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9章 有些事从未改变

老皇帝的眼神很平静,但王钦若看着却像是要吃人,犹豫只是须臾间的事,埋下头,沉声道:“禀陛下,村民如此,不外乎两个原因。

其一,山野闭塞排外,见识不足,对非本乡本土来客,常怀警惕之心,这也是必要的乡村治安维护措施。再兼陛下此行,人数不少,卫士们雄壮而精悍,衣着不凡,且携带武器”

“那也不该如此过激反应!”老皇帝冷冷道。

“是!是!”王钦若连应两声,而后咬牙道:“其二,以臣猜想,或与县衙有关。此前,县衙曾收到一份州衙训示,言圣驾驻幸申州,要求辖下各级衙门,谨慎应付,劝谕百姓,以免生乱。县衙据此,出具一份告示,通报各乡各村”

王钦若这话,说得有些隐晦,但老皇帝一听就明白,花白的眉梢一跳一跳的,偏过头,冲紧跟在身边的刘文涣、刘文济兄弟道:“你们都听到了吧!”

“听到了!”两兄弟对视了一眼,拱手应道。

“都记住,这些地方官,就是如此应付上命的,就这,还只是他们诸多欺瞒朝廷手段的皮毛!”老皇帝以一种严肃的语气道。

“是!”

这话老皇帝说得冷淡,王钦若听得却心慌不已,兀自神魂不定,又闻老皇帝说道:“比起县衙所施手段,朕更好奇,方才那情景,可是村民的真实反应?那个带头的年轻人……”

听祖父在那里嘀咕,刘文涣开口说了一句:“穷山恶水出刁民,莫非就是指此情?”

闻言,老皇帝猛得扭头,直直地盯着刘文涣,吓得他不禁咽了口唾沫,低声道:“祖父,孙儿说错话了!”

收回目光,老皇帝陷入沉吟,少顷,道:“倒也算不得错,只是这天下,恰恰是由这千千万万刁民构成的!”

一旁,李继和适时地开口问道:“陛下,接下来当如何?”

“你说呢?”

几乎不假思索,李继和便向老皇帝劝谏道:“村野之地,凶险难测,为圣躬安全,恳请陛下回銮!”

听这话,老皇帝忍不住打量了李继和两眼,见他那副认真刻板的模样,不由笑骂道:“李继和,你这个护卫首领,为何总是不务正业,为何总想着让朕回去?

这垄冈村野,虽然偏僻,却也是王化之地,住着朝廷治下之民,怎么在你嘴里,就成龙潭虎穴了?

给朕做好你本职工作即可,再敢多嘴,自己滚回去!”

被老皇帝这番训斥,李继和倒没有多少羞愤之情,他只是担心老皇帝的安全。见其还在犹豫,老皇帝又道:“你若担心护驾不力,受到责罚,朕可以换人!”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李继和哪还敢有二话,只能无奈应命。换人?那还不如换他脑袋

“今日这番阵仗,都动刀动棒、喊打喊杀地赶人了,你们也是头一遭吧!”又思索少许,老皇帝笑了笑,问刘文涣两兄弟:“很惊奇吧!”

闻问,刘文济摇摇头,叹息道:“以孙儿看来,此地也非深山密林,但民风之剽悍,竟至于斯,官府想要治理好,也不容易啊!”

“朕带你们,就是要让你们也跟着找找其中的原因!”见刘文济面露思考,老皇帝轻声道。

抬眼望,天色已经有些暗了,老皇帝知道,就在此时已经安静下来的村内,怕还有不少密切盯着自己这一行人的眼睛。

如此严防死守,县衙的招呼是一方面,能组织起来,又是另一回事。老皇帝可不相信,地方官府对乡村的控制能到这种地步,而让老皇帝在乎的,恰恰是他在这里嗅到的那股异味儿:宗族与豪强。

“既然这里不欢迎我们,先出村去,就在冈下择一地驻扎,今日就夜宿冈下!”老皇帝吩咐道,没走两步,又把李继和叫到身边,指着身后的九村,道:“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朕要亲自了解一番此村的情况!”

