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化险为夷

吕迪娅站在公用电话亭里,手里拿着话筒。

这时,听筒里传来了略带沙哑的声音:“喂,我是厄玛•冯•普林茨。”

“是我,厄玛,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海因策坐在住院部附近的一个长凳上,双手捂着脸,海伦娜忧郁、充满疑惑的眼神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的心理防线再也抵挡不住父亲的淫威、母亲的泪水,和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的各种阴谋诡计的轮番轰炸,他意识到自己太天真了,此时此刻,他除了用双手抓自己的头发和一声叹息以外,别的什么也干不了。

公路上、田野里,到处尘土飞扬,一辆辆印有灰黑色“十”字的虎式、豹式坦克排成长队,浩浩荡荡地向前推进,履带肆意辗压着庄稼,坦克手们还用机枪肆无忌惮地向四散奔逃的人们扫射。天空中,不计其数的轰炸机、歼击机几乎遮住了太阳。

利茨塔尔顿饭店的旋转门再次被推开,几名佩戴着“卐”字臂章的盖世太保鱼贯而入,他们用像狼一样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寻视着大厅里所有的人。

坐在靠近窗户的一条长凳上的海伦娜忐忑不安地在自己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为首的那个走到前台,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问大堂经理:“见过这个人吗?”

“这不是现任的世界棋后海伦娜•奥本海默吗?”

“她今天来过这儿吗?”

“对不起,先生,她没来过。她要是光临本店,会引起很多男士对她行注目礼。这里不会有犹太人,我们有专人负责检查每一位客人的证件,不让犹太人进来。”

海伦娜从长凳上站起来,仔细听着他们说的话,她清楚地听见大堂经理说出了她的名字。“难道他们是来抓我的?我是不是听错了?他们怎么知道我到了德国?万一他们把我认出来可怎么办?不行,快走!”

她刚要迈开颤抖的双腿,拎起旅行包,向旋转门走去,站在门口的两名盖世太保拦住了正要出去的两位女士,用德语对她们说:“请出示证件,女士们。”

两位女士掏出证件,递给盖世太保。

两名盖世太保一个检查她们的证件,另一个手里拿着一张照片核对她们的相貌。

检查完证件后,拿着照片的那个把照片举到两位女士面前,问:“见过这个女人吗?”

两位女士摇了摇头,回答:“没见过。”

“请吧。”

两位女士走开那一刹那,站在不到三米远的海伦娜看见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很像她本人,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名盖世太保就把照片翻了过去。

“天啊!不能再往前凑了,不然会露馅儿的!我那蹩脚的德语发音会让我吃苦头的!我还是先躲起来吧!”她赶忙转过身去,顺着墙边一步一步往里走,她感觉到这里的气氛紧张得简直让她窒息,她比平时更害怕别人盯着她看,她急匆匆地从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和墙壁之间挤了过去,走到比较幽暗、安静的走廊里,她加快了脚步,走到女洗手间外面,不小心踢倒了立在地上的一块牌子,她顾不上把牌子扶起来,推开门走了进去,把门关上,后背靠着门,微合着眼睛,大口喘着粗气。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简直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啊—!”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把海伦娜吓了一跳。她定睛一看,一个年轻女人正站在她面前,用惊异的目光盯着她。这个女人手里提着一个拖把,身穿饭店的工作服、戴着口罩,显然她是饭店的一名清洁工。她的肚子很大,看上去已经怀孕七、八个月了。

“先生,您走错门了。”

海伦娜没听懂对方说什么,赶忙说了声“对不起”,转过身,右手放在门把手上,刚要把门打开,她的手被那个女人的手按住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忙中出错,那句“对不起”用的是波兰语,而不是德语。

“你是波兰人?”女人摘下口罩,小声问她。

海伦娜听得清清楚楚,女人这句话用的是波兰语!她回过头,也用惊异的目光看着对方。

“怎么回事?干吗不回答我?”女人一边上下打量着海伦娜,一边问。

“没错,她说的的确是波兰语!每个字听着都是那么亲切。”

“你怎么了?神色这么慌张?”

“求求你,救救我!”

