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兰妮大婶、奥尔加以及被服车间的其他女囚犯们收了工,正向营房走去,看见一个人影正向她们跑过来。
“那是谁呀?”施兰妮大婶问。
由于囚犯们挡住了狭窄的道路,海伦娜不得不停下脚步。
“怎么是你,孩子?”借助昏暗的路灯,施兰妮大婶看清了,是海伦娜,“你疯了?不要命了?!地上到处都结冰了,你要是摔着,孩子就保不住了!”
“我要摔死他!”
女囚犯们纷纷停下脚步,围了过来。
“你说什么呢?”施兰妮大婶一把揪住海伦娜的胳膊,照着她的肩膀上打了一拳,斥责她,“你这样闹不好会引起大出血,那样,不仅孩子没了,你的性命也保不住!你要干什么?”
“施兰妮大婶!”海伦娜扑到施兰妮大婶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你怎么了,孩子?别光哭,快说话呀!”
海伦娜哭诉道:“都死了!一家人……全都死了!上帝啊!”
“怎么回事?”
海伦娜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全家福照片,递给施兰妮大婶。
施兰妮大婶接过照片,在灯光下一看,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长叹了一口气,对海伦娜说:“先回营房吧,这儿太冷了,虽然营房也不暖和,可裹上被子,总比外头强点儿吧。”
海伦娜摇了摇头。
“你要是冻感冒了,那还了得?”
海伦娜又摇了摇头,哭得更伤心了。
“你就算哭到天亮,再从天亮哭到天黑,能不能把全家人都哭活?哪怕哭活一个?”
“就是嘛,海伦娜,这没用,快回去吧。”
“大家都一样,我们当中,现在已经没几个全乎人儿了。就算亲人活着也见不着。”
“你要是动了胎气,可怎么得了啊,姑娘?”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劝说海伦娜节哀顺变,可是千言万语也无法将海伦娜从无尽的哀伤中解脱出来。
也许是受了感染,施兰妮大婶也失声痛哭起来。
“您……您怎么……您怎么也哭了?”海伦娜擦干了眼泪,瞪大眼睛看着施兰妮大婶。
“你,是个失去了母亲的……闺女,我呢,是个……失去了闺女的母亲!”
海伦娜一愣,施兰妮大婶已经泣不成声了。
施兰妮大婶把塔尼娅和艾琳的褥子都拽开,铺在海伦娜的褥子上。
“我想你不会在意吧,孩子?”
“不,她们俩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海伦娜说完,慢慢地躺下,盖上自己的被子。
施兰妮大婶把塔尼娅和艾琳的被子轻轻地盖在海伦娜的身上,并帮她把被子铺平整,这才躺下,盖上被子。
“谢谢您,施兰妮大婶。”
“你不用跟我客气,孩子,我失去了卡特琳娜,可仁慈的上帝把你送到了我的身边。”
“卡特琳娜?”
“我那死去的闺女,我和我的老头子就这么一个孩子,她和你一样,今年也是21岁,她虽然没你长得漂亮,可是跟你一样心灵手巧。做针线活儿、缝扣子、织毛衣,样样都是我手把手教的,可是后来样样都比我麻利。她很有音乐天分,拉得一手很好的手风琴,还长着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她的嗓音很甜美。有一首外国歌,她特别喜欢唱,叫什么来着?夏天的,夏天的什么玫瑰?”
“夏天最后一朵玫瑰。”
“你会唱吗?”
“就会第三段,前两段歌词不熟。”
“那你就唱第三段吧,好吗?”
“现在?”
“不行吗?”
“这……可大家都睡下了。”
“咱们蒙在被窝里,小声唱。”
两个人把头蒙在被子里,海伦娜小声唱起那首忧伤的爱尔兰民歌:
“当那爱人的金色指环失去宝石的光芒,当那珍贵的友情枯萎,我也愿和你同往。当那忠实的心儿憔悴,当那亲爱的人儿死亡,谁还愿孤独地生存在这凄凉的世界上?”
