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灰意冷的海伦娜快步走到教堂外的草坪上,发疯似的跑开了。
吕迪娅向坐在嘉宾席上的头戴礼帽、身穿米黄色风衣的私家侦探埃森博格先生招了招手,示意让他过来。
海因策走出大门口,向四周张望着,刚才他看见的那个背影不见了。“也许我是太思念她了,连我自己的眼睛都在捉弄我。她现在一定是在华沙的碎砖瓦砾里痛苦地挣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转身进去。
埃森博格迎面走了过来,摘下帽子,向海因策点了点头,从他身边过去。
海因策回到祭坛旁,等待他的是吕迪娅、赫尔维格夫妇、普林茨夫妇、厄玛等人向他投来的冷峻、鄙夷的目光。
海伦娜停下脚步,手扶着一棵树,低着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吹在她身上的冷风,加上这令她作呕的场面,终于使她控制不住,张开嘴吐了出来。
埃森博格对一名修女说了声“谢谢”,向修女指给他的方向走了过去。
海伦娜慢慢地转过身,恋恋不舍地望着这座教堂。一个头戴礼帽、身穿米黄色风衣的男人出现在她那双忧郁、湿润的眼睛里。“是他吗?难道他看见我了?要取消这场婚礼?”她本能地迎上前去。
可是,她失望了,那个男人拐弯,向旁边走去。
海伦娜最后看了一眼教堂的拱顶,然后慢慢地转过身,失落地走开了。
埃森博格跟在海伦娜的身后,和她保持着二、三十米的距离。
不知道走了多久,海伦娜感觉到浑身疲乏,两条腿已经站不住了。幸运的是,她看见路边有一个小花园,那里面有一个空着的长凳,于是,她就拐进了小花园。
埃森博格跟在海伦娜的身后,也进了小花园。
海伦娜走到长凳前,转过身,坐了下来,把手中的旅行包放在地上。这时,她看见刚才在教堂外面见到的那个男人也进来了,走到边上的一个水果摊,大概是要买些水果。这个男人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海伦娜闭上眼睛,刚才在教堂里看到的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场面又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只好又把眼睛睁开,拉开旅行包的拉锁,把她视为珍宝的那副象棋拿了出来。她慢慢地打开棋盒,把那张看了无数遍的纸条拿在手里端详着。她紧咬着抽搐的嘴唇,把手中的纸条使劲揉成一团,想把它扔掉,可是她娇嫩的手在把纸条扔出去之前又慢慢地放了下来。
“不,我要留着它,还有戒指,全都留下来,我倒要看看,这个背信弃义的伪君子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能做出什么样的解释,如果今世今生我还有机会见到他的话。”
她小心翼翼地把纸条抚平,放进棋盒里,把棋盒盖上,放进旅行包里,把旅行包放在身边,低下头,摘下眼镜,抬起右胳膊,用袖子把眼眶里的泪水擦干净。
“不好,我出来的时间太长了,艾琳该饿坏了,我得赶快回去。”她站起身来,拎起旅行包,向马路走去。
埃森博格把嘴里的烟头吐到地上,跟了过去。
海伦娜走出小花园,回到马路上。刚走了几步,她发觉这好像不是乘马车来时走过的路,她一边仔细辨认着马路两侧的房子,一边拉开旅行包的拉锁,从里面抽出柏林地图。
她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正巧,一个身影一下子闪到了一棵树的后面,这引起了她的警觉,她把地图收进旅行包里,拉上拉锁,探着身子看了一眼那棵树,没有人向她走过来,她一时无法断定这是真的,还是幻觉,想过去看看那棵树后面有没有人,可是又不敢,她站在那里想了想,也许是上帝给她带来了一个启示,她意识到应该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就像在象棋比赛中,要让皇后尽快离开最容易受到攻击的格子一样。于是,她通过人行横道过了马路,用余光看见那个男人也要过马路。她赶忙加快了脚步,她明显感觉自己的心在突突地跳得厉害,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这样继续朝前走。
走了不远,海伦娜看见路边有一条小巷。“说不定拐角就有能藏身的地方。”于是,她拐了进去。
走进这条小巷之后,海伦娜发现这条狭窄、僻静的小巷里连一棵树、一根电线杆子都没有,她回过头,看见那个男人也拐了进来。
“沉住气,海伦娜•奥本海默,犹太之花,别害怕!”海伦娜一边告诫着自己,一边继续向前快步地走着。
埃森博格仍然在她身后二十多米外跟着。