这个交待,让李继和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皇帝的口谕,还得办成,在召集下属,经过一番集思广益后,办法就出来了。

黄昏时分,冈上冈下,林木幽幽,因为连日雨水的缘故,各处仍是湿漉漉的,生点火,也不免浓烟滚滚。冈上炊烟连连,与山间青雾交缠,几难辨明。若没有那么多的是非与防备,倒也别有一番景致,只不过,老皇帝此番出行,终究不是来体验这乡土情趣的。

一直到深夜,冈下小帐之中,经过通报,李继和与两名卫士走了进来,捆着个人,嘴里还塞着块布头。见此景,李继和想出来的办法,也就一目了然了。

虽然堂堂天子,竟需要用这等手段见人,显得有些魔幻,但此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就是个庄稼汉,年纪不小,摘掉布头,以为遇到强人打劫的他,连呼饶命。

“不用惊慌!”不知是老皇帝气势太强,还是他的话具有特殊的安抚能力,简短一句话,还真让此人安静了些。

看着眼前面露惶惧的村民,老皇帝慢条斯理地说道:“手下人不懂事,惊扰乡人,我自会责罚。用这等手段邀请,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老皇帝这番话,说得其人一阵茫然,见状,这才进入正题:“几个问题,我问你答,老实回答,自可安然放归!”

“不清楚的地方,你来解释!”老皇帝又瞥向王钦若。

王钦若立刻应是,然后便将老皇帝的意思,用乡音解释了一遍,其人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舒缓。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话,一个简单的交流问题,又带给老皇帝不小的感慨,官话还得大力推广

“姓甚名谁?”

“张五林。”

“世居此村?”

“三代移居,已有近五十年。”

“白日聚众逐客之人是谁?”

“里正之子,石同。”

随后老皇帝便问起这石家的来历了,原料想应该是世居此地发展起来的土豪,但村民的话给了老皇帝一记响亮的耳光。

石家迁居九村,是大概三十年前的事,比所有原住村姓民户都要晚,但是老里正曾是一名下级军官,立有军功,退役之后被安排在此村。

在其带领下,二十年后,石氏成为了彻底凌驾于九村其他九姓之上的“大姓”,老里正死,接替的新里正,乃是其子,至今也有十来年了。可以想见的是,等这任里正干到死,下一任,还是姓石,没准就是适才带头的那石同

得到这样的答案,老皇帝面上的精彩可想而知,哪怕石家如他所想是本乡本土发展起来的土豪,都能好受一些,但偏偏不是。

当年,推动退役基层官兵下乡还村,可是老皇帝力主的,其目的就是为了一个“皇权下乡”。即便早在三十年前,老皇帝便已经意识到,此举弊症丛生,甚至事与愿违,各地都出现了很多乱象。

但在几十年后的今日,一个因他“下乡政策”而出现的乡村土豪诞生记,亲耳听到这样的故事,老皇帝心中也是五味杂陈。显然,不是事情解决平息了,只是那些官兵们在朝土豪宗族的融合进化中,变得更聪明了,更又手段了,深谙一个“民不举,官不究”的道理。

“你们平日,就是这般待客,视一切外乡人为虎狼?”

“也不全是,寻常时候,还是准许接待外人,有行商来村上,里正家还会特地邀请到家中款待。只是前不久,里正发下命令,说有强人作乱,严禁村民招呼外人”

“听说过去两年,罗山县民的日子都比较清苦,是为什么?出现天灾,收成不好?还是官府欺压,里正盘剥?”