“你唱得真好,你让我想起了卡特琳娜。今年春天,她跟着歌舞团下部队演出,在那儿结识了一个帅小伙儿,名叫瓦夏,他是个军号手,他的军号吹得又响亮,又好听,让人听着热血沸腾,比这儿的起床号好听多了,从此两个人相爱了,而且已经谈婚论嫁,我们跟他父母也见过面了,决定九月份为他们举行婚礼,连嫁妆都准备齐了,可是就像俗话说的,世事难料啊!这该死的战争打乱了我们的计划,把我们平静的生活搅和成了一锅粥。战争爆发没几天,我的亲家来信了,信上说,瓦夏,我那没过门儿的女婿,在波兹南郊外的一场战斗中牺牲了。我都不敢把这事告诉卡特琳娜,她要是知道了,非得一个人跑到前线去不可。我以为,让她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就安全呢,可是没想到,德国人很快就攻到了华沙近郊,华沙变成了一座孤城,人们没粮食没水,天天饿肚子。我永远也忘不了9月26日那天下午,德国人的飞机对华沙狂轰滥炸,**就像下雹子一样从天上往我们头顶上扔。防空警报拉响以后,我们赶紧往临时挖的防空洞里钻,跑到洞口,她说要回去取她的手风琴,那是瓦夏送给她的,是她的命根子,我一把没拉住,她跑了回去,等她抱着手风琴回来的时候,我眼睁睁地看见一颗**从天上掉下来,要了她的命,手风琴也被炸得稀巴烂。”施兰妮大婶鼻子一酸,泪如雨下。
“上帝啊!”本来就不善言辞的海伦娜,此时此刻更想不出用什么语言来安慰施兰妮大婶,把她从失去自己亲生女儿的痛苦中摆脱出来。她忽然想起今天晚上施兰妮大婶说的那句话,于是她说:“您就算哭到天亮,再从天亮哭到天黑,能不能把卡特琳娜哭活?”她本来想劝慰施兰妮大婶,让她节哀,可是当她还没说完这句话,她想到自己的悲惨遭遇,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又一次痛哭失声。
“你是在安慰我,你怎么还哭上了,孩子?”。
海伦娜没有回答,仍然沉浸在家破人亡的悲痛之中。
“哦,你瞧我,是我先安慰你,现在都闹不清楚谁安慰谁了。”施兰妮大婶用被子擦了一把眼泪,停止了哭泣。“本来我只不过是想装装样子,好转移一下你的注意力,可是没想到,我一想起我的宝贝女儿,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就忍不住。”
海伦娜也用被子擦了擦眼泪,倾听着施兰妮大婶的话。
“是啊,咱们俩都别哭了,我自己说过,就算哭到天亮,再从天亮哭到天黑,一天到晚就这么哭下去,死去的人一个也哭不活,你说是吧?”施兰妮大婶叹了口气,说,“你要是整天以泪洗面,对胎儿可不好。上帝把咱们俩,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安排到了一块儿,是为了让咱们俩互相照顾,这也许就是缘份。你妈妈不在了,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那怎么行?我愿意像你妈妈那样疼你、照顾你,把你当作我的卡特琳娜,好吗?如果上帝显灵,保佑我们平平安安地活到战争结束,给我们自由,让我们俩这对两姓旁人,一个没妈的闺女,一个没闺女的妈,还有我丈夫,和你肚子里的宝宝,我们一块儿相依为命,那该多好啊!我是说真的。要是那样的话,你妈妈,还有我的卡特琳娜,她们的在天之灵都可以安心了。我一个老太太,对受人尊崇的犹太之花说这些是不是有些自作多情了?”
“我现在的名字是8864。”
“是啊,大家彼此彼此。”
“妈妈。”
施兰妮大婶听见海伦娜说出这个词,虽然声音很小,但她听得清清楚楚。“嗯?你还在想你妈妈?是啊,这也是人之常情。亲人活着的时候,你觉不出什么,一旦离你而去了,你才会经常想念她。”
“妈妈。”海伦娜又叫了一声。
施兰妮大婶感觉到海伦娜的冰凉的小手在她的胳膊上抚摸着,她赶忙紧紧地抓住海伦娜的手,“闺女。”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沉默了片刻,施兰妮大婶忽然问:“你最后一次例假是哪天来的?”
“七月份,哪一天我记不清了。”
“这就对了,在火车上,你说你三个月没来例假,我以为是你穿的衣服厚,所以没在意,后来洗澡的时候,我一看你的肚子就知道,你记错了,肯定不止三个月。你现在已经怀孕五个月了,傻丫头,孩子在你肚子里已经成形了,你可不能再干今天晚上这样的蠢事了,那样要是引起大出血,要出人命的,你懂吗,傻丫头?!”
“我儿子什么时候来到这世上?”
