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被捕

手电筒的光照在挂在木门上的一把锁上,一只长满了老年斑的手把一把钥匙插进锁孔里,把锁打开,拧开门把手,把门推开。

“进来吧,孩子,小心有门坎儿。”

海伦娜跟着裁缝铺赛布里希太太走了进去。

赛布里希太太拿起窗台上的火柴盒,从里面抽出一根火柴,把它擦着,将蜡台上的几根蜡烛点着。

海伦娜借助蜡烛的光亮环顾了一下这间小屋,确实像赛布里希太太形容的那样简陋,除了破旧的桌椅、板凳、床、柜子、被褥、挂钟、脸盆架和一些陈旧的日用品以外,没有什么特别的。

最后,她注意到墙上挂钟的旁边挂着一个很大的镜框,镜框里是一张青年士兵的半身照。

“这是我儿子尼洛,他在部队里当骑兵。”

“那他要是回来,我……”

“你就放心住在这儿吧,他不会回来的,恐怕永远也回不来了。”老人说话的声音颤颤微微,她的嘴唇在发抖。透过昏暗的烛光,海伦娜注意到,老人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怎么回事?”

“你赶了一天的路,早点休息吧。”老人说完,快步走了出去。

海伦娜听见门外传来了老人令人揪心的哭泣声,她的泪水也不知不觉滚落下来。“在全国各地,还不知道有多少孩子成了孤儿?有多少孩子身受重伤或失去双腿?有多少孩子踩着**身亡,连口棺材都没有?多少家庭妻离子散?多少老人断子绝孙?最让我牵肠挂肚的是,我的家人现在究竟怎么样了?应该向爸爸妈妈报个平安。”

她把旅行包放在地上,来到桌子旁,拉开抽屉,借助微弱的烛光找到了一根铅笔头和一张一面有字一面没字的纸,把纸放在桌子上,坐下来,把铅笔头拿在手里,略加思索之后,在纸上写道:

“亲爱的爸爸、妈妈:

我现在回国了,到了特切夫,找到了一份临时的工作,我想挣点钱就回家,估计最迟赎罪日 之前到家。

我想念你们!

永远爱你们的

海伦娜

1939年10月4日”

海伦娜放下手中的铅笔头,在抽屉里乱翻着,没有找到信封和邮票。她凝视着窗台上的那几根蜡烛的颤动着的火苗……

探照灯刺眼的光芒照亮了犹太人隔离区里的小巷。背着***的德国士兵在几米高的瞭望塔上来回踱步。

在一幢阴冷、潮湿的破屋子里,恶臭的脏水味、霉烂的旧衣服旧棉被味和腐烂的伤口味充斥着整个屋子。

几十个犹太人挤在一张大通铺上。周围是那么寂静,只能听见屋子里的鼾声。

萨菲拉•奥本海默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她实在没办法,只好轻声地叫睡在她旁边的自己的丈夫:“你睡着了吗,亚伯拉罕?”

“怎么?你也没睡着?”亚伯拉罕•奥本海默说。

“是啊,搬到这么个鬼地方,更睡不着了。”

“我看你自从海伦娜离家出走以后,就没睡过一个好觉,这都得怪我,从小到大,我都没动过她一个手指头,真恨不得拿刀把我的手剁下来!”

“我每天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就盼她早点儿回家。”

“家?我们的家已经成了碎砖烂瓦。”

“我是说,盼她早点儿回到咱们身边,她一个人出门在外,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这么多天了,也不来一封信。”萨菲拉叹了口气。

“我倒希望她别回来,千万别回来。”

“为什么?难道你不想她?她可是你亚伯拉罕•奥本海默的女儿!”

“你别傻了!她要是回来,还不得跟咱们一块儿受罪?你想啊,她这么漂亮的姑娘,这帮禽兽不如的畜牲能放过她吗?”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亚伯拉罕•奥本海默说:“恳求上帝保佑她,逃到法国,逃到英国,最好逃到美国,逃得越远越好。”

“那你说,她逃得出去吗?”

“我想上帝会保佑她的,这孩子命好,幸运女神经常眷顾她。好啦,快睡吧,明天一早儿要是起不来,他们会打死你的!”

第二天上午,小小的裁缝铺里挤得水泄不通。

海伦娜清点完人数,心里暗自好笑:“不多不少,正好十三个人,用这么好的料子做衣服,是要出席最后的晚餐 吗?”