这条小巷很短,很快就走了出来,眼前是一条很宽的街道,海伦娜拐出来之后,使劲按了一下头上的礼帽,然后撒腿就跑,正巧,前面不远处有一辆有轨电车正停靠在车站上,海伦娜在车门关上之前那一刹那跑了过来,上了电车。
埃森博格眼看着电车启动了,只好停下了追赶的脚步,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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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伦娜把旅行包放在地板上,左手扶着扶手,右手在自己胸前划了个“十”字,等到急促的呼吸均匀下来之后,她走到一个座位上坐下。她的内心并没有随着心跳的减缓而平静下来。
“记得上中学的时候,也是这个季节,有一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无意中发现一个男的一直在跟踪我,这个人长得五大三粗的,我害怕极了,我脑子里没别的念头,就是跑,那个人也没有追我,我想也许是我多心了。没想到第二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发现那个人,他又在我身后跟着我,我吓得赶紧跑,那个人在后面追我,我跑进了一家商店,躲进女厕所里,这才躲过了一劫。第三天早上,我说什么也不敢去上学,爸爸妈妈一再追问,我才把事情的经过说了,爸爸让我踏踏实实去上学,我还是不敢,他就亲自护送我。放学的时候,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那个家伙像一头凶猛的狗熊一样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我,把我搂进他的怀里,我吓得魂飞魄散,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那家伙忽然像一棵被砍倒的大树一样,一下子倒在了地上,我定睛一看,是哥哥站在我的面前,手里拿着一根棒球棒,原来是哥哥以一记漂亮的本垒打,击中了那个家伙的后脑勺。打那以后,哥哥和塔尼娅每天就像贴身保镖一样送我上学,接我回家,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可是现在,我一个人出门在外,他们谁也帮不了我,要真的遇到流氓、恶棍想要欺负我,我只能自己保护自己。不对呀,我穿的是男人的衣服,连爸爸都认不出我来,刚才那个家伙怎么知道我是女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呢?难道他真的背叛了自己的誓言,还是从一开始就是想欺骗我、玷污我?这我猜不透,可是他对我的信、我的到来置若罔闻,并且抛弃了我,选择了那个按他自己话说,非常恬不知耻的,非常操蛋的女人,这是事实。不得不承认,今天的新郎官儿看上去比以前更英俊潇洒,更风流倜傥,而新娘子,哼!只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罢了。如果这个自高自大的女人还想在棋盘上跟我较量一番的话,那就让她先把脖子洗干净吧。”
管家安德森手里端着一个上面放着一瓶威士忌的托盘,从几张白色的餐桌之间走了过来,来到赫尔维格一家、普林茨一家围坐的那张餐桌旁,把酒放在海因策的面前。
“把酒拿走!”坐在海因策对面的赫尔维格夫人正颜厉色地说,然后又小声嘟哝了一句,“还喝?”
安德森瞟了一眼海因策,他正低着头,左手胡乱地捻着餐巾布,右手捂着额头,显然他已经有些醉了。
“是,夫人。”安德森又把酒放回到托盘里。
赫尔维格夫人的脸色显得十分窘迫,下嘴唇和下巴之间出现了一道深深的皱折。
上校也板着个脸,要不是当着普林茨一家以及众多亲朋好友的面,他真恨不得狠狠地扇海因策两记耳光。
安德森小声对吕迪娅说:“少夫人,有位埃森博格先生找您,在大门口。”
吕迪娅向赫尔维格夫妇说了声“请原谅”,便站起身,向大门口走去。
海因策举起酒杯,一边打着嗝儿,一边语无伦次地说:“为我们主持婚礼的……那位,那位神父,他老婆准是酒鬼。来,为了新婚之夜,干杯!”说着,仰起脖子,把酒杯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吕迪娅来到大门口,埃森博格迎上前去,对她说:“您好,夫人。我想您一定是多心了,那个人大概只是偶然到柏林大教堂去做忏悔,一看有人在那里举行婚礼,所以马上就离开了。”
“你是根据什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我跟在他身后,他走进了一家商店,我也跟了进去,我看见他买了一把剃须刀,我想很少有女士需要用这个这东西,除非是给她的丈夫或男朋友买。
“那么,后来呢?”