“你的预产期应该是明年四月份,你再好好想想,最后一次例假到底是哪天来的?减三加七,就能算出来。”
海伦娜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昨天中午被那个死亡天使开枪打死的那名孕妇,肚子被刺刀豁开的情形,闪现出几条疯狗张着血喷大口扑向萨缪尔娇嫩的尸体,用它们的尖牙利齿拼命地嘶咬着……
“哦不!不行!”
“怎么了,闺女?”
“这孩子不能要,就算他能顺利地来到这世上,不是因为营养不良而夭折,就是被德国**们打死然后扔进狗食盆里。”
“可现在……,太晚了,闺女,已经太晚了。”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施兰妮大婶叹了口气,说:“时候不早了,睡吧,孩子。”说完,她翻了个身,闭上眼睛,不大一会儿便鼾声如雷。
海伦娜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她干脆坐了起来,伸手把挂在床铺楞子上的一棵钉子上的塔尼娅的包袱解下来,把它打开,从里面把手电筒摸出来,打开手电筒,又伸手把放在自己脚底下的包袱拿过来,打开包袱,借助手电筒的光,把父亲用熨衣板改装的棋盒掏出来,打开棋盒,一枚枚用线轴、布头和钮扣做成的棋子静静地躺在里面。
海伦娜把白方的国王、皇后、一个车、两个象和两个小兵立起来,围成一圈,出神地凝视着……
恼人的起床号又响了起来。女囚犯们极不情愿地掀开好不容易捂热乎的被窝,坐起来穿衣服。
施兰妮大婶伸了个懒腰,那肥胖的身躯废了很大力气才从被窝里爬起来。她一扭脸,看见海伦娜还没醒过来,赶忙一边摇晃她的身子,一边叫她:“快起来吧,孩子!起床号都吹完了!快醒醒!”
海伦娜没有睁开眼睛。
“快起来!要不然你的皮肉就要遭殃了!快点!”
海伦娜仍然纹丝未动。
施兰妮大婶掀开海伦娜的被子,抓住她的手腕子,发觉她的手很烫,摸了一下她的脑门,就像刚出炉的烤面包一样滚烫。
“天啊!这可怎么办?烧得这么厉害!”
“烧得再厉害也得起来,只要还有一口气儿就得干活儿,”睡在下铺的一名年纪在十七、八岁上下的女囚犯从下面钻出来,一边穿衣服,一边说,“要是点名之前还不起来,小命儿就没了。”
大家和往常一样站好队。
施兰妮大婶和那名女囚犯搀扶着精神恍惚的海伦娜走了出去,站到队伍里,两个人一左一右扶着她。
雷娜特和娜塔莎手里拿着名单和鞭子,开始点名。
“海伦娜•奥本海默!”
海伦娜没有听见。
“海伦娜•奥本海默!”
雷娜特重复了一遍。
搀扶海伦娜的那个姑娘使劲拽了拽她的衣襟,可是正发着高烧的海伦娜还是没有回答。
“海伦娜•奥本海默!”
“到!”那个姑娘情急之下,替海伦娜答应了一声。
“想什么呢?!奥菲利娅•斯塔姆!”
“到!”
“艾尔莎•斯特拉斯伯格!”
“到!”
“斯蒂芬妮•博格曼!”
“到!”搀扶海伦娜、并替她喊到的那个姑娘回答。
一双厚重的皮靴踏在雪还没有完全融化的地上,踩出了两行脚印。厄玛挺着胸、背着手,昂首阔步走了过来。
长达五分钟的点名对于一个个站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的这些女囚犯来说是一种煎熬,而对于病得不轻、浑身都冷的海伦娜来说,简直生不如死。
“立正!向右转!”这一声号令宣告了在冰天雪地里的罚站总算在懵懵懂懂之中结束了,女囚犯们纷纷向右转身。
就在这一刹那,海伦娜的身体失去了依靠,她两条腿一瘫软,幸亏站在她旁边的斯蒂芬妮和另外几名囚犯反应及时,把她扶住,这才没有一头裁倒在雪地上,但是造成的小小的骚乱使后面的人不得不停下脚步。
“怎么回事?都站在那儿干什么?”那略带沙哑的令人胆战心惊的声音传了过来。女囚犯们没有人敢转过脸来看这位死亡天使。
厄玛走了过来。
女囚犯们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她们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腿肚子打颤。
那冷艳、毒辣的目光扫视着周围的每一名女囚犯,最后落在了海伦娜憔悴的脸颊上。厄玛用拿着鞭子的手指了一下着海伦娜,“她怎么了?”
没有人敢吭声。
“怎么?是我的波兰语说得不标准?怎么不回答我?难道你们哑巴了?”