她用皮尺逐个量每个人的腰围、臂长、腿长、臀围,并逐个记在一张纸上。

机器在轰鸣,工人们在忙碌,一颗颗M24式长柄手**在传送带上传送着。海因策漫不经心地听着几名车间主任向他汇报工作。

海伦娜坐在缝纫机旁,一刻不停地忙碌着。

海因策坐在办公室里,从女秘书手中接过一份报表。女秘书转身出去后,他把铺在自己膝盖上的海伦娜的手帕叠起来,揣进裤子口袋里。

市长夫人把每套衣服都仔细检查了一遍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痛痛快快地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张支票,递给赛布里希太太。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海伦娜手里拿着一封信,站在宁静的维斯瓦河畔,望着上游的方向。

“连着三天了,我一直在不知疲倦地干活儿,就像一只辛勤的蜜蜂,除了睡觉和上厕所以外,我没离开过裁缝铺一步,今天总算腾出功夫把这封信寄出去了。也不知道得等多少天才能收到爸爸妈妈的回信。”

邮局紧闭的大门上贴着一张通知,上面写着:

“本邮局从今日起暂停营业,何时恢复营业,另行通知,由此给您带来的诸多不便,敬请原谅。

1939年9月3日”

海伦娜十分扫兴,可又没有办法,只好转身离开。

这时,她看见路边有个信筒子,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月黑星稀的夜晚驾驶着一艘航船,漂泊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迷失了方向,突然发现了一座灯塔一样,她一个健步跑了过去,在自己胸前划了个“十”字,心里默默地祈祷着:“恳求上帝,把这封信送到爸爸妈妈手中。”这才用颤抖的双手把信塞到信筒子里。

这时,从不远处的市政广场那边传来了老约翰•施特劳斯的那首经久不衰的经典之作《拉德斯基进行曲》,她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三个月前,就是伴随着这首曲子走上世界冠军的领奖台的。是不是在举行什么欢迎仪式,迎接我们在这次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的英雄?”海伦娜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走了过去,站在广场边上一个不太显眼的地方。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在这个长不过七、八十米,宽不过五、六十米的小广场的周围聚集着很多看热闹的人。

市**的官员们一个个穿着笔挺的新衣服,笔直地站在市政厅办公大楼前面,恭候着嘉宾的到来。

海伦娜注意到,这些人身上穿的新衣服,全都是出自自己和赛布里希夫妇之手。她的嘴角上刚要露出笑容立刻又收敛了回去,因为她看见横幅上用德语写着:“欢迎屈希勒尔将军莅临我市参观访问。”

在这首振奋人心的、富有激情的乐曲声中,三辆坐满了德国士兵的卡车拐进了广场,随后是一辆敞篷吉普车,在副驾驶座位上正襟危坐的是一名将军。

卡车停了下来,士兵们陆续从车上跳下来,按照党卫军上尉的命令迅速站好队形。吉普车停在广场的中央。

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一路小跑迎上前去。

海伦娜听见旁边有人小声议论:“怎么?难道市长大人还要亲自给德国将军开车门吗?”

“哼!说不定还要亲自给人家擦皮靴呢。”

市长向前来造访的屈希勒尔将军行了个脱帽礼,然后亲自为将军开车门,还把手伸给将军,想搀扶他。

可是将军却没有把手伸给市长,而是自己从车上下来,仰着高昂的头颅,一边趾高气扬地走着,一边用胜利者那种高傲的、盛气凌人的目光向广场四周巡视着。

镁光灯在不停地闪耀着。记者们给将军拍照,官员们前护后拥,就像众星捧月一样。市长大人像个仆人一样毕恭毕敬地跟在将军屁股后面。

将军走到横幅下面,转过身来。

《拉德斯基进行曲》演奏完毕,将军开始大放厥词。每说完几句话,由翻译官进行翻译。

市长大人嘻皮笑脸,点头哈腰,一副卑躬屈膝的奴才嘴脸。

仪仗队举着一面“卐”字旗,迈着整齐的步伐来到旗杆下。《德意志高于一切》 在广场周围响起,“卐”字旗缓缓地升了起来。将军和士兵们随着音乐同时高唱着:“Deutschland, Deutschland über alles, über alles in der Welt. Wenn es stets zu schutz und Trutze Brüderlich zusammenhält, Von der Mass bis an die Memel, Von der Etsch bis an den Belt. Deutschland, Deutschland über alles, über alles in der Welt. Deutschland, Deutschland über alles, über alles in der Welt.(歌词大意:德意志,德意志,高于一切,高于世间所有万物。无论何时,为了保护和捍卫,兄弟们永远站在一起。从马斯到默默尔,从埃施到贝尔特。德意志,德意志,高于一切,高于世间所有万物。)”

