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如迷宫。
十几年来,阿瑟自认为难倒他的事不多,今天这堵堵能易道的石墙真叫他一筹莫展。
现在天也该亮了吧,他想。或许天一亮,判官发现不对劲,就会找过来。他知道他们的秘密,谅他们也不敢为难。这样一想,他觉得心安了很多,最后好像吃定了他们似的,也不再急着找出口,反而优哉游哉地欣赏起这神奇的地牢来。
他前后左右不知走了多少回,时间像瀑布一样飞逝,始终不见人来。也没有一个狱卒经过。
他不禁打了个冷战,他可不想一辈子困在这里。
“小兄弟!”有把苍老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阿瑟扭过头,发现声音来自身后一堵石墙的一个小孔。他走过去,没有出声。
“小兄弟你是什么人?”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阿瑟走近那小孔,凑近眼往里看。他什么也看不见,小孔好像被一堆散乱的白发遮挡住了。
“你,在跟我说话?”阿瑟问。
“难道还有别人?”那声音道。
“你,看得见我?”
“我看不见你,也看不见任何东西。我是个瞎子,我听得见。”
“你听得见?”
“我听见你的脚步声,在我耳边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次。”
“是么?”
“我还听见你前几次脚步快而急,是急着找出路吧。后几次慢了下来,一定是发现这是徒劳。但你步伐没有急躁,慌乱,反而充满自信,说明你相信自己一定能出去。最后却又突然急躁起来,那必定是你料想中,能救你出去的人或事没预期发生。你再次发起愁来。我喊你时,你似乎对我看得见你感到惊讶,说明你觉得别人应该看不见你才正常。我断定你肯定是用了什么方法将自己藏起来了。狱卒和判官在这里光明正大不需隐藏,犯人即使企图逃出去,步伐也不会有这种变化。所以你不是狱卒不是判官更不是罪犯,你必定是外面来的人,或者是误闯的。再者,年纪大的人步子较沉稳厚重,而你的却很轻快灵动,于是我猜测你是从外面偷偷混进来却不幸迷了路的年轻小伙子!”
阿瑟拍手赞道:“老人家好耳力,那些双眼健全的人都该把眼珠子挖掉了!”
老人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阿瑟道:“你猜不出来?”
老人想了想:“会来服罪宫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像我这样的罪犯,二是被请来参加后天‘观光大典’的大人物,年轻一辈中有资格受邀的我只想到一个。”
阿瑟问:“是谁?”
“洛亚崖堡少主阿瑟!”
阿瑟笑道:“你终于错了!”
“哦?”这回轮到老人惊讶了。
阿瑟道:“我确是阿瑟,也确是被‘请’来,可我不知道什么是‘观光大典’。”
老人道:“这就怪了••••••”
“何怪之有?”
老人沉默,似在思考,然后回答:“怪事,以你这样的身份怎会连‘观光大典’都不知道?”
阿瑟道:“我的大哥一直不许我踏进服罪宫。”
老人似乎没听见,自顾喃喃:“怪了••••••”
阿瑟叹了口气,心想可能遇上了疯子。“老人家,”他问,“你知道怎样才能找到出口吗?”问完他就后悔了,寻思自己怎么和他一样糊涂了,关在石墙里死囚,又怎么可能知道出口?
老人却道:“我用不着找,后天自会有人带我出去。”
“什么?”
“看来你真不知什么是‘观光大典’。”
“我早说了,你现在才信?”阿瑟撇撇嘴。
老人道:“这里关着的,都是足以死千遍万遍的重罪犯,通道就是专门为此而设,没有人曾走出去过。”
“你也是?”阿瑟问。
“当然,我的罪最深,所以被折磨了整整六十年,我进来的时年纪跟你差不多,现在都成了个糟老头。”
阿瑟内心不禁一凛:“你犯了什么罪?”
老人道:“我忘了!”
“忘了!”
“是,忘了。”
“你还真有意思。”
“我多年不经人世,本就没多少要记,现在再忘掉一点,我觉得痛苦烦恼都少了很多,每天应付肉体上的痛苦已够乏力,我这副老躯体实在是没余力再承受精神上的痛楚。”
“看得真开,我竟有些佩服起你来了!”
老人笑了笑,道:“几十年过去了,我要是看不开,只怕早死了。被关在这里的人,大都和我一样,知道怎样对自己好。你听听那些惨叫声,声音叫得越大的人反而死得越早,他们以为只要像猪一样嚎叫,准能博得同情。殊不知狱卒非但没有怜悯之心,反而最喜欢折磨人,犯人越叫他反而越享受,越想多打他们几下,天天提出来鞭打,每一次多打几下,被这样折磨神仙也活不长。再看看我们,挨打时无论多痛都忍在心里,狱卒见我们没求饶,顶多再狠打几下,我们只要忍过去,他也就觉得没趣了。我们既然无法带给他快乐,久而久之他自然对我们丧失兴趣,等到鞭打不再是件乐事,而是吃力不讨好的体力活时,他对我们自然弃而远之,寥寥几鞭敷衍了事,转而折磨那些能猪嚎的人。这样,最该死的重邢犯反而没死,小角色倒纷纷下了黄泉,你说是不是很有趣?”
阿瑟叹道:“有趣!”
“这还不算。”
“还有更有趣的?”
“你奇怪这里为什么没有狱卒吗?”
“的确有点奇怪。”
“那是因为我要求的。”老人道。
阿瑟迫不及待收起珠子,现出真身,饶有兴致道:“说来听听!”