“报告长官,”施兰妮大婶说,“8864病了,烧得厉害,您看。”
“哦?那我给她治治,这是我的专长。”厄玛说着,走到海伦娜近前。
“不,长官,她没事,一会儿就会好的。”斯蒂芬妮慌忙用身体挡住厄玛,“没事的,长官,没事的。”
厄玛一把将这个骨瘦如柴的姑娘推开,从靴筒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照着海伦娜秀美的脸颊下恶狠狠地划去。
随着一道阴冷的寒光从她的眼皮下面划过,海伦娜惨叫了一声,她顿时觉得左脸颊上一阵热辣辣的疼痛,鲜血“唰”地一下流了下来。
厄玛用嘴吹了吹手里的这把匕首,得意洋洋地说:“这是我让一个犹太金匠做的,看起来真是物尽其用,不过没有瑞士军刀锋利。你们还有人想试试吗?”说完,她转过身,扬长而去。
斯蒂芬妮蹲下身,在地上迅速撮了一个雪球,然后猛地站起来,照着厄玛的背影,她仰起手,可是就在掷出去的一刹那,她犹豫了。几秒钟以后,厄玛走出了雪球的射程。
海伦娜疼得天旋地转,她皱紧眉头,用冻得发皴的手捂住伤口,鲜血仍然顺着她的手指缝不住地往下流淌。冷汗浸湿了她的额头。
蓝白条囚服上沾染了血迹。饱受心灵上的打击和肉体上的摧残的海伦娜蜷缩着身子,迈着沉重的脚步,在雪地上艰难地行走着,这段不过三、四百米的路程简直和一个月前从特切夫徒步走回华沙的路程一样漫长。凛冽的寒风在耳边呼啸着,乌鸦在空中盘旋着,发出刺耳的叫声。
总算走到了那扇木门前,海伦娜一个踉跄,身子靠在了木门上,她累得气喘吁吁,不得不靠着木门休息一下,这时,她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
赫尔曼大叔顺着小路走了过来,看见有人瘫倒在门前,他赶忙跑了过来。
“你怎么啦?”赫尔曼大叔抓住海伦娜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拽起来。“是你,孩子!你这样会冻病的!天啊!你受伤了!来,我扶你进去。”说着,他左手搂着海伦娜的腰,右手把海伦娜的胳膊搭在他的右肩膀上,扶她站稳了,然后腾出右手敲了敲门。
门上抠开了一个长方形的窟窿,一双眼睛出现在窟窿后面。
门开了,又是那名哨兵。
赫尔曼大叔扶着海伦娜迈过门槛,然后站在她身前,蹲下身子,把她背起来。
哨兵像个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无动于衷。
赫尔曼大叔转过身,把海伦娜放在一张木板床上,把她的两条腿放平,头放在枕头上,鞋脱掉。
哈沙•韦斯曼抱来两床厚被子,盖在海伦娜身上。
“哈沙,你有酒精、碘酒、纱布什么的吗?”赫尔曼大叔问。
“什么都没有,只有点儿止疼药。”哈沙一边把被子给海伦娜盖好,一边回答。
“她怀孕了,什么药都不能吃。”
“那怎么办?她会感染的!”
“那,我们带她去找大夫吧。”
“哼!你初来乍到,赫尔曼,你还不了解奥斯维辛。”
“怎么?”
“这儿的大夫都是穿着白大褂、戴着听诊器的刽子手,他们张口闭口希波克拉底誓言,可是他们一只手拿着手术刀,另一只手拿着屠刀。有好几个病号被送到医务室去看病,直到现在,都两个星期了,一个都没回来。”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
海伦娜躺在床上,痛苦地哭泣着、**着。
“看来,只好用替代品了,效果不会太好,可总比没有强。”赫尔曼大叔不忍心再看海伦娜血迹斑斑的左脸颊,把头低了下去。
哈沙•韦斯曼推门进来,把一块干净的手帕平铺在床头柜上,把手里的一块湿毛巾放在手帕上,又从兜里掏出一把剪子、一大块棉花和一卷白胶布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转身出去。
赫尔曼大叔拿起棉花,撕下来一小块,把其余的放在床上,用手里的棉花擦拭海伦娜脸上的血迹,把沾满了血迹的棉花扔在地上。重复了几次之后,血迹总算基本上擦干净了。他又撕下一小块棉花,拿在手里,从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银色酒瓶,打开瓶盖,贪婪地闻了闻酒的清香,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哼!这下能彻底戒酒了!上好的波兰伏特加,我都舍不得喝。”然后,他把瓶里剩下的酒全都倒在棉花上,把空瓶子装进兜里,手拿着蘸上了酒的棉花去擦海伦娜脸上的伤口。
就在棉花刚刚接触到伤口的一刹那,海伦娜大叫了起来:“啊!别碰我!走开!”