“奴才!哈巴狗!”海伦娜小声骂了一句,转身快步离去。

海伦娜走到维斯瓦河畔,回想着刚才这令她作呕的一幕,忍不住吐了出来。

“我付出的劳动,足足三天的时间,连安息日都搭了进去,我都干了些什么?助纣为虐!”

过了好一阵儿,她才把气消了,回到裁缝铺。

赛布里希太太看见海伦娜推门进来,关切地说:“你累了,孩子,今天不用来上班。”

“我以后也不想来上班了,赛布里希太太。”

“怎么回事?”两口子同时把惊异的目光投向海伦娜。

“我要辞职。”

赛布里希太太觉得很意外,“怎么?是什么使你突然改变主意的?”

“我们三天三夜,忙得不可开交,就像三只辛勤的小蜜蜂,从设计款式、选上好的料子,到加工,服务得多么周到啊!我们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原来是为了让那些奴颜婢膝的家伙穿得人模狗样的,好去讨好他们的德国主子,就像一群忠实的哈巴狗!”

“是的是的,我知道。”赛布里希先生一边说,一边站起身,走到海伦娜身旁。

“您说您知道?”

赛布里希先生点了点头。

“您觉得这钱赚得很心安理得,是吗?”

“我不这么认为,可我们别无选择,你明白吗?”

海伦娜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位慈祥的老人。

“我想我能理解他们这种忍辱负重的心情,如果有人用手枪顶住你的脑袋,你还有选择的权利吗?你要知道,这座城市虽然不大,可也有三万多人口,三万多条人命啊,姑娘!惹恼了这帮禽兽,他们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他们抢占了我们的家园,到处杀人放火,难道我们对这伙强盗就应该这样逆来顺受?一只小鸡被宰杀的时候还知道蹬蹬腿儿呢!”

“我们不是没有反抗过,可结果呢?几十万波兰军人尸堆如山,血流成河,其中就有尼洛,我们唯一的儿子。”

说着说着,两位老人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海伦娜愕然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

从早到晚,海伦娜一直坐在缝衣机旁,就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鸟等着爸爸妈妈飞回巢穴喂给它食物一样焦急地等待着邮差推门进来,把一封信放到她面前。可是,一连几天过去了,连一名邮差也没进过这间屋子。

海伦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穿着男人的衣服,用那顶礼帽把盘起来的金色的长发遮盖起来,眉头紧锁着,美丽的蓝眼睛里流露出比往常更忧郁的目光,不过好在,她已经对自己的这副模样习以为常了。

她双手把那撮假胡子贴在鼻子下面,然后使劲按了按。

秋天的早晨,天阴沉沉的,下着蒙蒙细雨,一片片枯黄的树叶飘落在街道上。

一位中年妇女抬起手,给海伦娜指了指火车站的方向。

海伦娜向她道过谢,向她所指的方向走去。

这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小站,连一个旅客也没见到。

“这也难怪,毕竟是个小站。”海伦娜走到进站口,从伸进口袋里掏出那个使她多次蒙混过关的“通行证”递给铁路警察。

铁路警察检查完之后,用蹩脚的德语问她:“请问您要买去哪儿的车票?”

“华沙。”

“对不起,恐怕您暂时还无法乘坐火车。”说着,他把海伦娜的假证件还给了她。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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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路还没有恢复运营呢。”

海伦娜没有理会他,而是快步走进售票处。售票处的屋顶只剩下了一半,地板上还有一个很大的弹坑,显然是遭到过空袭。除了两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在那里闲逛以外,连一个买票的旅客也没有。

海伦娜走到售票窗口,看见几名售票员正坐在里面一边吸烟一边打扑克,他们的谈话让海伦娜简直哭笑不得:“幸亏雨季已经过了,要不然这儿,就成游泳池了。”

“不,是水族馆。”

海伦娜对他们说:“先生们,我想买一张开往华沙的车票。”

“对不起,先生,”其中一个连头都没抬,有气无力地回答,“一张车票也没有,去哪儿的都没有,华沙也不例外。”

“怎么回事?”