女人迟疑了一下,说:“好,明白了,不会有事的,相信我好了。”

三名盖世太保来到了洗手间门口,敲了敲女厕所的门。

海伦娜蹲在马桶旁边,顺着门缝往外看,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女人把门打开。

“您需要我们帮助吗?”

“不,谢谢,不需要。”

“我们刚才听见一声尖叫,出了什么事?”

“对不起,一只该死的老鼠从我脚底下滋溜一下跑了,吓了我一跳。没想到五星级饭店居然还有老鼠。”女人说着,若无其事地戴上口罩,转过身,继续蹲地。

“打扰了,如果您需要的话,我们给您送一只该死的猫过来。”

响亮的皮靴声逐渐远去了,海伦娜总算长出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谢天谢地,也许她就是我的救世主弥塞亚,下凡解救我来了。”

海伦娜躺在床上,看着自己扣在希特勒半身铜像上的这身行头,用右手拍了自己的脑门,心里暗自好笑:“我怎么这么傻?连爸爸都认不出我,他们能把我认出来?我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她凝视着天花板,皱紧眉头思索着今天下午的事:“他为什么不来见我?没收到我的信吗?盖世太保怎么知道我到了柏林?他们又怎么知道我要在利茨塔尔顿饭店和他见面?我露馅儿了?不可能啊。在火车上,我没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到了柏林,除了告诉马车夫我的目的地以外,跟那几个妓女说了声‘请让一让’以外,也没说过什么话。难道是旅馆的人把我认出来了?也不对呀,他们要告发我,直接把盖世太保叫到这里来把我抓走不就行了,干吗还让这帮家伙到利茨塔尔顿饭店?而且他们干吗今天晚上还允许我舒舒服服地躺在这间屋子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是堂堂的世界棋后,就是在利茨塔尔顿饭店登上世界冠军的领奖台的,在聚光灯下,我手捧着鲜花,头戴着令我多年以来一直心驰神往的金光灿灿的后冠,我的穿着十分朴素,尽管这样也遮挡不住我的光鲜靓丽。可这还不到两个月的工夫,我重返我的风水宝地来寻找我的恋人,这难道不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吗?却只能像间谍接头儿一样偷偷摸摸的,穿成这个样子,还需要戴着这撮卓别林式的小胡子,这不公平!”海伦娜轻轻地叹了口气。

在咖啡厅里,在钢琴的伴奏声中,一男一女两位歌手刚刚唱完一首意大利经典歌剧《茶花女》中的《饮酒歌》选段,全场顿时欢声雷动,大家鼓掌喝彩。紧接着,两位歌手开始唱党卫军军歌《当人们不再忠诚》:“Wenn alle untreu werden, so bleiben wir doch treu, Daß immer noch auf Erden für euch ein Fähnlein sei. Gefährten unsrer Jugend, ihr Bilder beßrer Zeit, Die uns zu Männertugend und Liebestod geweiht. Wollt nimmer von uns weichen, uns immer nahe sein, Treu wie die deutschen Eichen, wie Mond und Sonnenschein! Einst wird es wieder helle in aller Brüder Sinn, Sie kehren zu der Quelle in Lieb und Reue hin…(歌词大意:当人们不再忠诚的时候,我们依然保持忠诚。地球上应该还有为你们树立的旗帜,我们年轻时的伙伴,已成了那个更好时代的影像。他们使我们变成了男子汉,也经历了爱情的死亡。永远不要靠近我们,使我们屈服。我们的忠诚就像德国的橡树,如同那日月的光辉!这忠诚将重新在所有的兄弟们身上闪烁!使他们重回那爱和恨的源头……)”

吕迪娅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喝着咖啡。

服务员把门打开,一名年轻、漂亮的女军官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她头戴一顶船形帽,脖子上戴着一串“十”字架,身穿灰色制服,脚上穿着高筒皮靴,粗壮的眉毛犹如两把利剑,一双凶悍的大眼睛令人望而生畏。

女军官走到吕迪娅对面,跟在她身后的服务员把椅子给她拉开,她坐了下来,对服务员说:“给我来一杯咖啡加冰块儿。”

“是,长官。”服务员走开了。

“怎么样,厄玛,抓到了吗?”

