。
“哎,儿子,吃啊。”
杨天石一机灵,站了起来。
“爹,儿子去看看布衣,给他带点吃的。”
“对对对,锦衣卫的饭菜粗糙,布衣怕是吃不惯。”杨涟朝外呼道,“安伯!”
“老爷。”老仆安伯入内。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杨涟用筷子指着桌上的菜,“都装到食盒里。”
山郊荒野,两个锦衣卫架持着李进忠朝前走着,第三个锦衣卫校尉跟在后头,牵着三人的马。
“各位大人,不必送了,小的真是不敢当,不敢当……”李进忠惊恐不安。
“老子也不想送你,可钱大人的命令,谁敢不从?”
“那是,哦,钱大人太客气了。”李进忠踉跄了一下,“这……这前面的路小的认得了,三位大人这就请……请回吧……”
几声狗吠,引出一声狼嚎。李进忠一机灵,三匹马惊愕地扬起头。
“这地界不安生,你腿上有伤,让狼叼了去,我等可交不了差。”
“大人体恤下情,小的感激不尽。不过,小的从小就不怕狼狗。狼狗一见了小的就跑,也真是奇怪……”李进忠开始胡说。
“原来你小子是属虎的。”
又是几声狗吠,一声狼嚎,眼前乱石嶙峋,似是一处乱葬岗子。
“好,那就送到这儿吧。”身后的锦衣卫校尉说道。
“多谢大人……”李进忠警觉地四顾着……
身后的校尉拿出密不透风的苫布罩袋,朝李进忠头上一罩。
李进忠拼命一挣,双臂脱开两个锦衣卫的挟持,但脚下不稳,一下子摔倒了,却也摆脱了企图罩住他头的罩袋。栽倒的李进忠拼命呼喊起来。
“大人,小的罪不致死!你们不能这样……不能啊!”
两个锦衣卫扑了上去,再次按住李进忠,其中一个还抓住了李进忠的头。校尉张开罩袋,狞笑着上前……
“你还是到阎王那里去喊冤吧!”
李进忠已知难免一死,他垂着头,偷偷猛吸了一口气……
罩袋罩到了李进忠头上,校尉死死地勒着封口,罩袋急速起伏,李进忠的双腿拼命踢踹……慢慢地,罩袋贴在李进忠脸上,李进忠浑身瘫软,不再动弹了。
“行了。”一锦衣卫道。校尉用手拍拍罩袋,摸向李进忠心脏处。
“死了。”两个锦衣卫不再按着李进忠,校尉也松了罩袋,袋子仍贴在李进忠脸上。
“那些狼狗今日可以饱餐一顿了。”
三个锦衣卫上马,疾驰而返……
罩袋忽然“噗”地被吹开,躺在乱石上的李进忠一把拉下罩袋,大口地喘着气,声如嘶鸣,好一阵才平复下来……
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那是不可遏止地狂笑,直到笑出鼻涕眼泪,直到笑得面容扭曲,狰狞可怖……
狗吠狼嚎声再起,李进忠想站起来,终是不能,他趴下了,开始爬行……
乱石杂草划着他本已不整的衣裳,但他拼命地爬着……爬着……
布衣、金枝坐在天石草庐的石板上,金枝手在背后撑着石板,仰面瞅着星星。从小青梅竹马,他俩在一起时较之陌生人要随便得多。
金枝脖子酸了,瞅着仍在看星星的布衣:“行啦,还没看够啊?”
“天上星星何止万千,世人只要看到的,就会给它们起个名字,命名也有个讲究,或以星的形状,或附会神话传说,情爱故事。可说来也怪,星名万千,却没有以父亲、母亲命名的星星。”
“要说也是,还真是没有爹星星,娘星星。”金枝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
布衣仍是看着星星:“也没有布衣星,金枝星。”
“嘻嘻,我可不稀罕到天上去。”
布衣抓住金枝的一只手,朝上指着:“我想给那颗最亮的星命名‘金枝’,紧挨着的那一颗就是‘布衣’了。”
金枝顺着自己的手指,瞅着天上:“布衣星?金枝星?我怎么看不见。”
布衣放下了金枝的手:“那是你心不诚。”
金枝朝布衣瞪眼:“我怎么心不诚啦?”
布衣深深地瞅着金枝:“地上两情比翼连理,天上双星相映生辉,天上人间,心灵感应。”
金枝脸腾地红了:“你又穷酸,我听不懂……”
“同样的话,三殿下说出来,你恐怕就懂了。”
“你说什么?!”金枝瞪眼。
“我说呀,今日我和金榜受了大大的委屈,金榜饭也没吃,蒙头大睡,我呢,却是睡不着,想请你安慰安慰我吧,又没这个福气……”
“人家这不是一直在陪你说话嘛。”
“我想让你亲我一下。”
金枝脸腾地又红了:“你,你欺负我……”
“好妹子,我哪敢呀,要不,我亲你?”