“铁路客运还没恢复运营呢。现在波兰境内所有的铁路都是给德国人输送物资用的。”

“什么时候恢复运营?”

“这得去问阿道夫•希特勒。”

海伦娜非常失望,可又毫无办法。

天越来越冷了,树上的树叶早已被冷嗖嗖的秋风一扫而光了,冬天的脚步已经临近,今年冬天不同于往年,天气格外寒冷,凛冽的寒风呼啸,卷着黄沙,弥漫在空气中,这让人不难感觉到,这将是一个真正的冬天,一个漫长的、难以忍受的冬天。

早上,海伦娜来到裁缝铺门口,看见一位贵夫人上了一辆上面站着几名德国士兵的卡车,卡车开走了。

“怎么回事?德国鬼子上这儿来干什么?”

海伦娜推开裁缝铺的门,看见赛布里希夫妇正愁眉苦脸地坐在缝纫机后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放着的一件德军坦克兵的军大衣。她注意到,墙边上还落着十几个纸箱子。

海伦娜见赛布里希夫妇半天不开口,便好奇地问:“刚才来的那个人是谁?”

“是这样,海伦娜,”赛布里希先生终于开口了,“市长夫人让我们按照这个样式,用这些料子,在十五天之内缝制一百件德军坦克兵的军大衣。”

“你们答应了?”海伦娜的情绪有些激动。

“是啊。”赛布里希太太喃喃地说。

“你们……!”

赛布里希先生说:“她说,军需官这几天动不动就给市长施加压力,说部队的棉衣数量不够,铁路线最近经常遭到游击队的破坏,一辆运送军用物资的火车被炸毁,所以责成市长大人就地筹措军大衣。这么大的事,市长大人不敢怠慢,立刻动员全市所有裁缝铺,把手头的活儿都放一放,赶制这批军大衣。就给十五天期限,超额完成任务的,有嘉奖。”

“为了得到嘉奖,你们就积极响应市**的号召,好让这帮畜牲穿得暖暖和和地,肆意屠杀我们的人,掠夺我们的财产,是这样吗?”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不按时交货,他们就会把我们三个抓起来,咯!”赛布里希先生把右手放在自己喉咙前横着使劲拉了一下。

“请把我的工资发给我,马上。”海伦娜的声音很低沉,语气却非常坚决。

“怎么?”赛布里希太太惊愕地看着海伦娜。

“我要回华沙,今天就走,我早就想家了!

“你不能走,孩子!你走了,我们就更缺人手了!你要知道,这个节骨眼儿,即使是大裁缝铺也招不到像你这样熟练的女工。”

“对不起,我已经犯过一次错误,不能犯同样的错误,否则,我将无法逃脱上帝的惩罚。”

“我们给你加薪!”赛布里希太太站起身,绕过缝纫机,走到海伦娜跟前,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她。

“请把我的工资给我结清,现在。”海伦娜重复了一遍。

“我就算把工资给你结清了,你也回不了华沙,孩子,没有火车,你也不是不知道。”

“那我就沿着维斯瓦河一直走回去,有什么大不了的?”

“别这样,孩子!”

海伦娜没有答话,转过身,快步走到门口,忽然又回过头,对赛布里希夫妇说:“看样子,你们把自己说过的话给忘了,可是我还记得,几十万波兰军人尸堆如山,血流成河,其中就有尼洛,你们唯一的儿子。”说完,她推开门,走了出去。

赛布里希夫妇目瞪口呆地凝视着这扇被风刮得“咣咣”乱撞的门。

换好男装的海伦娜提着旅行包,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那个青年士兵的半身照之后,转身刚要出去,门开了,赛布里希夫妇走了进来,看见海伦娜这身打扮,不禁一愣。

“你们拦着我也没用,就算不发我工资也不会使我改变主意,我不愿意!”