“孩子,听话!必须得给你消毒,懂吗?”
“疼!”
“要不想疼得更厉害,就得忍着点儿。”
“不!你走开!”
“你要是感染了,会疼死的,明白吗?你要坚强些,一咬牙就挺过去了。”
“出去。”这声音很微弱,但是并不能掩盖海伦娜激动的情绪。
“你是犹太之花,是我们心目当中的女英雄,不要让我失望,来吧。”
或许是受到了这句话的鼓舞,海伦娜鼻子抽搐了一下,把牙关咬得紧紧的,不再哭泣了,也不再**了。
赫尔曼大叔一边细心地擦拭着海伦娜的伤口,一边鼓励她:“真是好样的!你不用担心,姑娘,坚持住,一会儿就不疼了。”
消毒的工作完成之后,赫尔曼大叔从床头柜上拿起手帕,把它整齐地叠成一团,放在海伦娜的伤口上,然后拿起剪子和胶布。
在一个雨过天晴的早晨,湛蓝的天空中出现了一道靓丽的彩虹,灿烂的阳光照耀在大地上。一群鸽子在自由地翱翔。美人鱼雕像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碧波荡漾的维斯瓦河静静地流淌着,鱼儿在水中游来游去。河的两岸是盛开的鲜花和绿草的海洋,美丽的三色堇更是争奇斗艳,蝴蝶和蜜蜂在花丛中飞来飞去。这简直是一个童话般的世界。
人们穿着节日的盛装,敲锣打鼓,在威尔第的《凯旋进行曲》的乐曲声中载歌载舞。
海伦娜左手拿着一个上面画着黑色和白色方格子的木盒子,右手领着一个三岁大的、长着金黄色头发的小男孩,他穿着漂亮整洁的背带裤,一边走,一边蹦蹦跳跳的。他长得跟海因策简直一模一样,无论是眼睛、鼻子还是嘴。
海伦娜领着孩子走到长凳那里坐下,把他抱在自己腿上,对他说:“来,约瑟夫,妈妈的小乖乖,妈妈教你下象棋,等你学会了,你会发现,象棋真的是其乐无穷,是最有趣的智力游戏。”
“好,妈妈。”
海伦娜把棋盒打开,“来,宝贝,咱们先来认识一下棋子。”
“你好,约瑟夫!”棋盒里的棋子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个小人,他们整齐划一地摘下头上的帽子,面带着微笑,向约瑟夫招手。
约瑟夫睁大了眼睛,用好奇的目光盯着这三十二枚棋子,他们有的穿着黑衣服,有的穿着白衣服。
“介绍一下吧,这些长着圆脑袋的小个子是士兵,pawn,这个长得象个小城堡的是车,rook,这个长着马脑袋的是马,knight,大马。”
“大马?”
“对,夸哒夸哒夸哒夸哒。”
“妈妈,这个小脑袋的是谁呀?”
“这是象,bishop,主教的意思。”
“这个漂亮的女人是谁?”
“这是威风八面的皇后,她是最美丽的。”
“妈妈就是皇后。”约瑟夫俯下身子,用小嘴亲吻了一下皇后。
海伦娜会心地笑了,说:“妈妈是从小兵变成的皇后。”
“小兵也能变成皇后?”
“能啊,小兵一步一步前进,冲到对方的底线,就可以变成皇后了,如果她还活着。”
“妈妈,这个高个子是谁?”
“这是至高无上的国王,要好好地保护他,如果他走投无路,被将死了,这盘棋就输了。”海伦娜把棋盘翻过来,说:“来,宝贝儿,数数一行有几个格子?”
约瑟夫用自己的小手数着棋盘上的格子,“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个格子,妈妈。”
“那,一列有几个格子?”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也是八个。”
“对了。那么,一共有多少个格子,知道吗?”
约瑟夫摇了摇头。
“一共六十四个。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服刑期间,所有的囚犯都被编上了号,也许是上帝的安排,妈妈的编号是8864。好啦,现在,让棋子们集合。”说着,把棋子放在相应的格子里。
约瑟夫眨了眨眼睛,问海伦娜:“妈妈,他们都站在哪儿?”