对于这个问题,村民张五林不敢答话了,本本分分的庄稼汉,在涉及一些问题的时候,是本能地警惕,不愿多嘴多舌,以免惹麻烦。

看出了其顾虑,又是一番好言安慰,但没用,怎么劝都一个劲儿摇头。最后,还是李继和在眼神请示老皇帝之后,拔出刀架在其脖子上,方才不情不愿或者说半从半愿地说来。

“过去三年,原本光景甚好,家家户户每年都有余粮,吃饱饭的同时,还能置办些新物件。但从两年前开始,日子突然就恶起来了,县里开始加税,说州里有命令,要给天子修行宫,全罗山人都要尽忠诚孝心,每家需纳钱一贯、新麦两石”

民有怒怨,不敢发作,然一旦被引导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了,这张五林,很快就把过去两年的遭遇,一一讲来,并且越说越起劲,核心始终围绕着行宫修建这一点,似乎所有的困苦都是此事带来的。

九村的村民,不算富,但靠山吃山,日子也还能过得去。若只是那么一道纳捐,即便有些困难,挤一挤,也还承受得起。

两石麦子,在两年前也还不算太多,新麦不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用陈粮也就抵了,实在不行还能用猎物代替。难的是钱,官府只收金银铜钱,前两者不用考虑,但对于一般的村民而言,家里能有一贯活钱的,都屈指可数。

没钱怎么办,只能用粮食、猎物、毛皮、药材等物资去换,这也是寻常很多村民缴纳税钱的办法,一交换,那价格就要被压低,先被地主土豪刮一刀,这也是常态,是乡村的潜规则。

就这么一遭,就已然足够九村村民身财俱损了,但仅仅前年,从秋至冬,罗山县衙就发了三道捐令。虽然每一次要的钱粮数目一致,但给百姓带来的负担却是一次比一次深重,许多农户多年微薄的积蓄在当年就被榨干净,也使九村发生了以往十年难得一见的过冬难。

等到去年,尤其是去岁入夏之后,新一轮的“尽孝捐”又来了,并且花样更多,有什么“山石捐”、“梁木捐”、“铜漆捐”。不只要钱要粮,还要人,也是在去年四月底,官府下令抽丁,仅九村,就抽调了三十多人。三十多名壮劳力,对于这样一个山村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张五林的大儿子也被征召去修路,比较幸运的是,活着回来了,也没有缺胳膊少腿。至于服劳役的粮钱,就不要想了,按照里正的解释,出丁已经让他们家免交一部分捐钱,人活着回来就不错了,就不要多做奢望,好生种地才是,国家正课可还拖欠不少呢……

听其诉说,老皇帝神情漠然,似乎毫不动容,但脑子里已然开始回忆起了,罗山这边政策之剧变,剥削之急切,似乎就是从去年自己敦促刘规之后开始的。当时他是怎么说的?下边人又是这般做的!此时老皇帝喉咙里,就像噎了一只苍蝇一般难受。

不由看向王钦若,这些事情,在此前的汇报中是有所体现的,但更多是宏观上的东西,从县衙施政的角度来描述。至于民情反应,说得很严重,但在具体细节描述上,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很多事情,不下来亲眼看看,亲耳听听,是很难真正理解其中深重与可怕。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依王钦若的说法,县衙的政令虽有苛刻之处,却也没这小民所述这般过分,很多地方,与其所述都有出入。

显然,是在政策下达、执行的过程中,变了味,政策本身就有问题,当执行的人再出点问题,从中上下一倒手,带给底层百姓的除了苦难还能是什么。

惯于联想的老皇帝,当然想到过去朝廷的诸多政策,他提出各项主张与改革,大臣们的汇报,基本都是大获成功,密探监察也说,成效显著。但九村的情况,却实在无法让老皇帝乐观下去了,甚至直接刻骨铭心,大汉朝廷的统治,当真坚如磐石吗?此番所见所闻,已经能够回答一部分这个疑问了。

一个小小九村能见识到的东西,只是冰山一角,于庞大的大汉帝国来说,比起那无比广袤的国土,实在微不足道,甚至不能说具备多少代表性。

因为,九村的石氏,还算是比较有节操的,没有过多涸泽而渔的举措,彼此之间还保留着乡里乡亲的体面,即便剥削,也是尽量克制。

时不时地,还能出钱修桥铺路,疏通沟渠,救济贫户,遇到不涉及切身利益的纷争,还往往能不偏不倚,做出公正的裁决。但同样有一点前提,要紧时刻,比如当下,全村人都得听他石家的!