海伦娜说完这句话,赛布里希夫妇这才想起,她刚来的时候,也是这身打扮。

“你是对的,孩子。”赛布里希先生说,“要是打死尼洛的那个坦克兵身上穿的军大衣居然是尼洛的亲生父母亲手缝制的,那么,尼洛在那边,会责怪我们的。他是我们老两口的独苗。”

“是啊,”赛布里希太太说,“我们已经决定,这就把这批活退了,一件也给他们做。”说着,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厚厚的信封,递到海伦娜面前。

海伦娜接过信封一看,里面是一打马克钞票,顿时她露出了惊异的神色。“这……赛布里希太太,你们也不宽裕,我……”

“拿着吧,孩子,这也不算多,”赛布里希先生说,“你的路还远着呐!反正我们也用不着了。”

“是啊,拿着吧,孩子,”赛布里希太太说,“路上多买点吃的,可别亏着自己。走吧,孩子,我们的裁缝铺,日子快到头了,他们不会放过你这个犹太姑娘。”

海伦娜更是大吃一惊。

“我们早就知道你是犹太人,你的姓氏,还有你每天按时做祷告,都说明了这一点。”赛布里希先生说,“我们连孩子都没了,还在乎什么?而你还年轻,没有理由让你的生命受到威胁,你懂吗?走吧,孩子。”说着,他转过身,把房门给海伦娜打开。

“等一下。”海伦娜刚要走出去,赛布里希太太把她叫住,然后走到衣柜前,从里面找出一件棉坎肩,双手捧着,走到海伦娜面前,“天冷了,我想你用得着的。”

“太好了,谢谢赛布里希太太。”

“这是尼洛穿过的,你不会在意吧?”

沉默了片刻,海伦娜把棉坎肩接了过来,说:“他是战斗英雄。”

售票大厅里除了值班人员以外,连个逃荒的都没有,售票窗口紧闭着。

海伦娜失望地叹了口气。

维斯瓦河的水向身后流淌着,身着男装的海伦娜拎着旅行包,沿着河边走。

她一路上风餐露宿,不时就会看到河里漂着的尸体和躺在路边的被野狗啃的不成样子的腐尸,不时就会遇到四处流浪的难民。运气好的时候,能买到几块面包、三明治和鸡蛋,在教堂、修道院或者破旧的乡村旅馆里凑合一晚上,运气不好,就只能睡在荒郊野外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水晶烟灰缸“啪”的一声狠狠地砸在门板上,摔得粉碎,烟头和烟灰散落了一地。

吕迪娅望着这扇门,气得脸色发青,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这时,电话铃响了。

她走过去,拿起话筒:“喂?找谁?”

“是我。”听筒里传来了厄玛略带沙哑的声音。

“怎么样,有什么消息?”

“我已经派人在奥本海默家附近,当然了,现在是奥本海默家的遗址附近,他们蹲守了快两个月了,把那顶后冠,还有她用线头和熨衣板做的那副象棋给扣留了,直到现在还没有人过去认领。”

“难道她已经去见上帝了?”

“完全有这种可能。十月初,有一次我的部下向我报告,说在但泽的一家瑞士银行里发现一个可疑的男人。”

“这事你已经跟我说过了,没错!肯定是她!”

“我也这么想,真没有想到,她居然从盖世太保的眼皮子底下跑掉了,从此以后销声匿迹。她简直是玛塔•哈丽 的化身!在这之前,包括海伦娜•奥本海默在内,很多波兰犹太人的银行帐户已经被冻结了,波兰境内的客运列车和长途汽车直到现在还没有恢复运营,换句话说,她即使有钱,也买不到从但泽开往华沙的火车票,她要想回华沙,只能徒步走上几百公里,说不定她早就饿得眼冒金星,一头栽进维斯瓦河里喂鱼了。”

“那样太便宜她了!”

“幸运女神不会永远庇护她,只要她还活着,我绝饶不了她。奥斯维辛集中营一号营地马上就要竣工了,另外几座营地也要陆续修建。我要响应元首的号召,到波兰去收拾那些可恶的犹太人。”

“什么时候动身?”

“我们明天就开拔,我要先把她全家都送进集中营里。”厄玛的眼睛里射出像豺狼一样凶狠、毒辣的目光。

一列看上去像是运送牲畜、家禽的闷罐火车停靠在华沙火车站月台旁的铁轨上。

背着***的德国士兵排成一排,站在那里

成百上千的犹太人有的背着包袱,有的抱着孩子,乱乱哄哄地挤作一团,要从二十几个狭窄的车厢门挤上火车。他们所有人的右胳膊上都佩戴着一个白色的臂章,上面绣着一个天蓝色的六角星。