“你是不是搞错了,姐姐?那家伙没有去利茨塔尔顿饭店。我派人把附近所有旅馆的登记簿都查过了,没有找到海伦娜•奥本海默这个名字。”

“什么?!不可能!”吕迪娅大吃一惊,“这封信上写得清清楚楚,她肯定到了柏林!还要和我丈夫在他们俩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见面,她和我丈夫见的第一面,当然是在利茨塔尔顿饭店了。”

“她不住旅馆,难道她还能像乞丐一样露宿街头吗?”

“旅馆登记的会不会是化名,用的假证件?”

“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犹太人绝对干得出来,”厄玛点了点头,“这好办,我现在就派人一家一家旅馆搜查。”

“那样容易打草惊蛇。直觉告诉我,在没有付出沉重的代价之前,她是不会死心的,明天她还会去的。你们只要守株待兔就行了。”

“好主意。姐夫知道这件事吗?”

“他不知道,今天他一步也没离开过医院。那个恬不知耻的犹太**以前来的那几封信都被赫尔维格夫人给扣了,而这一封,感谢上帝,落到了我的手里。他要是知道了,谁知道会惹出什么乱子?自从他和这个海伦娜•奥本海默结识以来,他就像那个被老妖婆施了魔法的王子一样,变成了一只青蛙。我不得不承认,她不论是棋艺还是容貌,都不在我之下,我不能容忍。”

“我也是,”厄玛点了点头,恶狠狠地说,“你放心,姐姐,我非抓住她不可,我要扒下她的皮,抽她的筋!把她变成丑八怪!”她那双粗壮的眉毛竖了起来,凶悍的大眼睛里放出来像女魔鬼一样毒辣的目光。

海伦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干脆坐了起来,双手捂着额头。“不行,我不甘心。”她下了床,穿上拖鞋,走到写字台前,打开台灯,从抽屉里找出信纸和自来水笔,在信纸上写道:“

亲爱的海因策:

收到我的信了吗?我到了柏林,明天下午老地方不见不散,好吗?

永远爱你的

海伦娜•奥本海默

1939年9月1日”

清晨,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成千上万波兰骑兵挥舞着马刀,催动着战马,向一辆辆虎式坦克冲去,坦克发射出一枚枚炮弹,呼啸着落在波兰骑兵队伍里,溅起一块块碎石头和泥土,那些英勇的波兰骑兵顿时被杀得人仰马翻,横尸遍野。炮塔里德军坦克手们一个个呲牙咧嘴狂笑着。

大堂经理看着盖世太保手里举着的海伦娜的照片,摇了摇头,说:“不,这个人没来过这儿。”

“你能肯定吗?”

“当然肯定。像她这样的美人儿要是光临本店,一定会成为这里最受关注的焦点,女士们会关心她穿什么衣服,使用什么样的化妆品,而男士们会盯着她的脸和胸部看个够。”

“谢谢,打扰了。”两名盖世太保转身要离开。

“等一下,先生们。”大堂经理叫住了他们,“昨天来了一个很古怪的先生,拎着个旅行包,像是刚到柏林不久,可是他没有办理登记手续,在靠窗户的那个长凳上坐着,像是在等什么人。服务员问他需要什么帮助,他二话没说,站起身来就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了,还坐在那里。服务员又问他需要什么帮助,结果还是一样,还是二话不说起身就走。你们来了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人又不见了。我在这里工作已经十几年了,行为举止奇怪到这种程度的客人,我还是头一次看到。”

“他是不是个外国人?”

“不是,门童检查过他的证件。”

海伦娜再次来到利茨塔尔顿饭店门口的喷泉旁,她停下了脚步,望着饭店的旋转门,她犹豫了片刻,向旋转门走去。

当她拉开旅行包拉锁,准备向门童出示她的假证件时,她的手被人抓住,抬头一看,是昨天下午掩护过她的那位孕妇,身穿工作服,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那位孕妇拽住她的手,把她拉到一边,用波兰语小声对她说:“我的天哪!你怎么还敢来啊?”

