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君王之道

观辰殿在怡思园内,也是秦宫之中,最高的殿阁。

一步步拾阶而上,连登七层楼,来到这天下至高之处,宁昭亲手推开窗,轻轻说:“你看。”

楼头向外望去,只觉上方夜空遥遥无尽,星月近得似乎伸手可得,下方灯火辉煌一片,耀人眼目,极目眺望,哪怕是离宫禁最远的地方,依旧是灯火如流水,比天上的星辰还要灿烂夺目,可以想象在这静夜之中,街道上来往行人不绝,家家户户,灯明烛亮的盛世夜景。

大秦国的都城,夜景竟也如此辉煌热闹。

“你可知道,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看到的是什么吗?”宁昭的目光遥遥望着远方:“无穷无尽的荒凉和贫穷。高官巨富们的连云府邸之侧,是破败的小屋、冷寂的街道、死水一般残败的京城。第一次登上这里,我十岁,我对自已说,我要让我的国家富强、我的百姓安乐。秦何伤被杀之后,传来定河决口,死伤无数的消息。以前定河年年决口,秦何伤从来不拨库银修提筑坝。百姓溺死,良田毁坏,他从来不在乎。

而我一心一意,想要筑堤抗洪,保住两岸数千里百姓年年安乐,但是国库根本没有足够的治河款可以动用。我有意下旨向所有高官巨富、王室宗亲、各方郡守,征调款项,治河的银子虽巨,但对于横征暴敛,强掠民财多年的他们来说,也算不得太大的数目。然而,以纳兰明为首的二十几个反正功臣,跪到我面前,劝我以大局为重。权臣刚刚授首,天下人心未定。举国权贵皆持观望态度,此时此刻,绝不能做动摇他们利益之事。那个时候,我就站在这处高楼。望着整个京城,望着这座在暴政下荒凉孤寂的城池,望着我无数受苦的子民,把所有进谏的人,赶了出去。他们复又进宫,到皇祖母面前跪求。皇祖母只让人传来一句话……“

宁昭不知是欣然,还是苦涩地笑一笑:“江山是你的,百姓是你的。君王的责任是你的。”

他没有去看身后容若那渐渐了悟、渐渐悲凉,甚至渐惭有些怜悯的眼神:“我在这里,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上朝,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重赏所有向我表示忠心的臣子,并且表示对以前追随秦何伤者,全部既住不咎。为了安他们的心,我几乎搬空了国库。明知他们个个富可敌国,却还鲜花着锦一般连加厚赏,第二道旨意是向百姓强行征调治河款项。那是在暴政下呻吟受苦多年的百姓,那是已被盘剥得一无所有的百姓,那是在我登基之后,承诺必会善待的百姓。而我为他们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雪上加霜的限期交纳治河税。”

他的声音冷漠而无情:“你知道官员差役们,是如何向已然赤贫的百姓征收税款的吗?我曾偷偷出宫去看过,差役把尚在生产的女子拖出她的房屋,满手死婴鲜血的母亲回头看着仅有的财产被掠夺一空。年迈的老人和无助的幼儿。被赶离唯一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

“够了,你不用再说了。”容若只觉有一把无形的利刀,在内心深处绞动不止,一时间竟是说不出的难过。

宁昭却完全没有理会他:“我回到我的宫殿,再也没有勇气偷偷走出宫墙,我夜晚在高楼上饮酒至沉醉。白天在金殿上,笑着赞赏满朝官员和各地手握重权向我表示忠诚的权贵。我知道他们这些年来,作恶多端,对百姓劫掠已极,人人穷奢极侈,个个富可敌国,却还锦上添花的一再下旨重赏,一点点收纳人心,一点点安排绝对忠于我的人,慢慢渗透到各个地方。三年后,满朝的臣子们跪在殿中,痛哭流涕地说,混浊汹涌了几十年的定河,被治理得清澈了,新筑的堤坝,能给两岸无数百姓带来安乐康顺的生活,能给国家增添无数良田。”

“满朝皆贺,我却不觉得高兴。”宁昭语声沉静地说:“那个夜晚,我再次登上这里,凭栏望去,却发现,短短三年,我的京城变样了。除了官员府地、富豪巨宅,也开始有一些高楼相继建起,也开始有点点的灯光从普通百姓家亮起来。我仍然在这里站了一晚,然后,我知道,纵然时光倒转,也不会后悔当年的决定。”