而与之相比,同样是为兴建行宫“尽孝”,有的地方,吃相就难看了。官府要一贯钱,就敢喊两贯,说新麦,就新麦,陈麦收了,也不算数,还得想办法补上。

官府抽十丁,他抽二十,多出来的十人,可以不去,花钱买自由,没钱,粮食、土货都行。钱货都无,也有办法,那就拿劳力来换,给官府服劳役是三个月到半年不等,帮他们只需要干一个月的活,这样算下来,似乎还白赚了几个月时间

小帐之内的气氛沉凝了下来,仿似低压的空气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王钦若汗如雨下,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发抖,而这农户张五林,大概也觉自己说多了,越说越怕,声音越讲越低,直至再度叩头乞饶。

“你无罪,说得很好,你的话就像一道雷霆霹雳,说得人振聋发聩!”良久,老皇帝轻叹一声,冲刘文济吩咐道:“你去把这位老汉扶起来!”

“是!”

直到被刘文济有力的双手带起,张五林还没反应过来,再度看向老皇帝,他感觉眼前这个威严老者似乎又苍老了几分。

老皇帝坐在一张交床上,雨水天气的影响,这夏夜也有些冷,身上披着一件紫色的外袍。

“坐!”

“上茶!”

连续几道命令,让老汉张五林既茫然无措,又受宠若惊,双手捧着精致的瓷碗,看着打转的茶花,感受着从碗上传递而来的温度,方才回过神。

老皇帝也放下了严肃的表情,换上了一副自认为和善的面孔,轻声问道:“看来罗山百姓之苦,确有其事,只是据我所知,这些都是官府施政不善所致,是一些贪官污吏,欺上瞒下,打着为皇帝修行宫的名义,剥削民脂民膏,中饱私囊。

为此,皇帝驾幸申州之后,立刻着手调查,据说已经杀了好些贪官污吏,就连信阳、应山两县的知县、县令都已经被杀头了。

今后,那些贪官污吏,不敢再为非作歹了,你们的日子,应该会好过一些”

老皇帝说这番话的目的,恐怕他自己都不清楚,或许只是为了尽量把他自己从此事之中摘出来,想要得到这老汉的认同,不是皇帝的错,只是奸贼从中作梗。

然而,张五林的话再度问住了老皇帝:“信阳、应山的官管不到我们,不知罗山县的知县,是何下场?”

(赶赴浙南的前知县马青,又觉脖子发凉)

老皇帝还在愣神,便又听这张五林道:“听说那天子行宫,已经修好了,建得很大很漂亮,就建在山上,山比我们这土岗要高很多,路也不好走,我家大郎就是去修的山路”

老汉的话显得有些啰嗦,看起来也只是在认真陈述一个事实的样子,但听在有心人耳中,却毫无疑问是在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王钦若就有些忍不住,冲其喝道:“大胆!”

声音方落,老皇帝更大声音冲其去了:“你大胆!”

闻斥,王钦若两腿一软,跪倒在地:“臣不敢!”

张五林这被这主臣的表现搞迷糊,看得一愣一愣的。没有搭理王钦若,老皇帝想了想,又问道:“家里有几口人?”

不敢说的都已经说了,此时的老汉倒也光棍,直接答来:“算上两个儿媳以及未出嫁的小女,一共十一口人!”

倒是寻常之家,老皇帝暗道,又问:“家里几亩地?”

“十亩旱地,五亩果林。”

“这点薄田,产出想来不多,如何供养十一口人?”

“仅靠这点田土,自然不成,还帮忙耕作族田,每季能够分得三成产出,再从山里猎得一些土产,勉强度日。”

“什么是族田,莫非你们还有公共田产不成?”

经其解释,老皇帝很快便明白过来了,所谓的“族田”,不过是九村张姓主家的土地罢了,将其中的情况翻译过来,就是地主与佃户的关系。只不过,这个佃户,还保留有一定的自由,还有属于自己的田产,只不过,照这村中的情形,说不住哪天就没了,这种局面,实在太脆弱了,让人听着便不禁忧心。

“你们家有多少人在籍?”老皇帝又问。

对此,张五林两眼顿时面露警惕,事关切身利益,反应总是最真实的。并且第一次发出了反问,什么意思?