海伦娜一愣。

“刚才又来了十几个盖世太保,检查每一位客人的证件,比昨天还要仔细,还拿着一张年轻漂亮的女人的照片盘问我,我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这不是两个月前在这儿夺取棋后的那个波兰姑娘吗?”

海伦娜一怔,对孕妇说了声“谢谢”,从她身边绕过,快步走开了。

“等等。”刚走出几步,女人把她叫住,“您的胡子掉了,先生!”

海伦娜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人中,倒吸了口凉气,“天哪,我的假胡子!”她赶忙转过身来,看见那撮假胡子掉在地上。“坏了!太阳镜也忘戴了!真糟糕!”女人正在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海伦娜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额头一下子被汗水浸湿了。

“请原谅,先生,”女人环顾了一下四周,见身边没有人,她说,“我蹲下去很不方便,您还是自己捡吧,海伦娜•奥本海默先生。”

海伦娜的头“嗡”的一下,心跳得更厉害了。

女人走到她身边,用很低的声音对她说:“赶快捡起来吧,趁现在旁边没人,不然会露馅儿的。”

海伦娜赶忙蹲下身子,把假胡子捡了起来。

女人把手中的抹布揣进工作服口袋里,把手伸了过来,手心向上。

海伦娜一愣。

突然,女人一把将海伦娜搂到怀里,使劲亲吻她了几下。

“唉?”海伦娜不明白她这是要干什么。

女人把双手从海伦娜的身上放了下来。

两名佩戴着“卐”字臂章的盖世太保从她们身边走了过去。

“来,给我。”女人说。

海伦娜把假胡子递给她。

女人接过假胡子,往手指上唾了口唾沫,往假胡子上搓了搓,用双手帮她把假胡子粘在她的鼻子下面,然后使劲按了按。“这儿太危险了,赶快离开这儿。”

“不行,我不能走,我要等一个朋友,约好了在利茨塔尔顿饭店见面。”

“对面有家咖啡厅,外边有座位,他一来,你就能看见他。”

一本厚厚的书被合上,放在写字台上,书的封面上写着“波德双语词典”。

“哼!果然不出我所料,等着瞧吧,这个不知死活的蠢猪!”吕迪娅把昨天晚上海伦娜写给海因策的信胡乱地叠了几下,塞进信封里。

她望着挂在对面墙上装裱精美的赫尔维格夫人画的那两幅令她百看不厌的画,《对弈》和《婚礼》。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咖啡厅的霓虹灯点亮了。海伦娜仍然坐在利茨塔尔顿饭店对面的咖啡厅外的座位上,一边胡乱转动着手里的一只空杯子,一边失神地望着饭店的旋转门。

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海伦娜的肩膀,她回头一看,是帮助过她的那位孕妇,只是身上穿的工作服换成了自己的衣服。

“还在等你的朋友?”女人问。

“是的。”

“他没来?”

海伦娜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明白了。”女人压了声音说,“如蒙不弃,我可以荣幸地和女子象棋世界冠军一起喝一杯吗,看在我曾经帮助过她的份儿上?”

海伦娜抬起右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谢谢。”女人把海伦娜对面的椅子搬到她的右手边,挨着她坐了下来。女人发现海伦娜脸上的表情告诉她,人家对这样显得过于亲呢的举动感到意外和不自在,连忙轻声地向海伦娜解释:“这样就不会引起别人注意,他们会以为我们是夫妻,我们小声说话比较方便。艾琳•斯特恩伯格。”

“这是个犹太姓氏。怎么,你是……?”

艾琳点了点头,说,“波兰犹太人。”

海伦娜露出了喜出望外的笑脸。

“如果世界棋后能赏给我一杯柠檬水,我会终生难忘的。”

“服务员!”

艾琳一把捂住海伦娜的嘴,“在这儿说波兰语等于自杀,要说德语。”她向服务员招了招手。

服务员走了过来。“请问您二位需要点什么?”