“那位先生看见一辆电车进了站,他一下子冲了过去,那百米速度简直比杰西•欧文斯 还快,而我没追上。”
“好,谢谢,你可以走了。”
埃森博格向吕迪娅说了声“再见”,便转身离去。
吕迪娅没有进院子,而是站在那里,皱着眉头翻来覆去地想最近发生的这几件事:“海伦娜•奥本海默来的那两封信表明,她确实到了柏林,可是她并没有出现在她信中约定的地点,这是为什么?厄玛后来派人把柏林大大小小所有旅馆饭店全都排查了一遍,连她的影子都没找到,难道说她早就离开柏林了?不,不可能!直觉告诉我,她现在肯定还在柏林,她还没有见到她想要见的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就离开呢?这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犹太女人在没有为自己愚蠢的行为付出沉重的代价之前,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更不用说,战争爆发之后,她怎么回得了波兰?说不定她在柏林有什么亲戚或朋友,换句话说,她在这座城市里有个落脚点?这也不太可能,柏林的犹太人不是已经一个不留,都卷铺盖卷儿滚蛋了吗?难道还有漏网之鱼?谁愿意冒着给自己招灾惹祸的风险让一个犹太人住进自己家里?除非是她的犹太同胞。听厄玛说过,一个月以前,也就是海伦娜•奥本海默约海因策见面的那天下午,在利茨塔尔顿饭店的大厅里曾经出现过一个神秘人物,那个人的装束听上去就和今天婚礼上出现的那个不速之客很像。难道这仅仅是巧合?”
“嘀—!”一声汽车喇叭声打断了吕迪娅的思绪,她抬头一看,是厄玛正坐在敞篷吉普车的副驾驶座上。
“美丽的新娘,怎么站在这儿?怎么看上去闷闷不乐?”厄玛探着身子,问吕迪娅。
“这个海伦娜•奥本海默一天不死,我就一天不得安宁。”
“你说她呀,你就踏踏实实度你的蜜月,世界上任何一个犹太人都休想逃出我们布下的天罗地网,她也不例外。”
“这我深信不疑,可是我看得出,海因策对她还是旧情未了,尽管我已经把生米煮成了熟饭。”
“你不是已经搞到她家的地址了吗?”
“哼哼!”吕迪娅冷笑着。
冯•齐格勒伯爵不解地问海因策:“你好像并不是特别高兴,年轻人,你的脸色说明了这一点,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吕迪娅经常去的那个修道院,那个修道院的院长嬷嬷,院长嬷嬷的丈夫,本来是滴酒不沾,自从和嬷嬷结了婚,就没完没了地喝伏特加,哈哈!”说着,他端起自己的空酒杯,放在嘴边。
“你在开玩笑吧?神父、院长嬷嬷怎么可能结婚?”
赫尔维格夫人狠狠地瞪了海因策一眼,然后转过身,招呼站在自己身后的安德森。
安德森凑了过来。
“你去服侍他先回房间,新郎新娘该入洞房了。”
“是,夫人。”安德森走到海因策身边,伸手去搀他。
海因策不慌不忙,把刀叉并排放在餐盘右边,把餐巾布扔在餐桌上,然后慢慢地站起身来,和在座诸位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离席而去。
尴尬的赫尔维格夫人连忙满脸堆笑,向冯•齐格勒伯爵、普林茨夫妇打圆场:“对不起,这孩子爱开玩笑,请别见怪。”
“哪里哪里,年轻人嘛。”普林茨夫妇异口同声地说。
冯•齐格勒伯爵问赫尔维格夫人:“这对新婚燕尔哪天到巴伐利亚 去度蜜月?”
“明天就走。”赫尔维格夫人冷冷地回答。
“不过,伯爵,”赫尔维格上校说,“看样子您的兵工厂确实急需人手,我可以跟他们商量,让他们把蜜月旅行推迟些日子,马上动身去多特蒙德。”
“如果那样就再好不过了!”