见其状,老皇帝叹道:“看来,你们家十一口人,有不少是未曾上籍的吧!”

“为何要上籍?上籍有何好处?”

“上籍有何好处?这是个好问题!”老皇帝呢喃了句,而后指着张五林,冲刘文涣、刘文济兄弟道:“你们给他说说!”

“是!”

老皇帝吩咐,哪儿敢怠慢,刘文涣上前半步,率先开口:“编户上籍,方是大汉国民,方才享有大汉国民拥有的一切权力,上学、考举、入仕、从军、出行经商务工,你们的土地、财产乃至安全方才受到大汉法律保护,甚至于,你们死后的遗产,你们的子孙若不在户籍,也无法继承”

刘文涣这番话,也算颇有见地了,帐中所有人都微微点头,以示认可。还是这张五林,听得满脸费解,但凭借本能,回答道:

“我家世代为农,指着这些土地,便能过一生,您所说的那些,与我家无关。我家不读书,不经商,若要出行,至多去周边的草市、墟市,连县城都走不到。

至于官府保护,我等只希望不要再加捐、加税,少些劳役,已然满足了。对了,服劳役、兵役时,怎么不见依户籍来,倒有不少冒名顶替的。

至于家产,我家大郎、二郎都在籍,他们总可以继承吧”

一番解释,说得刘文涣几乎傻了眼,旋即不忿道:“此一时,彼一时,即便你们自甘堕落,安于务农,就不为子孙后代着想吗?他们若想读书做官呢?”

“里正家的郎君,又是读书,又是练武,也没出一个当官的,哪里轮得到我家?”张五林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不谈儿孙,就谈当下!”那副咸鱼的模样,看得刘文涣气急:“若有欺侮你的人,若无官府你当如何?I若有人强霸你们的土地、财产,甚至女儿,又当如何?”

听刘文涣这么说,张五林也有些急了,说道:“除了官府,谁敢欺负我九村人,纵然有,也有阖村老少,有里正为我等做主!就是山贼土匪来了,也给他打回去!”

“若是里正要夺你家的土地,占你的妻女呢?”刘文涣彻底恼了,直接道。

这个问题,倒是勉强镇住了这庄稼汉,但没过一会儿,便听他倔强说来:“倘若如此,官府远在几十里之外,又凭什么保护我等小民?官府还要依靠里正收税、征丁,难道会不站在里正那边?”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听其言,刘文涣有些破防了。

“好了!”这个时候,老皇帝突然出声,打断了堂堂皇孙与一泥腿子的争执,看向一直作沉思状的刘文济,问道:“文济,你一直不作话,在思考什么?”

闻问,刘文济抬头,两眼竟给人一种涣散的感觉,醒了醒神,方才低声说道:“我觉得,此人说得有理!”

“二郎,不要胡说!”老皇帝还没发话,刘文涣就有些受不了,冲刘文济斥道。

刘文济见状,也赶忙向老皇帝请罪。老皇帝看着这个孙子,却没多说什么,只是颇为伤神地抚了抚额头,良久,方才瞧向张五林:“因官府这两年强行摊派,你家出了多少钱粮?”

“不算其他,钱7贯,新旧小麦1500余斤”张五林此时,答起,仍不免肉痛之色。

“家资颇丰啊!”

显然,这张家此前还真算是富农了。毕竟还属于自耕农,家里劳力也算充盈。

“去取二十贯钱,给他,放他回去!”老皇帝吩咐了句,而后对张五林道:“二十贯铜钱,十贯算是弥补你家过去两年的损失,十贯算是对你今夜直言的谢礼。

能够理解你在顾忌什么,回家之后,尽可当作今夜无事发生,你什么也没说,今后,安心种你的地吧!”

当二十贯沉甸甸的钱串捧如怀时,张五林犹有些不敢相信,试探着离开,一步三回头,但见真的不阻止,回过身来连连叩了几个头,然后千恩万谢地去了。

“刁民”王钦若心中念道着,余光小心地关注着老皇帝,十分忐忑,今夜这番听闻,换作谁,恐怕都是意难平。要是老皇帝爆发,谁能阻止啊,要是砍了自己怎么办

不过,出乎意料的,老皇帝显得很平和,甚至连一点愠怒之色都看不见了。

过了好一会儿,老皇帝继续问刘文涣兄弟:“对于此村的情况,你们两个,有何感想?”