“请给我来两杯柠檬水。”艾琳用德语说。

“请稍等。”服务员转身走开。

耀眼的霓虹灯的光芒闪耀在她俩的脸上。

海伦娜看了一眼身边的这个女人,看上去她的年纪大概在二十四、五岁左右,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脸上只化了淡妆,擦了些粉底,这更能体现出她的自然美,一双大眼睛看上去是那么精明,可眼神却多少显得有些忧郁。

服务员把两杯柠檬水放在她俩面前。

艾琳抓起杯子,一饮而尽。

海伦娜把吸管放进嘴里,刚吸了两口,艾琳压低了声音问:“你听广播了吗?”

“没有。”

“昨天凌晨,德军以62个师的兵力,突然越过了波德边境,正在向我国纵深推进。”

海伦娜的心一沉,惊愕地看着艾琳,“开……开始了?”

“是的,开始了。”

夜幕降临在万赖俱寂的原野上,燃烧的烈火照亮了四周,一缕缕黑烟升到夜空中,漫山遍野横七竖八地躺着成千上万的波兰骑兵和战马的尸体,他们有的血肉模糊,有的四肢不全,有的睁着两只眼睛,有的还紧紧地握着马刀。

海伦娜放下手中还剩下一多半柠檬水没有喝完的杯子,在听到这个坏消息之后,平时情有独钟的柠檬水,好像一下子变得索然乏味。

“如果我们的棋后肯赏脸光临寒舍,小住几天,我深感荣幸。”

“谢谢您的邀请,可是,我已经给您添了不少麻烦,不能再……”

“是添了不少麻烦,可我一辈子都会为此感到荣耀的。”

海伦娜摇了摇头。

“我现在一个人很不方便,连袜子都穿不上了,身在异国他乡,我们应该互相照应,别忘了,我们都是犹太人,彼此血脉相连。”

海伦娜一听这话,有些动心了。

“我住的地方很清静,没有人打扰,你用不着打扮成这样,还可以踏踏实实地做祷告,请相信我。”

昏暗的屋子里只亮着一个灯泡,海伦娜和艾琳平躺在一张木制的单人床上,虽然有点拥挤,一翻身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间地下室还有些闷热、潮湿,但海伦娜并没有什么不舒适的感觉,相反,她觉得比住旅馆踏实多了,至少不用担心半夜里盖世太保会破门而入,不用再把心爱的长发盘起来,也不用再在自己鼻子下面贴这撮可笑的假胡子。

“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亲爱的?很帅吗?”艾琳忽然问。

海伦娜一愣。

“明知道这里兵荒马乱的,还女扮男装千里迢迢偷渡过来,苦苦地等了两个下午,除了爱情,还有什么动力能促使一个女人冒这么大的风险?”

海伦娜的心思被身边这个素昧平生的女人一语道破,她转过脸来,吃惊地望着艾琳。

“你不用这么惊讶。我既不是弗洛伊德,也不是福尔摩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女人为了挽回失去的爱情,往往会不顾一切,不撞得头破血流是不会罢休的,你和我也不例外。”

“你?”

“是的,半年前,我为了寻找失去的爱情,为了不让孩子生活在一个没有父爱的世界,我不顾家人的反对,拿着一个犹太人给我做的假护照、假证件,冒着严寒,历尽艰辛从波兰偷渡到德国来寻找那个男人。我冒充德国人,找了这份清洁工的工作,被厕所和垃圾难闻的气味熏得头晕脑胀,可是为了谋生,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除了强迫自己忍受这一切,没有别的选择。我谎称自己是结了婚的,丈夫在部队里当中士,尽管我并不情愿这样做,因为我知道说谎迟早要受到主的惩罚。可是,半年过去了,还是没打听到那个男人的下落。”

“怎么认识的?”