海因策踉踉跄跄地走着。
吕迪娅和厄玛向他走了过来。
海因策一边打着嗝儿一边对她俩说:“有件事我一直闹不清楚,呃!克拉拉•希特勒女士究竟是我们伟大的元首的母亲、表姐,还是舅姥姥 ?哈哈!”他说完,从姐妹二人中间挤了过去,径直朝游泳池走过去。
安德森对吕迪娅说:“少夫人,夫人说您和少爷……”
“扑通!”从游泳池边传来了一声巨响,大家不约而同地把惊讶的目光转向游泳池。
安德森、吕迪娅、厄玛三个人赶忙跑了过去,借助灯光一看,新郎的燕尾服、裤子被胡乱地扔在游泳池边的水泥台子上,**着上身的海因策正在水里像发了疯一样使劲拍打着水花。
海伦娜推开艾琳住的那间随着深秋的到来而变得越来越阴冷、潮湿的地下室的门,屋里一片漆黑。
“她可能又睡了。”海伦娜轻轻地把门关上,拉了一下墙上的灯绳。
在灯亮的一刹那,海伦娜看见艾琳正坐在床上,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她,她顿时慌了神,支支吾吾地说:“你,你醒了?我,我上街买面包去了。”
“是吗?这么说,马路斜对过的面包店搬走了?”
“没有。”
“那为什么还需要从上午一直买到天黑?还需要拎着旅行包?”
海伦娜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旅行包。
“你买的面包呢?”
海伦娜无言以对。
“又去找你那个棋王去了,对不对?我敢打赌,你还是没有死心。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不能到处乱跑,你的德语是有所长进,可你仍然有限的词汇量还是会让你露马脚的,那些盖世太保没一个是吃素的。你让我多担心你,你知道吗?”
“对不起。”
“我并不想责怪你,我没有这个权利,我是想说,如果你需要,我去帮你找他,让他和你见面。”
“不用了。”
“饿了吧?桌子上有吃的。”
海伦娜见桌子上放着盘子和碗,里面有面包,奶酪、鸡蛋和土豆沙拉,这让她很惊讶。“是你自己上街买的?”
“幸亏我没耐着性子等你买回来,不然我早就饿死了。”
“对不起。”
“好啦,你快吃吧。”
海伦娜坐了下来,用诧异的目光看着艾琳。
艾琳嫣然一笑,“我没那么娇气,现在能自己出门了。我已经让我们的世界棋后伺侯我一个月了,我在德国举目无亲,有什么办法呢?”
“你不是也帮助过我吗?要没有你,我早就被盖世太保抓起来了。我母亲常说,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
“别说这些见外的话了,我们是最要好的姐妹。”艾琳说着,把放在床上的一张报纸拿在手里,摆弄着。
“报纸上有什么消息?”
“让你担心的结果,还是发生了。”艾琳叹了口气。
海伦娜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华沙沦陷了,波兰被瓜分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海伦娜的心一沉,就像头部挨了一棒子一样,一下子不知所措。
沉默了好一会儿,艾琳才开口:“我早就预料到了,战争的结局也只能是这样,双方的实力相差悬殊,你还能期待什么奇迹?”
“这不可能,希米格维元帅会誓死保卫华沙的。”
“哼,让你失望了,希米格维元帅两个星期以前就逃之夭夭了。”
“英国和法国不是声称要支持我们吗?”
“哼,这些所谓的盟友信誓旦旦地声称要支持波兰,和德国宣战,可是直到华沙沦陷,他们还在那里隔岸观火。”
“这么说,我们已经成了,成了亡国奴?”
“这个词是很难听,可事实就是这样。”
海伦娜长叹了一口气。
海伦娜轻轻地翻了个身,仰望着天花板,她虽然很疲惫,夜已经深了,在这个严严实实的地下室里听不到广播里传来的歇斯底里的叫嚣声、山呼海啸的欢呼声、党卫军官兵响亮的皮靴声和军乐队演奏的不堪入耳的党卫军军歌,萨缪尔早就睡着了,可是她还是无法入睡。今天晚上艾琳说的那句话反复萦绕在她的耳边:“华沙沦陷了,波兰被瓜分了。华沙沦陷了,波兰被瓜分了。”“亡国奴”这个词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中。眼前浮现出一片悲惨的景象:德国人飞机像一群乌鸦一样在天空中盘旋,**像雨点一样往地上落,城市变成了一片废墟,乡村变成了一片焦土,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人们躲在防空洞里,没有面包和牛奶,连水都没有,他们精神恍惚,只能在自己胸前划“十”字来乞求救世主的降临。趾高气扬的德国士兵嘴里叼着香烟,光天化日之下殴打平民百姓。全家人的命运让她牵肠挂肚,她真恨不得长出一对翅膀飞回华沙。使她困惑不解的是,今天下午跟踪她的那个家伙究竟是什么人?他要干什么?一个月以前,海因策没有如期赴约,想见她的却是十几名盖世太保,他们一直在那里守株兔,还一直盯着她不放,他们怎么知道她到了柏林?