塔尼娅抱着雅各布挤上了车,然后转过身来,把婆婆拽上车。

阿尔伯特扛着大包袱上了车,随后接过叔叔手中的旅行包,把他拽了上来。

亚伯拉罕把手中刚刚熄灭的烟斗塞进身上穿的黑呢子大衣的口袋里,回过头来瞥了一眼这个被炸得破破烂烂的火车站之后,上了火车。

萨菲拉站在车厢门边上,扫视着月台,在还没有上车的人们当中寻找着。

车厢门被关上了,随着“呜——”的一声长鸣,火车启动了。

凛冽的寒风卷着黄沙,吹打在海伦娜清秀的脸颊上。她站在维斯瓦河畔,一片满目疮痍的景象展现在她的面前,她目瞪口呆地环顾着周围的一切,眼前的这座城市变成了一片废墟,看不见一幢完好无损的建筑,连圣约翰教堂也未能幸免于难,王宫城堡更是千疮百孔,“卐”字旗随处可见。

“这是我的家乡华沙吗?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真没有想到,我走进了自己的噩梦当中。我一路上走过了好几座城市,但泽、特切夫、比得哥什、托伦,它们都遭到了德国法西斯的炮火的蹂躏,可是都没有受到这样严重的破坏,我们美丽的家园,就这样变成了一片焦土。咦?瓦津基大桥上怎么还有人排队?两端都有人排队,怎么回事?”

只见瓦津基大桥的两端各设了一个岗哨,德国人在逐个检查每个过往行人的证件。

“一定又是在抓捕犹太人。我这次照样能蒙混过关,你们这群白痴!”想到这儿,她从容地走了过去。

海伦娜从盖世太保手里接过她的假证件之后,走上了这座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的大桥。她仍然按照她的**惯,停下脚步,先向上游方向眺望,然后转过身,走到对面,向下游方向眺望。母亲河仿佛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平静,泛起了波浪,看得出,她正经受着病痛的折磨。

海伦娜走过瓦基津大桥,来到河西岸自己常去的那个地方,她发现美人鱼铜像不见了踪影,四周光秃秃的,没有鲜花、没有绿草,自己经常坐的那个长凳倒是还在,可坐在那上面的是两名德国军官,他们翘着二郎腿,一边吸着雪茄,一边夸夸其谈,肆无忌惮地狂笑着。

“哼!传说终归是传说,靠一座铜像怎么能保卫一座城市、一个国家呢?家里现在到底怎么样了?爸爸妈妈和雅各布都还好吧?”想到这儿,海伦娜转过身,急匆匆地往家的方向走去。“我要向爸爸妈妈好好忏悔我的过失,不该背着爸爸妈妈跟那个德国人干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更不该离家出走,不该抱着幻想,冒着死亡的危险偷渡,爸爸要是还生气,我就二话不说,让他狠狠地揍我一顿出出气。”

海伦娜推开房门,看到的是母亲惊喜的泪水、父亲宽容的笑脸、嫂子温婉的目光和一桌丰盛的晚餐。

可事实上,当她走到自己家所在的那片居民区时,发现这里和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一样,早已被夷为平地。望着眼前的这一片废墟,海伦娜迷茫了,甚至连自己住过十多年的地方的准确位置都找不到了。

废了好长时间,海伦娜凭借记忆,终于找到了自己家的遗址,手中的旅行包落在了地上。“人呢?都哪儿去了?”她心急如焚,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四处乱转,四处张望着,周围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您需要我的帮助吗,先生?”身后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海伦娜转过身来,的确有个男人在看着她。

“您需要我的帮助吗?”男人又问了一遍。

海伦娜听得出,这是口音纯正的波兰语,她顾不上仔细打量这个人,便急切地问:“人都去哪儿了?这是怎么了?”

“您是刚从国外回来?”

“是的。”

“您要找谁?也许我能帮您。”

“奥本海默一家去哪儿了?”

“您是问奥本海默一家,对吗?”

“对!他们去哪儿了?”海伦娜急得眼泪掉了出来。

“我想我能帮您找到他们。请跟我来。”

海伦娜跟着这个陌生的男人来到一幢临时搭建的木板房外。

男人推开房门,挑开门帘,示意让海伦娜进去。

海伦娜一只脚迈进门坎的一刹那,她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一种不祥之兆,她想把迈进门坎的腿收回来,可是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被人用力推了一把,她被推进屋里。等她站稳身子,回头一看,带她进来的那个人把门关上,身子堵着门。

四个围坐在一张圆桌旁的男人齐刷刷地转过脸来,把目光盯在她身上,其中三个身穿黑色制服,胳膊上戴着“卐”字臂章,另外一个头戴礼帽、身穿米黄色风衣,她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在柏林跟踪过她的那个人!