“妈妈教你一个口决,黑皇后黑,白皇后白,车马象挨着摆,八个小兵站前排。意思是说,白皇后站在D1格里,D1格是个白格,黑皇后呢,站在D8格里,D8格是个黑格。”
约瑟夫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和棋子,聚精会神地听妈妈给他讲象棋规则。
“每个兵的第一步都可以走一格,也可以走两格,以后每次只能走一格,只许前进不许后退,也不能横着走,吃子只能吃前方斜格的棋子,就是说直走斜吃。还有一种特殊的吃子方式,就是你的一个小兵从最开始的格子往前走了两格,正好和我的一个小兵并排,那我的这个小兵可以立刻把你那个小兵吃掉,同时往斜前方进一格,这叫吃过路兵,如果我没有马上吃掉你那个小兵,走的别的,那以后就不能再用我那个小兵以这种方式吃你那个小兵了。”海伦娜一边说一边用一白一黑两个小兵给约瑟夫做演示。
约瑟夫心领神会地眨了眨眼睛。
“车在直线或横线上走,可进可退,横冲直撞,只要不遇到障碍,走几个格都行。马是先直着走或横着走一格,然后再斜着走一格,所有兵种当中,只有马能从别的棋子的头顶上跳过去,这一点,别的棋子都做不到。”
“为什么呀?”
“因为马跳得高啊。”
“马要是在白格子里,下一步肯定要跳到黑格子里;要是在黑格子里呢,下一步肯定要跳到白格子里。”海伦娜一边说拿着一个黑马在棋盘上跳。“怎么样,宝贝儿,好玩儿吧?”
“好玩儿。”
“象只能斜着走,只要不遇到障碍,走几个格都行。白格象只能走在白格里,进不了黑格;黑格象只能走在黑格里,进不了白格。皇后同时具备车和象两种棋子的功能,既可以在直着或横着走,也可以在斜着走,只要不遇到障碍,愿意走几个格就走几个格,她是所有棋子当中威力最大的一个,在最多的时候,她可以控制二十八个格子,加上她本身所占的格子。”
“这么厉害!”
“嗯哼。”
“妈妈就是皇后,妈妈是最棒的。”
海伦娜微笑着亲吻了一下约瑟夫的小脸,接着又说:“国王是直着、横着或者斜着走,每次只能走一格。不过国王有一个特殊的走法,也是象棋当中唯一可以同时走两个棋子的一步棋,就是国王向一侧走两格,再把那一侧的车越过国王的头顶,放在国王的旁边,这叫王车易位,每方只有一次机会。王车易位有两种,一种叫长易位,一种叫短易位。长易位,long castling,就是和a线的车易位,国王走两个格,a线的车越过国王的头顶,走三个格。短易位呢,short castling,就是和h线的车易位,国王也是走两个格,h线的车越过国王的头顶,走两个格。”
海伦娜一边说一边摆出实战的局面,给约瑟夫做演示。
约瑟夫不解地问:“为什么要王车易位呀?”
“目的是把国王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保护起来,同时把车调动出来尽快投入战斗。”
“妈妈,什么时候都可以王车易位吗?”
“不是。国王和车之间有棋子的时候不能王车易位,易位之前得先腾开道儿;你的国王正在受到攻击的时候,换句话说,人家将你军的时候,你不能易位;易位过程中,中间经过的格子受到攻击,就是说半路上国王会受到敌人袭击的时候,不能易位;易位完成后,国王到达的格子受到敌人攻击,也不能易位。你想啊,王车易位是为了把我们九五至尊的国王陛下保护起来,不能让他的生命受到威胁,所以才把他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要是那个地方反而更危险,那还转移他干吗?哪个国王也没这么傻。另外还有,参与易位的车已经动过了,就不能跟这个车进行易位了,只能找机会和另一个车进行易位。如果之前国王动过了,就不能再王车易位了,一直到这盘棋结束都不能易位。”
“妈妈,国王是皇后的儿子吗?”一脸稚气的约瑟夫转过脸来看着妈妈。
“不对,宝贝儿,国王是皇后的丈夫。”
“皇后就是妈妈,那国王就是爸爸。妈妈,爸爸去哪儿了?”
海伦娜被约瑟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有些措手不及,她迟疑了片刻,说:“你没有爸爸。”
“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为什么约瑟夫没有爸爸?”