“一切都是上帝安排的,哼!天知道。这说来话长,去年夏天,我在华沙的一家夜总会里当舞女,你大概从我现在这越来越臃肿的体态上很难看出,我以前腿即使绷得很直也能轻而易举地踢过头顶,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炫耀什么,这并不是什么体面的职业,只是为了谋生罢了。后来我注意到,有个男人越来越频繁地光顾,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其实我早就对形形**的男人色眯眯的眼神习以为常了,可是从他的眼神里,却让人看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让人浮想联翩。一天早上,四点多钟,我下班回家,哦,干我们这行的,生活习惯和别人不一样。走到半路上,雨越下越大,街上的商铺都还没开张,周围连一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我只好站在一棵树底下。一把红色的雨伞遮在了我的头顶上,一个男人对我说:‘在树底下避雨容易出事。’我抬头一看,正是那个经常光顾我们那家夜总会的青年。后来,他打着雨伞,我们走在大雨中,街上空荡荡的,仿佛整个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

“这么浪漫?”海伦娜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是啊,听起来很浪漫,爱情故事的开头部分总是这样,可究竟结局会怎么样,也许只有上帝知道。他做了自我介绍,他是德国留学生,来自柏林,在国立肖邦音乐学院就读,他从小酷爱音乐,肖邦是他的偶像,从他的话语当中,我听出他确实对音乐大有研究,也很有天分,但是按他自己的话说,他还没有成为一名真正的音乐家,所以没有把自己装扮成人们想象的那样披头散发的艺术家的形象。我问他喜欢舞蹈吗,他说特别喜欢华尔兹和踢踏舞,只是跳得不好,希望我能指点指点他。正说着,我们来到了瓦津基大桥旁,那地方你熟悉吗?”

“我经常去那里欣赏维斯瓦河的风景。”

“我们走到桥洞里,那儿正好可以避雨,他把雨伞放在地上,在台阶上把鞋底的雨水蹭干净之后,给我跳了一段踢踏舞,你还别说,他的动作非常规范,虽然没有音乐伴奏,可我看得出,他的节拍拿捏得很到位,我被他轻盈的舞步彻底征服了。后来,他请我和他一起跳探戈,我欣然同意了。我们跳得是那么奔放,那么酣畅淋漓,耳边虽然没有音乐,可我们却用优美、娴熟的舞蹈动作把心中的节拍展现了出来,我们配合得非常默契。”

“那么,后来呢?”海伦娜目不转睛地看着艾琳。

“你是问,接吻了没有,对不对?正如你想象的那样,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他的吻,尽管我就像刚冲过终点线的田径运动员一样心跳动得厉害,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一见钟情’吧。”

海伦娜听得眉开眼笑。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想你已经猜出来了,我们相爱了,爱得轰轰烈烈,就像干柴烈火一样,还发生了那样的事,而且不止一次,要不然我怎么会从一个婀娜多姿的舞女变成一个大腹便便的,连蹲下来拣你掉在地上的假胡子都很吃力的孕妇,哼!”艾琳自嘲地苦笑了一声。

“那么,他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几个月之后,当我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他已经连续几天没和我见面了,我起初并没有在意,当我兴冲冲地来到他住的寓所,想把这个喜讯告诉他的时候,发现那里已经人去屋空了。房东说他已经搬走快一个星期了。”

“到学校去问问。”

“我马上就去了国立肖邦音乐学院,打听到的消息让我大吃一惊,说这个人几个月前就被开除了,因为多次缺课。”

“那去大使馆问问。”

“从大使馆得到的消息更让我吃惊,说他已经回国了。”

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的脸。

沉默了片刻,艾琳接着说:“我真搞不懂,他家里究竟出了什么急事,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这么急急忙忙地回国。我等啊等啊等啊,我想啊想啊想啊,几天过去了,还是没有他的来信,我终于耐不住性子,给他写了封信,可是没想到,被退了回来,因为地址是错的。”

“地址是错的?怎么回事?难道……”

“你说对了,我记得清清楚楚,肯定没记错。只能有一个解释,他说的是地址是假的。”

“这是为什么?”