一阵狂风刮得房门“咣咣”作响。海伦娜觉得很奇怪:“这么密不透风的地下室,怎么还有风啊?”
门被风刮开了,她只好从床上起来,穿上拖鞋,过去关门。一个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
海伦娜大吃一惊,她一眼就认出来,是今天下午跟踪她的那个男人,他身穿黑色制服,左臂上佩带着“卐”字臂章。
“你的棋艺很精湛,可演技很拙劣,你还是扮演犹太之花海伦娜•奥本海默吧。”
“汪!汪!”一条凶猛的狼狗冲着海伦娜狂叫着,牵着狼狗的是一名年轻的身穿黑色制服的女军官,她的胸前佩戴着一枚铁十字勋章。海伦娜看清了她的脸,“咦?这不是在利茨塔尔顿饭店企图帮助普林茨陷害我的那个娘们儿吗?怎么,她是个当兵的?”
女军官两眼紧盯着海伦娜,她脸上的笑容和眼睛里射出的凶狠的目光令海伦娜不寒而栗。她举起右手,向身后打了个手势。几名德国兵闯了进来,一挺挺***的枪口对着海伦娜。
海伦娜大喊一声:“艾琳!快跑!”
“哧!”男人冷笑了一声,“还想跑?这里可没有电车。”
海伦娜听见萨缪尔的啼哭声,回过头一看,只见艾琳倒在了血泊中,那条凶残的狼狗扑了上去,用锋利的牙齿拼命地撕咬着萨缪尔那幼小、娇嫩的身体。
“跟我们走一趟,快!”女军官晃了一下脑袋,几个士兵过来用一条巨大的锁链把海伦娜五花大绑,还用一块黑布把她的头蒙住,顿时,她眼前一片漆黑。
等黑布被摘去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一片废墟上,到处都冒着一缕缕黑烟,到处都散发着腐烂的尸体的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一大群肚子上刻着“卐”字的鹰正贪婪地撕咬着地上的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一面面被烧了许多窟窿的白红旗散落了一地,树枝上挂满了不计其数的“卐”字旗。除了把她押解到这里的那几个德国人,周围连一个活着的人也看不见。
海伦娜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蓝白相间条格的囚服,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穿上的。
“轰!”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海伦娜回头一看,是一尊高大的青铜雕像轰然倒地。
德国兵把海伦娜推搡了过去,只见铜像趴在地上,盾牌摔成了两半,右手还紧紧地握着一把利剑。
“咦?这不是美人鱼吗?怎么回事?华沙怎么变成了一座死亡之城?”
女军官用厚重的靴子照着美人鱼的头部狠狠了踢了一脚,“看见了没有,犹太猪?!这就是反抗的下场!”
眼前的维斯瓦河变成了一摊红色的死水。
女军官向那几个士兵晃了一下脑袋,他们推着海伦娜继续朝前走,来到她平时经常独自一人坐的那个长凳。
一个身穿党卫军军官制服的身材魁梧的男人慢慢地转过身来。
海伦娜惊呆了,这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海因策!他当上军官了?这是怎么回事?”
“你输了,犹太之花。”海因策得意地冷笑了一声。
长凳上摆着一盘棋局,海伦娜仔细一看,正是前不久她和海因策分手时遗留下的那盘没有下完的棋,只是白皇后不在棋盘上,这副象棋正是海因策送给她的用橡皮泥作成的那一副。
海因策张开手,攥在他手心里的正是那枚白皇后。他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随后,他慢慢地把腕子一翻,白皇后从他的手中滑落下来,掉在地上。然后,他把手伸向自己的脖子,慢慢地把他的脸揭了下来,扔在地上。原来这是一张面具,隐藏在面具后面的是一只恶狼的脑袋,两只绿色的小眼睛里喷射出凶狠、毒辣的目光。他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露出了一口锋利的牙齿。
这笑声回荡在小树林里,卷起了一阵风沙,令海伦娜毛骨悚然,她的嘴唇颤抖着,牙齿不住地互相敲击着,甚至连浑身的毛孔好像都要颤栗起来。
“你该和你的家人团聚了,奥本海默小姐。”海因策说着,向那几个士兵一挥手。
海伦娜被带进了一座一眼望不到头的大院里,院墙有几百米高,墙顶上布满了铁丝网。挂在院墙上的不是一串串绿色的常青藤,而是一条条巨大的、乌黑的锁链,上面挂满了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
身后传来了“咣”的一声,海伦娜回头一看,大铁门被关上了。
阳光照耀在地面上反射出的阴影越来越大,四周越来越黑。海伦娜抬头一看,顶篷被慢慢地遮盖起来,眼前又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耳边传来了狼的嚎叫声和婴儿凄惨的啼哭声。
海伦娜被这阴森可怖的景象吓得几乎瘫软在地上。德国兵把她举过头顶,扔进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暗无天日的坑里。
“海伦娜,海伦娜。”她听见一个极其虚弱的声音在叫她,她借助微弱的火光定睛一看,眼前这个躺在地上、穿着一身和自己身上一样的蓝白相间条格的破烂不堪的囚服、像乞丐一样的蓬头垢面、蓄着大胡子的老人,他手里拿着一只烟斗。
“天啊!这不是爸爸吗?”海伦娜赶忙走过去。“爸爸!您怎么在这儿?这是哪儿?”