“你敢!”
布衣叹口气:“那就算啦,我终归不是三殿下。”
金枝瞪着眼睛,忽然张开右手:“我让你亲手。”
布衣一喜:“真的。”
金枝指着手心:“这儿。”
布衣的嘴唇朝金枝的手心慢慢贴下去。
金枝闭上了眼睛,准备享受动心的一刻。
但布衣的嘴唇停在了金枝手心的上方,然后抬起了头。
金枝等了片刻,睁开眼睛,失望地说:“你不想……”
“手太脏。”
金枝扬手要打:“你敢嫌我脏。”
布衣指着金枝的脸蛋:“还是这儿好。”
金枝站了起来:“我要走了。”
“其实三殿下就在这附近。”
金枝脱口而出:“在哪儿?”
布衣怔怔地瞅着金枝。金枝脸又红了。
“我才不稀罕见他。”
“真的吗?”
北镇府司官邸内,钱宁在灯下读着一本书,等待着回报。
门开了,杨天石提着食盒进入:“人呢?”
钱宁瞅着杨天石:“我不是人吗?”
杨天石将食盒放到桌上:“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钱宁打开食盒,探头闻着:“嗯,一闻就知道好吃。”
杨天石推开钱宁的脑袋:“说。”
“布衣和金榜,我让他们回去了。”
“那个人哪……”
“我派三个下属送他回去了,这总行了吧?”
“回家了?”
“是啊,不过你放心,那狗日的不敢再见布衣。我跟他说,再让我锦衣卫的小爷们撞见他,那就不会是屁股烂啦,是脑袋烂啊!”
“让后生们跟着你,就学不出个好。”
“喂!老子把事情帮你摆平了,你谢都不谢一声,还敢教训我。”
杨天石把食盒推到钱宁面前:“好好好,就犒劳你了。”
二人说话间,门外锦衣卫的报告声传来,三个锦衣卫入内,见到杨天石一怔,随即施礼道:“杨大人。”
杨天石摆了摆手。
钱宁问:“送到家了?”
锦衣卫校尉上前回道:“是,一切按钱大人吩咐。”
钱宁挥挥手:“行了,辛苦了,都回去吧。”
三个锦衣卫出去了。
钱宁不动声色地吃着饭菜:“这下你放心了吧?”
“亲生父子不能相认,我这心里总是觉着有愧……”
钱宁把筷子“啪”地拍在桌上:“你让布衣去认啊!老子还不伺候了!”
杨天石忙道:“哎,我的事儿,你急什么?”
无影腿萧云天在密林间或隐或现,施展着他的看家本事。
山路上,布衣牵着金枝的手。
“你这是带我去哪呀?”金枝问。
“蟠龙口。”
“去那里做什么?”
“你不敢?”
“龙口里有鬼呀!”
“不是鬼,是神仙。”
“胡说。”
“三殿下就在里头,你不想去见他?”
“更胡说了。那蟠龙血盆大口,三殿下哪里敢进去。”
“别个自然是怕,咱蟠龙镇就是以它命名的,可三殿下不同。”
“他也没有三头六臂。”
“三殿下是龙子。”
“那又怎样?”
“蟠龙见了龙子会怎样?都是一家人,还不远接高迎啊。”
密林中,萧云天听到这些胡说八道,不禁笑了,禁不住要听个究竟。
金枝却是满脸的迷惑:“他到那里做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人人都以为蟠龙口就是那条蟠龙,其实,蟠龙不过是看门的,内里却是神仙瑶池,琼浆玉液……”
金枝瞪大眼睛仍是不信:“胡说!”
“你想啊,三殿下早晚要当皇帝,他父皇就说,你早晚要接了朕的位子,将来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你哪里应付得过来。去,先到神仙瑶池里去历练历练,以待将来。三殿下一听,这就来了……哎,你怎么啦?”
金枝已经站住了,恨恨地瞪着布衣,月光下眼里闪着晶莹的光:“我要是真见到三殿下,让他杀你的头!”
“嘻嘻,我是他八拜之交的兄弟,他不会杀我。”
金枝扬手要打,但想了想:“你骗我!”
布衣又拉起金枝的手:“当面锣对面鼓,见了面,你自己问他好了。”
二人拉着手朝前跑去。
密林中,萧云天轻轻叹了口气。
蟠龙口的山形果然奇特,一个山洞嵌在一人多高的地方,洞上洞下的岩石和草木将那洞口“装饰”得像个张着血盆大口的龙头,在月光下阴森恐怖……
金枝吓得退了一步:“好可怕!以前见过,都在白天……”
布衣怂恿道:“你进去找他吧。”
“我,我可不去……”
布衣转身就走:“我说嘛,来也白来。”
金枝一把抓住布衣:“别走。”
“都怨我,何苦让你来这儿,他在里头神仙乐,倒弄得你在外头生气。”
“你去!”金枝推了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