刘文涣不加思索,道:“村民见识浅陋,刁顽不堪,可怜而又可恨。然与之相比,罗山县这些假借行宫修建,肆意盘剥百姓的贪官恶吏,全部该杀!”

刘文涣杀气腾腾的,听得王钦若直冒冷汗,他本人可也在其中。

这回刘文济没让老皇帝点名,主动说道:“祖父体察民情,竟需用这等手段,方能听到一些实话,见识一些实情。孙儿思之,越觉心塞,治国之难,可见一斑!”

心中默默评价了一番两孙儿的回答,老皇帝淡淡地笑了:“有此体会,倒也不算你们白来!”

“好了,今夜就到这儿!”说着,老皇帝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都下去歇息吧!明日起行,再到下一个村子看看!”

“是!”

事实上,再往下看,又能看到些什么呢?除了失望,还是失望,甚至于,所见所闻,带给老皇帝一种绝望乃至麻木的感觉。

即便老皇帝早就做好的心理准备,没有打算要看到什么太平盛世、光明世界,但真正直面这个曾经让老皇帝无比骄矜的世道,耳闻目睹那些长久被忽视以及麻痹的情况时,老皇帝的心乱了。

如果说起初,老皇帝还因为泰康宫的修建,抱有一种惩罚性乃至赎罪的心理而进行这次私访问。

但当真躬亲走上这么一遭后,他不禁发现,比起泰康宫兴建此事本身,那些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只是表象,而其中折射出的大汉当下基层的运行规则与秩序,则更令人心惊。

作为大汉帝国的无上至尊,则更有一份愤怒,一份不甘。

愤怒于在皇权触角极限的远端,盛行的却是另外一套不在掌控的体系,更恐怖的是,朝廷对小民的管理,还得仰仗这样一套体系,甚至得将之视为国家统治的重要补充,即便这套体系本身就在侵蚀皇权、破坏治权。

不甘的地方则在于,老皇帝曾经是那么地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也曾放言敢教日月换新天,但几十年皇图霸业,反复折腾,回头看来,似乎什么都没改变。

若是早个十年,以老皇帝之骄傲,怕是得道心破碎。但如今,花甲之年,垂垂老矣,他只是沉默地走完,看完,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大抵是靠近平原,交通没有那么地艰难,与冈外的联系还算频繁,九村实则并没有老皇帝他们见识到的那般闭塞、穷困。等到顺着垄冈,走得越远,走得越深,见识的村落越多,方才发现,九村的情况甚至能用良好来形容。

遭遇是类似,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正面接触交谈,是绝无可能。越往后,越排外,态度越冷淡。不过,像九村那样,村民有组织地动用武力驱逐的情况,再没有发生。

老皇帝当然发觉了这些异样,但没有点破,只是如法炮制,抓人逼问,将这次特殊的私访进行到底。

当缘着垄冈向东四十余里,走到第五个冈村,问到第七名农户时,老皇帝再没兴趣走下去了。后面的民生民情,是一个比一个困苦,那些土豪劣绅,手段一家比一家恶劣,与之相比,九村的石家都可以立一座“贤绅”牌坊了。

南边的垄冈地区走了一圈,北方地平原地区,也没放弃,这一回,老皇帝没有再“嫌弃”了,似乎希望通过平原的“良好”状况,来慰藉一颗饱受冲击的心。

然而,事与愿违。平原地区的整体情况,当然要好一些,但那只是基础条件好,只是小民对剥削的耐受能力更强罢了,但所遇困苦的深重程度却是相当的。

同时,水土条件更为优越的北部平原才是真正大地主扎堆的地方,土地兼并的情况更严重,自耕农更少,人身依附更厉害。

在过去,不要说这种情况,哪怕出现这样的趋势,老皇帝都深恶痛绝,都忍不住发飙。但这一次,老皇帝生生忍下来了。

一直到五月二十四日,老皇帝以公开身份,驾临罗山县城,在县衙中,把所有命官以及流外重要职吏全部召集起来,也不训话,只让所有人做一件事,背孟昶早年所作之《诫谕辞》。

二十四言,九十六字,对大部分官吏来说,并不是太困难。很快就有人背得滚瓜烂熟,但仍未结束,还被老皇帝逼着诵念,如此达一天一夜。据闻,从早至夜,夜尽天命,罗山县衙,尽是诵《诫谕辞》声,隔巷犹闻。