“地牢。”父亲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颤颤微微。
躺在父亲旁边、一个个身子紧靠着墙的人那几张熟悉的面孔更让海伦娜大吃一惊:“母亲、叔叔、哥哥、嫂子,还有雅各布,他们都在这儿!他们浑身都是血!上帝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都怪你。”父亲说完,头一歪,手中的烟斗掉在了地上。
父亲的声音虽然很微弱,可海伦娜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这时,她忽然闻见一股难闻的、令人窒息的气味,她回过头一看,一股黄色的气体从地底下冒了进来。
“哦不!不!”海伦娜一下子惊醒了。
灯亮了,晃得海伦娜只好把眼睛闭上。
“怎么了,亲爱的?”艾琳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着海伦娜,“又做噩梦了?”说完,她又闭上了眼睛。
海伦娜长出了一口气,用手抹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她皱起眉头,双手紧抓着自己的头发,回想着刚才这可怕的梦境:“上帝!那地方一定就是人们常说的地狱,看样子连只鸟都飞不出去。我明白了!全明白了!只有一种解释能说得通,除了我的家人,除了艾琳,还有给我做假护照和假身份证的那个犹太人以外,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我到了柏林。他为了摆脱我的纠缠,居然向盖世太保告密!真没有想到,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卑鄙无耻的骗子居然会出卖我!要不是艾琳冒着受牵连的危险掩护我,我早就被他们送进集中营里受苦了,我真是太愚蠢了,要不是仁慈的上帝给我这样一个启示,我直到现在还没看清他英俊的外表下面掩盖的竟然是这样丑恶、肮脏的嘴脸!”海伦娜转过脸去,看着眼艾琳。“当她费尽周折,终于见到她日夜思念的那个男人的时候,可看到的却是和我今天看到的一样的场面,或者那个男人矢口否认跟她有什么瓜葛,否认萨缪尔是他的亲骨肉,那么在这个战火纷飞、物资匮乏、失业现象严重的年代,究竟哪里才是这个未婚妈妈和这个私生子的容身之地呢?”
她长叹了一口气,坐了起来,看着躺在艾琳身边、裹在她亲手缝制的一半是白色一半是红色的小被子里安祥地熟睡着的小婴儿,她的嘴角上露出了一丝甜美的笑容。刚才那场噩梦中的情景再次浮现在她的眼前:全家人都变成了一具具浑身血迹斑斑的尸体,奄奄一息的父亲责怪了她一句之后便撒手人寰。
想到这儿,她从床上起来,穿上拖鞋,走到衣柜旁,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自己的裤子,把它穿上,然后又取出西服,把胳膊伸进袖子里。
“天还没亮,你要去哪儿啊?”
海伦娜转过身,艾琳正在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她慢慢地把手从钮扣上放了下来,迟疑着。
“怎么,你还不死心?还要去见他?”
“不。”
“不?哼,你别想骗我,难道我还猜不透你的心思吗?”
“我们回波兰吧。”
“回波兰?”艾琳一愣,随后又露出了笑脸,“我们两个人睡这一张单人床还能凑合,可自从有了萨缪尔,三个人睡是有些拥挤,我连翻身都怕把你挤下去。”
“这倒没什么。”
“我明白了,你是想家了吧?”