“我不相信他是想甩掉我,他向我求爱时那信誓旦旦的诺言让人无法怀疑这是言不由衷的话。我不相信,这绝不可能,尽管他知道我是犹太人。”

两个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海伦娜轻轻地叹了口气,心想:“真是同病相怜,只不过牵动爱情的纽带不同罢了,为海因策和我牵线搭桥的是象棋,而促使艾琳和她的男友走到一起的是舞蹈,其他的没有什么区别,更重要的相同点在于,我们都把自己的第一次献给了自己心爱的男人。”

短暂的沉默之后,艾琳说:“我那生性死板的父亲知道了我怀孕的事,他勃然大怒,在经过了一番激烈的争吵之后,他把我,他的亲生女儿赶出了家门,从此不再认我。真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薄情寡义,我刚刚走出门外,就听见身后‘咣’的一声,像打雷一样响亮,我回头一看,门已经关上了。你能理解我当时的心情吗?”

“是的,我能。”海伦娜的脑海中忽然闪现出那天吃早餐时的情景:

“蠢货!”父亲仰起右手,照着海伦娜的头部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他虽然对哥哥和我一向都非常严格,可从小到大,我这还是头一次挨他的打,头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因为我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违背他的要求。”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父亲责备我时,那愤怒的眼神,还有母亲那伤心、无奈的泪水,”艾琳打断了海伦娜的回忆,“我知道父亲是爱我的,可我没有勇气去敲那扇门,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也许你会嘲笑我,可这是事实。我也不知道我是在赌气,还是因为不甘心失去爱情,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我再次跑到德国大使馆,没想到签证官很明确地告诉我,他们不欢迎犹太人入境。可是情况很快有了转机,一个犹太人凑了过来,对我说,他想和我做笔交易,只要我肯出六百兹罗提的费用,他就能保证我顺利到达德国境内的任何一座城市,我喜出望外,当即就答应了,甚至连他是不是个骗子都没有考虑过。他给我做了一本假护照、假证件,就这样,我冒充德国公民,顺利地通过了海关检查。”

海伦娜一边倾听着艾琳诉说亲身经历,一边吃惊地看着她。

艾琳接着说:“我冒着凛冽的寒风,踩着厚厚的积雪,漫无目的地在大街小巷里寻找我的爱人,可是找了很长时间,还是一无所获。眼看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身上的盘缠一天比一天少,眼看就要弹尽粮绝,你能想象得出我当时心急如焚的样子吗?”

“我想我能。”

“是啊,女人总会理解女人。幸运的是,我有点先见之明,在和他接触的时候,学了不少德语,日常用语都能够应付,在最后一枚硬币花完之前,我找到了这份清洁工的工作。酒店老板怀疑过,说我长得像犹太人,我一口咬定我是血统纯正的日耳曼人,我也知道说谎是有罪的,可是没办法,为了活命。为了使自己不饿死在异国他乡,为了继续寻找失去的爱情,为了孩子,我强迫自己忍受垃圾、脏水和厕所的气味,尽管一闻到这样的气味我就恶心。”

“打听到他的下落了吗?”

“没有,茫茫人海,到哪儿去找?我在报纸上用化名登过寻人启事,没起任何作用。我的预产期快到了,看来想在孩子出生之前举行婚礼,是来不及了,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直到现在,我连那个男人的影子都没找到。”

“还是回家吧。”

“回家?哼!”艾琳苦笑了一声。

“你父亲、母亲总不会把他们的外孙拒之门外吧?”

“我已经告诉过你,战争爆发了,难道你不相信?”

沉默了足足半分钟之后,海伦娜问:“你以后怎么打算?”

“我想攒点钱之后,雇个私家侦探再找找看。”

“他会回心转意吗?”

“会的,看在孩子的面上也会这样。”

“如果你见不到他,或者他已经变心了,你怎么抚养这孩子?”

“听天由命吧,不说了,睡觉,晚安。”说完,艾琳拽了一下墙上的灯绳,屋子里顿时一片漆黑。

海伦娜望着艾琳的脸,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真想告诉艾琳:“身在异国他乡,能有幸结识自己的同胞,这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我也很愿意听你对我倾诉衷肠,可我真没有想到,我们的经历竟然大同小异,来德国的目的都是为了寻找自己丢失的爱情,就连偷渡的手段竟然也如出一辙,只不过她没有像我这样女扮男装,不需要戴我这撮卓别林式的小胡子,而我没有怀孕。我们都很年轻、漂亮,可是俗话说,红颜自古多薄命,生活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岁月,我们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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