他目光深深,凝视脚下那片灿烂的灯之海洋:“这些年来,我让习惯奴役和掠夺地旧秦官员,了解百姓不再是奴隶、是敌人,而是子民。

我平税赋,促农商,广纳民间英才,人人称我为明君。可是,要达到这么多目的,有过多少牺牲和阴谋,我自己也己经记不得了。“

他自袖中伸出手,他的手,优美而白净:“这手上的血,洗不干净,我有过遗憾,却从来不悔。”

他复又冷冷一笑:“像你这种人,怎么会明白。”

“我明白。”容若轻声说。

他走到宁昭身边,同样凝视下方无尽的灯海。

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平凡的生灵,每一点星光后,都有一个理应美满的家庭。是年少的士子,在灯下苦读,相待着为国效力;是美丽的少女,在灯下穿针,为自己缝制多情的嫁衣;是温柔的母亲,在灯下歌唱,期待孩子睡去;是年迈的老人,在灯下微笑,看着满堂儿孙。

万家灯火在大地上铺开了让星光都失色的海洋,成千上万庸庸碌碌的凡人凝聚成惊世的奇迹,白日的简单平凡化作黑夜中的绝世壮美。每一个光点都比蝼蚁更卑微,每一盏灯火都比星辰更高贵。悲欢失色,爱憎失色,在这千千万万重重迭迭的生命幸福之前,一切的执着,都是理所当然的。

“不,你不明白。曾有人问过你。牺牲一人而救天下,你如何选择,你却回答,你不会违择。”宁昭冷笑:“多么轻松啊。不去选择,就不必承担,不去选择,就没有罪孽,所以你的双手永远清白无瑕,然后可以指责我的残忍。”

“舍一人救天下,你尚不能为,又怎么会明白一个君王的心。”宁昭语意冰冷。依旧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你曾说过,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可是这人世间,有什么是可以不付代价,就得到手中的。没有杀戮,何来安乐,没有争战,何来太平。没有牺牲,又何来成功?一个会把整个江山随便扔给旁人,就此不管不顾的人,一个会为了一时意气,而不顾后果,自陷敌阵的人。一个眼中心中,只看得到身边之人,却看不见天下万民的人,有什么资格,站在我的身边评论我、指责我。”

他转头。复去看那万千灯海,眼中射出温柔的光芒,再次说:“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明白?”

容若沉默。

他与他,两个帝王,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有着两颗完全不同的心。

他只想做个平常人,只有一颗平常心,却又如何去指责那站在至高处的君王。不肯去承担的他,如何去指责另一个苦苦承担的他。

当他责备他的残忍恶毒时,却忘了,没有那残忍,也许就无法在这乱世之中,护佑这一片灯之海洋。

当他责备他的无情血腥时,却忘了,站在道德盾牌之后,指手画脚,却并没有真正为国为民做过什么的自己,双手也早已不再干净了。

容若垂首,望无尽灯海。他知道,身边这个帝王会让这一片灯的海洋继续蔓延下去,为此,将不惜牺牲一切,哪怕,这其中包括了他的亲妹妹。

他心中一痛,挣扎着还想说什么,却见楼下开始骚动起来,一个个官女、太监被引入园中,纷纷在园子里早摆好的长条板凳上趴了下来。

一时间竟也算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只觉其中有很多都是熟面孔,分明是逸园中服侍的下人。

等到所有人都趴好,每人身后站了一名侍卫,手里高举着板子,同一时间打下去。

容若一震,惊道:“这是做什么?”

“打我的是容若,就要凌迟处死。打朕的是萧若,秦楚两国,必要倾国而战。你想选哪一条?”宁昭冷冷道。

“你……”

“如果你既不想死,又不想打仗,那就只好让他们死了。”宁昭语意冰冷:“你以为,皇帝是可以这样随便打的吗?你以为,打完了,就真的什么也不必背负吗?”