海伦娜不由自主地用手摆弄着自己西服的钮扣。
“是啊,”艾琳收敛了笑容,“出来这么多天了,也不知道家里人怎么样了。”
“我们一起回去吧。”海伦娜说。
艾琳摇了摇头,她的神色变得十分凝重。
安德森打开汽车后备箱,把行李箱放了进去,盖上后备箱盖。
“他怎么还没下来?”一个女人的一句略显焦急和不耐烦的提问传进了安德森的耳朵里。
安德森转过身,只见穿着华丽的风衣、嘴里叼着香烟的吕迪娅正用她那双妖艳的眼睛看着他。
“少爷马上就下来。”
“他让我在车里足足等了半个小时!你再去催催他!”
“是,少夫人。”
安德森走到楼门口,里面传来了吵闹的声音。
“别拉我!我不去!就算你们把天说破了,我也不去!”海因策大声吼道。
“少废话!这不是你能做主的事!你听见了没有?!”赫尔维格上校的嗓门比海因策的还要大。
“让我去给那些杀人犯提供现代化的杀人工具,好让他们在被占领的国家更得心应手地滥杀无辜吗?!”
安德森走了进去,只见海因策正把胳膊从父亲的手中挣脱开,转身要上楼,被母亲拦住了。
“你还想违抗我?我看这没对你什么用!”上校正颜厉色地说,“你别忘了,我曾是一名优秀的骑师,无论什么样的劣马,最后都被我驯服了。而现在,我那个团有三千名士兵,无论是多么不服管教的、自以为是的家伙,最后也都被我**得服服贴贴,你也不例外!”
“哼。”海因策转过身来,冲父亲冷笑了一声,“我已经对您说过,我不是您手下的一名下士,让您和您的那些命令都见鬼去吧!”
赫尔维格上校勃然大怒,抡起拳头,照着海因策的下巴就是一拳,把他一下子打倒在地。
“听着,傻小子!”赫尔维格夫人走过来,蹲下身,对海因策说,“作为党卫军上校的公子,又是普林茨将军的乘龙快婿,你同样有责任、有义务为第三帝国效力,你要是找不到一份体面的工作,你就没有理由不应征入伍,凯特尔元帅、曼施坦因元帅,还有许多军政要人,他们的公子都在部队里服役,并且随时准备上前线,为第三帝国浴血奋战、杀敌立功,而你,海因策,你父亲还不是将军,所以你就更没有理由再待在家里养尊处优、无所事是,你也不可能再把下棋当成自己的职业了,你得为第三帝国干点什么,不然你父亲的上司、同僚就会说三道四,这样他就很难得到升迁的机会。到时候,你恐怕也得上前线,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想你也知道,子弹、炮弹、**可都是不长眼的啊!”赫尔维格夫人说着说着,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抽泣了起来。
海因策坐在地上,双手紧抓着自己的头发,硝烟弥漫的战场浮现在他的眼前,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具尸体,他伸出双手,发现那上面沾满了鲜血,一个被炸断了腿的德国士兵用颤抖的手拿起一把手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一个敌人猛地向他扑了过来!他本能地把手中的***的枪膛对准那个人,一梭子子弹把那个人打成了筛子,随即应身倒地。海因策目瞪口呆地望着被他打死的人,耳边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一颗炮弹把他掀了起来。
“喂!我说这些你都听明白了没有?”赫尔维格夫人拍了拍海因策的肩膀。
海因策抬起头,望着母亲。
“你这样也是在为第三帝国效忠,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还不必像前线的将士那样,随时要面对死神的降临,我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海因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赫尔维格上校冲安德森晃了一下脑袋,安德森赶忙过去,伸出手要搀海因策起来。
海因策冷冷地说:“我还没有七老八十呢。”说着,自己用手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一辆马车停在大门口。一身男装的海伦娜双手抓着旅行包的带子。
艾琳手里拿着一条围脖和一个口罩,走了出来。她攥着海伦娜的手,两个同病相怜的姑娘互相望着对方,寒冷的秋风吹动着她们的头发和衣襟。
艾琳用低低的声音说:“其实我也和你一样归心似箭,可我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他,我不甘心。”
海伦娜没有做声,默默地看着艾琳。
沉默了片刻之后,艾琳一边把口罩戴在海伦娜的耳朵上,一边对她说:“恐怕现在已经没有直达华沙的火车或航班了,如果那样,你就乘火车先到汉堡,从那里乘船到但泽 ,再从但泽回华沙。”
“但泽还在我们手里?”海伦娜问。
“恐怕整个波兰都不在我们手里了,你多保重吧。”艾琳说完,把围脖系在海伦娜的脖子上。
“你也是。”
两个人拥抱在一起。
“在回到波兰之前,尽量少和跟别人说话,说话一定要用德语,千万别忘了。”
海伦娜点了点头,说:“照顾好萨缪尔,还有你自己。”
“放心吧。”艾琳在海伦娜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两下,把手从她身上慢慢地放了下来。
海伦娜转过身,打开马车门,坐了上去。
艾琳快步走到马车门前,用德语对海伦娜说:“要是遇到什么麻烦,就赶快回来,明白吗?”