海伦娜的脸色沉了下来,她冷冷地回答:“他早就死了。”
“妈妈你说过,国王死了,我们就输了。”
海伦娜一时无言以对。
“谁说我死了?”一个熟悉的、浑厚的声音传进海伦娜的耳朵,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边传过来的,她向四周张望着。
“我在这儿。”这次听出来了,这声音是从棋盘上传过来的。
只见白王变成了一个头戴王冠、身披白色战袍、手持权杖的小人,他一连翻了几个跟头,从棋盘上跳到地上,不停地旋转着。
转眼之间,一名一身戎装的德国军官出现在海伦娜母子面前,他的肩膀上佩戴着肩章,胸前佩戴着象征日耳曼军人的荣耀的铁十字勋章,手里拿着鞭子,腰里别着手枪,在绣着鹰徽标志的军官帽下面是一张熟悉的、俊朗的面孔。
“冯•赫尔维格先生。”海伦娜紧张得地大了眼睛。
“是少校。”
“你……你要干什么?”
“我要把他带走!”说着,海因策伸手就要从海伦娜怀里抢约瑟夫。
“不行,松手!”海伦娜站起身来,想把孩子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但还是被海因策一把抢了过去。海伦娜想大喊一声:“把孩子还给我!”可是怎么也喊不出来。
“去你的吧!”海因策狠狠地推了她一把,把她推倒在地上。棋盘翻倒了,棋子接二连三地落在了地上。
海伦娜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她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盖着两床被子,这是一间面积不大的木板房,自己的额头上捂着一块湿毛巾,左脸上用白胶布粘着一块手帕。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做了一个梦。
这时,门开了。赫尔曼大叔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碗走了进来。
“哟,你醒了?”赫尔曼大叔把碗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微笑着对海伦娜说,“真不愧是世界棋后,做梦都在下象棋,王车易位王车易位的。看来你一定是赢了,你的嘴角上还露出了笑容。我给你熬了一锅萝卜皮汤,你趁热多喝几碗,再睡一会儿,捂出汗来,烧能就退了。来吧。”说着,他把一条胳膊伸向海伦娜的后背底下,搀扶她坐起来,然后把枕头竖起来,靠在墙上,扶着她靠在枕头上,然后,一手端着汤碗,一用拿勺子崴了一勺汤,吹了吹之后,递到海伦娜的嘴边。
海伦娜张开嘴,把汤喝了下去。又一勺汤送到了她嘴边。她不禁回忆起小时候的情形:“也是隆冬季节,天也是这么寒冷,深更半夜,爸爸背着发着高烧的我垂头丧气地回了家,因为那些口口声声以救死扶伤为天职的白衣天使拒绝给犹太人看病,而犹太医生开的诊所又关门了。当时我烧得厉害,按照爸爸的话说,在我的脑门儿上放上一碗水简直可以把鸡蛋煮熟。家里连一片阿司匹林都没有,妈妈急得直掉眼泪。后来爸爸从邻居卡普兰太太那里借来一个萝卜,熬了一锅萝卜汤,爸爸就是这样一勺一勺地喂我。睡了一觉之后,上帝保佑,我出了一身汗。第二天烧就退了。”
“真是好样的,孩子,我再给你盛去。”赫尔曼大叔拿着碗,转身出去。
也许是心理作用,海伦娜觉得头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昏沉沉的了,她活动了活动胳膊和脖子,无意中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个镜子,她伸手把镜子拿了过来,放在腿上,把贴在脸上的白胶布撕了下来,把手帕拿开。镜子里,白皙的脸蛋上,一道足有三厘米长的口子清清楚楚地呈现在眼前。
镜子从她的手中滑落到床上。她嘴唇微微颤抖着,嘴里喃喃地挤出了几个单词:“法西斯!狗娘养的!”伤心和仇恨的泪水从忧郁的眼睛里滴落下来。
地上的积雪终于渐渐融化了,可是风却刮得更猛烈了,气温也更低了。
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大门口的火车站月台两侧,犹太囚犯们站好队形。荷枪实弹的德国士兵排成两条一字长蛇阵,站在犹太囚犯们身后。德国军官们腰里别着手枪,手里拿着鞭子,趾高气扬地来回踱着步。一座座瞭望塔上架设着机枪。
随着“呜——”的一声长鸣,一列闷罐火车进站了。
喇叭里传来一声号令:“去吧,面带着微笑,去迎接你们的亲人!”