他挑眉,似笑非笑:“你所仗的,无非是朕不敢杀你、不敢打你,你猜对了,朕的确杀不得你、打不得你,但他们,朕却打得杀得。”

当他改口不再称“我”,而自称为“朕”时,已从刚才吐露内心痛苦的青年,倏然转变为掌控天下人生死的秦王。

这样的惊变让容若只觉手足冰冷,愤声大喝:“你可以下禁口令。”

“这么多人,你敢保证他们永远闭口不提,你敢保证他们永远不会说错话,你敢保证他们永远不喝醉酒,你敢保证他们永远不会说梦话……”宁昭冷笑:“事关国体,兵戈大事,只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人最有效地闭嘴。若非安乐是朕的妹子,纳兰玉是朕的良友,这里还会多两个被你害死的人。”

楼下板子声连续不断,没有人敢呻吟,没有人敢惨叫,每个人都咬着牙苦苦忍耐,一张张面孔痛苦地纠结在一起。

容若站在窗前,只觉由心到身,奇寒澈骨:“那逸园之外的人呢,那么多人……”

“你还记得你给皇祖母以及所有内命妇讲过的故事吗?这是当时在场随侍的宫女、太监。”

容若脸色惨白一片:“我可以对天发誓,那个故事,真的只是碰巧,我……”

宁昭微微摇头:“在这皇宫之中,没有‘碰巧’二字,也没有人会相信誓言,这些人不死,你当日讲的故事,总有一天。会变成要走纳兰玉性命的利刃,会变成皇家脸上永远的污点,所以,他们。也是你害死的……”

“还有,你教导别人赌博,把这威严的皇宫,变成了赌场。近日来,凡私下聚赌的,也一概被捉来量刑,朕是肃正宫规,以儆效尤。真正害死他们的。是你……”

楼下板子声早已响成一片,终于有人撑不住,惨叫起来,有人极力掐扎,被人死死按住,每个人从后背到大腿,全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容若脸色惨白如纸:“你要怎样才放过他们?”

宁昭微笑,摇头:“在这皇宫中。看到不该看的,听到不该听的,全都该死,而敢于在当值之际赌钱玩耍,更是非死不可。朕宫规如铁,绝无更改。也从不谈条件。”

容若脸上最后一点血色终于消失,宁昭眼神冷冷望着他:“你以为,所有人都有求于你,却又不敢动你,只要你稍稍退步。就愿意和你完成交易吗?你以为,朕这样的手段,不过是为着让你屈服吗?”

宁昭望着容若的眼,扬眉冷笑:“朕无需求你,无需和你谈条件,你所隐瞒的、你所坚持的。都不过是个笑话,只要朕想,你就会哭着过来求朕承认你的身份。”

“你……”

容若怒极愤极,却在他有任何动作之前,背后五处穴道,同时一麻,然后,他就再也动弹不得了。

“你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机会打皇帝。”宁昭淡淡说道。

有一只手在容若身后,把他按在窗前,他的眼晴,被迫望着楼下一个个被打的人,甚至连闭一下眼都做不到。

那么多鲜血在流淌,那么多声音在惨叫,而他只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著,连逃避都无处可逃。

“你是容若也好,萧若也罢,你要知道,没有人的手可以永远洁白干净,今日的血腥,你我都永远洗不净。你要知道,不管说什么、做什么,每一个人都注定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以后再放肆而为时,希望你能记得考虑后果。”宁昭的声音依旧冷静平淡。

容若心口痛不可当。

宁昭不是在此之前抓住他的任何人,别人还不清楚自家主子到底要用他做什么,也就不敢太过得罪他,行事总有诸多顾忌,可是宁昭是至高无上的秦王,就算需要利用容若,也绝不会允许容若冒犯他的尊严。

宁昭会在被容若指责后,对他讲述往事,揭示帝王的内心,却绝不是为了示弱和解释,宁昭要的,只是他的痛苦和后悔。

相对于慢慢软化,宁昭更喜欢把刚强的生生折断,把坚持的彻底毁坏,击破人心最后的执着、最后的良善,冷眼看人意志完全崩溃。

不要上当,坚持住,不要发疯,不要失态一一在内心警告自己千万声,容若依然咬牙出血。楼下是活生生的性命、鲜活的生灵,那么多声惨叫,如何充耳不闻,那么多痛到极处的面容,如何视而不见。

那些人不是他的朋友、不是他的亲人,甚至有的人他一直觉得很碍眼、很不喜欢、很讨厌。但是,怎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每一个人,因他而被活活打死。