海伦娜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妙,想转身逃出去,可是她的手腕被那个男人粗壮的手紧紧地抓住。

“先生们,这位先生要找奥本海默一家。”

那四个人有三个站起身,走了过来,把海伦娜团团围住,

生性怯懦的海伦娜吓得脸色苍白,嘴唇在不停地颤抖,心在突突地跳。

“啊——!咱们又见面了,先生!这间屋子里可没有电车!”私家侦探埃森博格目不转睛地盯着海伦娜。

“请过来吧。”仍然坐在圆桌前的那名盖世太保用阴阳怪气的语气说。

他们连推带搡地把海伦娜推到圆桌旁,桌子上摆着一盘正在进行的棋局,这副象棋是用线轴、布头儿、钮扣和熨衣板做的,海伦娜一眼就认出来:“怎么?这不是小时候爸爸妈妈作为生日礼物送我的那副吗?怎么回事?怎么到了这些人手里?”她猛地伸出手想把它夺回来,可是她的胳膊被一把死死地攥住,动弹不得。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这副象棋的主人吧?”坐着的那个家伙说,“我可以把它还给你,不过你必须帮我保住这盘棋,我不奢望反败为胜,只要能和棋就行,你看怎么样?”

海伦娜把目光投向桌子,抓住她胳膊的那只手放了下来。棋盘边上除了放着被吃掉的棋子以外,还放着两叠钞票。她心里暗自在想:“哼!毫无疑问,你们这帮混蛋正在拿这项古老、纯洁的智力游戏当成赌博,拿我的象棋当赌具,赌场就设在我们家门口!好吧,既然你们给我这个机会,那我说什么也得把它们全都要回来,一个都不能少!绝不能让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再用他们沾满了鲜血的双手玷污它们纯洁的身躯!”

可是当她把目光投向棋局的时候,发现想把自己的宝贝要回来的这个念头简直是天方夜谭,说话的这个家伙拿的是黑棋,他只剩下一个车、一个象来保护他的国王,再加上一个和对方顶牛的兵,而对方还有皇后和四个兵,而且现在是在叫杀,白方只要把后往前推两格,就把黑王将死了。

“现在轮到黑棋,你只有一分钟的时间,明白吗?”

海伦娜一听,心里不禁打了个冷战:“这怎么可能呢?双方的子力,相差太悬殊了,也许就像纳粹的宣传机器所大肆宣扬的,波兰军队与战无不胜的德意志第三帝国的军队之间所存在的那么大的差距。怎么办?爸爸妈妈送给我的这副象棋怎么能拱手送给他们?看来现在,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闹钟的秒针一边旋转,一边发出恼人的“嘀嘀嗒嗒”的声音。

正当秒针即将转满一圈时,海伦娜忽然眼前一亮,发现了一步绝妙的好棋,由于白王的位置恰恰是在角上的h1格里。于是,她当机立断,拿起e8格的象,放进c6格里,将军!

她耳边听见“哼”的一声。

执白棋的那个家伙看也不看,就把刚放进c6格的象拿到棋盘边上,把后从c5格挪到c6格。

海伦娜还没等到那家伙把棋子放正,立即拿起g6格的车,放进g1格里,然后把疑问的目光投向对她许诺的那个人。

那家伙吃惊地盯着棋盘上寥寥无几的几个棋子,几秒钟之后,他才开口:“和了?弃了象又弃车!居然和了!真是妙极了!”

“哼!这也太小儿科了。”海伦娜说完这句话,还没有来得及把自己嘴角上露出的笑容收敛回去,她发现这些人正在用恶狼一样凶狠的眼神盯着她,这才意识到自己顺口说的这句波兰语使自己彻底裸露在狼群当中。

答应只要走成和棋就把这副象棋还给海伦娜的那个家伙冷笑了一声,慢慢地站了起来,阴阳怪气地说:“犹太之花,果然名不虚传啊。作为棋迷,我佩服你;作为盖世太保,我逮捕你!”说着,他伸出手,揪住海伦娜鼻子下面的假胡子,把它撕了下来,扔在地上,又把她的帽子摘了下来,金色的长发随即散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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