囚犯们纷纷走向车厢门走去,他们扳开车厢门的门闩,推开车厢门,搀扶着火车上的胳膊上佩戴着六角星臂章的人们下车。
海伦娜用铁锹将猪舍里的粪便铲起来,装进独轮车里。
兵工厂的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不绝于耳,工人们在各自的岗位上紧张地忙碌着。一发发PAK36型反坦克炮的炮弹在传送带上传送着。海因策在听取工头向他汇报生产情况。
吕迪娅一只手拿着一个上面记满了棋谱的小本儿,一只手拿着棋子在棋盘上复盘。她慢慢地把小本儿合上,放在桌子上,用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嘴角上露出得意的笑容的同时,眼睛里喷发出冷艳、凶狠的目光。
夜晚,天空还是那么阴沉沉的,寒风还是那么凛冽。
开水浇在皮肤上发出的“呲啦”的声音、女孩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和女人略带沙哑的狂笑声从厄玛的房间里传了出来。
远处,那一团火还和往常一样,在不停地燃烧着。
党卫军头子海因里希•希姆莱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打着电话。
德国将军们在各自的办公室里接电话。
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两名德国士兵把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大门打开,然后立正,并伸出右胳膊,依次向坐在敞篷吉普车副驾驶座上的德国将军们行纳粹军礼。
十多辆汽车浩浩荡荡地开了进来。
щшш. Tтká n. ℃O
霍夫曼上校率领着他的部下们站在甬道上,迎接着各位将军大驾光临。
一辆辆汽车停了下来,将军们纷纷从车上下来。霍夫曼和军官们赶忙迎上前去,大家互相握手、拥抱,并致以新年的问候。
寒暄几句之后,霍夫曼给这些威严的第三帝国的将军们带路,一边走一边对他们说:“我应该祝贺你们,在刚刚过去的1939年,我们无坚不摧的第三帝国的军队在各个战场上都取得了令人鼓舞的战果,我们的闪电战把波兰人打得措手不及、溃不成军,从战争开始到占领波兰全境不超过一个月。”
“是的,上校,”其中一名看上去比较年轻、戴着金丝边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将军说,“正如戈培尔先生说的那样,任何企图阻止我们伟大的第三帝国走向胜利的行为都将是徒劳无益的。”
“我有理由相信戈培尔先生的看法。”霍夫曼说,“我已经接到了通知,奥斯维辛将于今年四月进行扩建,目前正在规划,另外还要在卢布林、特雷布林卡、贝尔赛克、苏比堡等地陆续建立几座集中营,把所有战俘、共产党员、政治犯,凡是那些和第三帝国作对的自不量力的家伙,还有那些可恶的劣等种族全都关押起来。我们现在可以说是顺风顺水,目前只有一条战线上,我们没能够取得胜利。希姆莱先生用索姆河会战 来形容今天这场比赛的重要性,要用一九四零年的第一场胜利来续写我们的第三帝国的辉煌。打败犹太人引以为荣的犹太之花,目的是要给他们进一步施加心理上的震摄,彻底摧垮他们,让他们对第三帝国俯首贴耳。”
“我看这对我们战无不胜的德国军人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上校,这将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比赛,就像我们的装甲部队痛击波兰骑兵那样,那个犹太小妞儿一见到我们,就会吓得连棋子都拿不住了。”
“说不定还得尿裤子吧?”
不可一世的将军们一个个哈哈大笑。
“不要想得那么容易,这可没那么简单。”霍夫曼说。
“您就放心吧,霍夫曼上校,”一位年逾花甲、两鬓斑白的老将军说,“在我们无往不胜的德意志战车面前,连拿破仑的军队都得甘拜下风,何况一个犹太小妞儿!”
“是啊,”霍夫曼点了点头,恶狠狠地说,“十二头雄狮对付一只怀了孕的母羚羊,肯定能把它连骨头带肉啃个精光!”
赫尔曼大叔搬起独轮车上的一个盛满猪饲料的桶,海伦娜连忙走过来,双手托住桶底。
“你不用管,孩子。”
海伦娜没有松手,仍然帮他托着桶底,一不小心,险些被跑过来进食的一头猪绊了一下。
“慢点儿,当心!”
海伦娜把松开的手又托在桶底下,两个人把桶里的饲料均匀地倒进食槽里。
“8864!”
海伦娜听见有人在叫她的编号,她慢慢地转过身,是雷娜特少尉,她走到栅栏围墙边。
“霍夫曼上校叫你过去一趟,你把手头的工作先放一放,跟我来。”
海伦娜打开栅栏门,走了出去。
赫尔曼大叔回过头,望着海伦娜的背影,在自己胸前划了个“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