韦若和韩思,那两个酷似苏良、赵仪的少年,为了打击他而被选到他身边,曾让他彻底地厌恶和憎恨,但他们还那样年少,眼中还带着少年的热情和向往,期待着有所作为。年少的翅膀还不曾有展开的机会,就被生生折断,只剩下血泊中,惨淡无力的哀号,偶尔仰脸向上望来时,没有仇恨,没有怨怒,只有极度的惊恐和畏惧,年少英朗的脸,痛苦得扭曲如鬼,惨厉至极。

碧萝与青绫,那样温婉美丽的少女,被他排斥,被他冷落,有些胆怯地远远跟随,有些害怕地隔着老远等待服侍。也曾在这阴暗的宫廷中,灿然地微笑过,如花一般绽放的女子,此刻却只剩下惨号声声,柔弱的身躯被一板一板打得颤动不已,那样的弱女子,已无力挣扎、无力惨叫、无力哀嚎,只是无声地微微颤抖,在一片血泊中等待着最后的死亡。

恍惚中,容若以为看到了那曾气呼呼对他要打要杀,却在危难时毫不犹豫护在他身前的少年倒在血泊中。

恍惚中,容若以为,那微笑着为他奉佳肴,替他更衣衫,伴他一路远行,时时守侯在旁的女子,在惨绝哀绝地呼救。

恍惚中,容若以为,他看到自己被人一剑斩首时,苏良、赵仪的愤怒痛恨,凝香的哀痛逾绝,侍月在月夜下坠河的绝然。

然后,容若死死咬着的牙关,终于慢慢自唇角流出鲜血来。

有一个声音,在耳旁轻轻地呼唤着。

“萧若,心痛吗?难过吗?曾经是一国帝王,现在却如此软弱无力。想要救人,没有权力,却只能害人。看着这么多人,因为你的所谓洒脱、你的所谓正义,而在眼前一点一点地死去,有什么感觉?”

容若颤抖地望着下方,那样残酷而且缓慢的杀戮。

逸园的下人们,他从不亲近,尽量防备,但这些人曾为他备衣衫,曾为他整佳肴,曾因他的胡闹受惊吓,曾被他的奇思异想,整治得晕头转向,而今,更因为他的一时冲动,在这里,被一点点慢慢杀死。他们的惨叫声从凄厉,渐至无声,他们的身体由挣扎,渐至没有动静。

还有那么多不认识的人,不记得容颜,不请楚身份,不曾听到过声音,只因为他讲故事时,他们偶然在旁边,只因为直接或间接从他那里学到了一个新奇的游戏,于是就在他的眼前,被慢慢地杀戮、慢慢地毁灭。

容若挤命咬着牙,努力控制心中哀求的冲动,明知哀求无用,明知哀求会给施暴者增加更多的乐趣,但,原来,人性软弱至极、伤痛至极时,真的,只想哀求。

只有那声音,幽然飘忽,如附骨之蛆,超越了一切板子声、哀叫声、惨嚎声,以及他自己心头疯狂的大叫声,字字句句,响在耳边,震在心上。

“萧若,你能明白权力的重要吗?只要你点点头,只要你肯努力,以前那些你看不起、不在乎的东西,就会被你掌握在手中,只要你愿意,所有人的性命,你都可以救下来。”

那声音轻轻柔柔,无比温柔,仿佛代替你诉说你心中最期待的梦想,那声音低低沉沉,直入人心最深处,让人恍惚间以为,那就是自己心灵的呼声。

容若脸上涨得痛红,忽的痛楚无比地嘶声惨呼起来:“不……”

宁昭微微一皱眉,有一只手重重击在容若头上,冷眼看着容若失去所有力量地倒了下去。

“怎么回事?”

黑暗深处的人低声道:“属下也不明白,此人看起来,不是那么有毅力,意志也并不特别坚强,竟然能抵挡我的摄魂术。”

他们自然都不知道,为了全力压制受术者的心神,挑起人心的执念,施术的时候,都会很自然地呼唤那人本来的名字。可是,对容若来说,“萧若”这个名字于他完全没有归属感,被人口口声声喊著“萧若”在耳边施术,效果大减,以至于他那谈不上多么坚强的意志竟然还有反抗的余地。

“看来,刺激还不够啊,这么多人的鲜血和生死,还是不能让他产生足够的无力感和挫折感,那么……”宁昭淡淡道:“就再努力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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