老人是一个优秀的故事说者,吊足了阿瑟的胃口。
“那些打手也有他们的难处啊,无法叫我们喊爹喊娘,难以向上级交代,他们的头儿会怀疑他们是否私下受了好处,他们当然没有了,只是没办法啊!那怎么办呢?这时候我们就可以趁机讨些好处了,什么好处呢?”
“嘿!”阿瑟笑了起来。
“我们就说‘狱卒大人,来谈个条件吧?’当然啦,他们这些老大爷,一听这话必定要恼怒,也必定要我们吃顿毒打。但打归打,他们始终要上级交代啊。这不,还得厚着脸回来听听,于是我们便提出:‘大人只要下手轻些,我们就配合嚎叫,我们既可少受皮肉之苦,你们也有交代,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呢?再者,我们都关了几十年了,早已心灰意冷。你们也不必天天守在这里,就算我们挣得开石墙,也走不出这迷宫呀。照我说,各位大人倒不如忙里偷闲,自己找些乐子快活,总比看着一群死囚强吧。’
“他们同意了!”
“当然同意了!”俩人哈哈大笑。
阿瑟道:“可惜,可惜啊!”
老人道:“可惜什么?”
阿瑟道:“老人家若非深陷地牢,我就请你回洛亚崖堡当我大哥的幕僚,像您这样的人才,不应该被埋没。”
老人笑道:“你这话不对。”
“哦?”
“我要不是关在这里,你我岂会相见?”
阿瑟点了点头,道:“所以还是可惜了。”
老人哈哈笑道:“对对对,你倒是个爽快人。老头我今天说的话,比过去几十年说的还多,真是痛快!”
阿瑟也大笑了起来。想不到地牢还有这样的人!
“你走吧!”老人突然说,“狱卒要来了!他们没见过你,倘若被发现,那可就乖乖不得了了。”
阿瑟笑道:“走来走去还不一样回到这里,我懒得走了!”
“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阿瑟说,“我巴不得被撞见呢!他们还能直接把我关在这儿?”
老人叹道:“换作平时倒没什么,偏偏后天是‘观光大典’。”
“什么观光大典?”阿瑟问。
“那是服罪宫五年举行一次的盛典,也是地牢所有大大小小死囚唯一能重见天日的机会——所有囚徒在那天都会被带到上面的广场,供游客参观。”
“参观?”
“说得好听就是就是向外界展示服罪宫的功绩,说得难听就是向外界宣示它的淫威!”
“哦?”
“你看像我们这些重刑犯,没进来前哪个不是有头有脸、鼎鼎大名的人物,把我们拉出去给人看,还有以儆效尤的作用哩!”
“为了正义,也无可厚非吧。”
“正义?”老人冷笑,“谁见过那‘罪罚’薄上记了什么?倘若判官在上面给你记一条莫须有的叛国罪,又当如何?”
阿瑟道:“那他也得拿出证据。”
“到了审判大堂,就不由得你不承认了。”
阿瑟皱起了眉头。
“少主,”老人说,“天底下哪有什么正义。”
阿瑟沉默了。
“你到底犯了什么罪?”他问。
“忘啦!”老人道。
“我知道你不肯说。不过弱肉强食,优胜劣汰,乃世间万物的必然规律,这世界本就是由某些人说了算,你既然无法适应他们的正义,那你自己就得想办法取而代之,叫别人去做你认为对的事,遵从你认为要遵从的规则。如果你没能力改变,那只能怪自己,不该怨天尤人啊。”
“这么说,你是认为服罪宫做的都是对的喽?”老人问道。
“如果它拳头够大,即使错了,我们也没法子跟它对着干吧?”
老人点了点头,笑道:“嗯,不错!少主你可知自己非池中之物?”
“是么?”
“如果不是受困于此,我必定要助你成一番大事业!”
“可惜您受困于此!”
“只能说我们有缘无分了。”
“或许你拳头不够大。”
老人沉默了。小孔的乱发扭来扭去,老人想扭转脸来。
“我忘了自己是瞎子,”他说,“无法瞧你一眼,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失明感到惋惜!”
“你太抬举我了!”
“哼!你何必惺惺作态!我自幼失明,可幸练就一双比眼睛更管用的耳朵,一个人外表可以伪装,可以骗过双眼健全的人,但谈吐却是伪装不了的,我的这双耳朵,真话假话一听便知,真人假人一听便知,你为人如何,我一听便知!”
“可惜,可惜了!”
老人哈哈一笑,像遇到了知己,笑声充满欢乐。
忽然他又不笑了。
他又在思考什么?
“你还是走吧!我奉劝你最好别参和后天的‘观光大典’。”老人说。
“为什么?”
“因为我见证了十二次大典,没有哪次不出事的!”
“出什么事?”
老人道:“‘观光大典’是唯一能离开地牢的机会,不知多少像我这样的重罪犯,忍耐十几年,就等这一天。”
“越狱?”
“每次都有人尝试,每次都失败告终。”
“那看来服罪宫还是个挺可怕的地方!”
“那是自然,毕竟这世上能同时对抗十大判官、战魂王、夷魂王、断云王的人不多,外加数千名精兵猛将,试问地牢之中谁有那么大本事?”
阿瑟问:“我大哥也来了?”
“每次都来!”
“既然有万全之策,我为何要躲开?”
老人再次沉默。
“我不认为你受得了那血腥场景。”
阿瑟沉下了脸。同胞相残,遍地血污的场面谁愿意去看?
远处传来脚步声!
“我该走了!”
“走吧!”
“老人家还有话要对我说吗?”
“有缘再见!”
“你叫什么名字?”
“老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