海伦娜点了点头,慢慢地把车厢门关上。
“驾!”马车夫赶着马车跑了起来。
艾琳望着逐渐远去的马车,一直到它转弯。
马车停在柏林火车站外的停车场旁边,海伦娜从马车上下来,把车钱付清之后,环顾了一眼这座停车场,心想:“这个该死的火车站是一切荒谬的事情开始的地方,我鬼使神差地从回家的火车上下来,又鬼使神差地在这个该死的停车场上坐上了那个无耻的骗子的汽车。我以后再也不来这座像狼窝一样的城市了,即使国际棋联的老爷们做出和今年一样愚蠢的决定,把我的卫冕战也安排在柏林,我也会拒绝参赛的。就让这对龌龊的狗男女见鬼去吧!”于是,她快步向进站口走去。
一辆黑色“奔驰”牌轿车开进了停车场,在一个空的车位上停了下来。
司机从车上下来,把后车门打开,吕迪娅下了车,连车门都顾不上关,便快步走到副驾驶的门旁,打开车门,拉住冯•齐格勒伯爵的手,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可是她发现,海因策身边的车门还没有打开。她走了过去,发现海因策还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目光呆滞地凝视着前方。
海因策不禁又想起,使他的命运发生改变的那天早晨,就是在这个停车场,他把副驾驶的车门打开,伸出右手,对海伦娜说:“请!”
海伦娜坐了上去。
海因策坐到驾驶座上,和她开了句玩笑:“请问您去哪儿,小姐?”
海伦娜思忖了片刻,回答:“华沙。”
吕迪娅把车门打开,用手捅了海因策一下。海因策这才懒洋洋地转过脸,看了吕迪娅一眼。
“喂!你再这么磨磨蹭蹭地,就赶不上火车了。”
“那又怎么样?赶不上就不去了。”
“你好像对这个差事并不很感兴趣,亲爱的,”冯•齐格勒伯爵说着,挤到他的外孙女身旁,弯下腰用劝解的口吻对他的外孙女婿说,“早就有人对这个美差垂涎三尺了,只要工作完成得出色,同样可以得到嘉奖和晋升的机会,不用跑到战场上冒着充当炮灰的危险就能得到铁十字勋章,你母亲和我一拍即合,我答应了她的请求……”
海因策没等他把话说完,就不耐烦地从车上下来。
在售票大厅里,海伦娜终于排到了头一个,她粗着嗓子用德语问售票员:“请问,最近一趟开往华沙的火车几点发车?”
“对不起,先生,所有开往波兰的火车都还没有恢复通车。”
“一趟也没有吗?”
“是的,先生。”
“到波兹南的有吗?”
“我已经对您说过了,先生,所有开往波兰的火车都还没恢复通车。”
“那么,有到汉堡的火车吗?”
“十点四十分有一趟。”
海伦娜走进候车室,找到一个空位子坐了下来。
海因策提着行李箱,大步流星地向候车室走去。
吕迪娅一手挎着个包,一手挽着外公的胳膊,跟在后面。
“请收好,先生。”盖世太保弯下腰,把掉在地上的假证件拣起来递到海伦娜手里,然后转身离开。
海伦娜长出了一口气,她一边端详着自己的假证件,一边心里在想:“我一碰到当兵的,还有戴纳粹臂章的家伙,就像小偷见了警察一样胆战心惊。我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都没做过,既没有偷过哪个傲慢无礼的、阴险毒辣的女人的钻石项链,也没有主动勾引过哪个戴着伪善的假面具的道貌岸然的、**好色的阔少爷,我海伦娜•奥本海默,堂堂的世界棋后,却像一个被通缉的逃犯一样偷偷摸摸的,这叫什么世道?哼!没想到这个东西,还有我这身可笑的行头倒成了我的护身符,好几次都让我蒙混过关。”她叹了一口气,把假证件装进旅行包里,然后转过脸,想看看刚才那个盖世太保还会不会过来找她的麻烦,无意中,她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