一直到所有人饥肠辘辘,大部分人已经机械性地复读时,老皇帝终于出现了,没有过于啰嗦,只是简单而严肃地把孟昶的故事提了一遍,并得出一个结论,当孟昶忘记他亲自创作的《诫谕辞》时,就注定了孟蜀的败落与灭亡。

当老皇帝离开之后,在场的罗山县官吏,无不震惧,冷汗迭出。

罗山北城头,站在土制的城垣边,摸着坚硬地女墙,老皇帝抬首北望。夜幕之下,背后是小城内的点点灯火,北边,是一片墨色的原野,林木森森,竟能隐约感受到淮水东奔的声音,应该是错觉,毕竟淮水难平,县城的选址,与河岸之间还是有一定距离的。

“王钦若!”眼神一阵恍惚过后,老皇帝轻轻地唤了声侍从在身边的王钦若。

“臣在!”王钦若恭敬应道。

虽然职位仍旧只是一个小小的九品主簿,但王钦若心知,不管是自己的人生还是仕途,都已经产生了一种翻天覆地般变化。

过去的一段时间的陪王伴驾,让王钦若整个人的气质都仿佛得到了一种升华,如今,其一举一动,都更像是一个御前近臣,而不再是个出身“寒微”的乡巴佬。此人在这方面的适应能力,显然很强,就像是天生吃这碗饭的。

“这罗山县,朕就交给你了!这个罗山知县,就由你来做!”老皇帝说道。

王钦若闻言微讷,心中泛起涟漪,但面上,却做出为难的表情。见状,老皇帝问道:“怎么,嫌官小了?”

“微臣怎敢?”王钦若连忙表示道:“蒙陛下简拔,臣感激涕零。只是,臣本位卑职低,跃升提拔,恐人心不服,惹人非议!”

听其言,老皇帝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语气冷淡地说道:“这是你说的话吗?你王钦若是畏惧非议的人?老实人,能做出那些小动作?”

连续几问,让王钦若面色剧变,不由躬下身,深深地埋下头,战栗道:“臣惶恐!”

老皇帝的面色显得很淡漠,语气更是四平八稳,道:“求上进,有为者自为,无可厚非。朕不管你之前是抱有什么目的,朕只看将来。

罗山民生民情,不容乐观,亟待改变,把你放在罗山县,是要看你表现的!

本县的问题,巡视前后,你也都见识到了。朕给你两年,两年之内,罗山大治,你升任,主政申州,反之,回家读书耕田吧!

还有,朕要的大治,是根治,你可明白?”

稍加思索,王钦若再度拜倒,极其郑重地应道:“臣奉诏,必定竭尽所能,不负陛下所期!”

“你退下吧!”交待完,老皇帝冲王钦若挥挥手,继续张望着城外只泛着零星灯火的夏夜。

走下城头的王钦若,依旧是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模样,一直回到他的家宅,终于绷不住了,脸上抑制不住兴奋,把袖子塞入嘴中,疯狂地笑着,脸胀得通红也不管。

良久,方才平静下来,一双深沉的眼睛,却更显明亮。

到此刻,方才意味着,他真正赌对了,成功了!一个七品知县,自然不是王钦若的追求,但是,有此履历,却可省下他十年的时间,甚至更多。对于一个醉心仕途的人来说,十年的时间,意义实在太重大了。

倘若,能在三十出头,就能做到中州主官的位置,那么完全可以用未来可期来形容。这个年纪,这个职级,一点都不比那些含着金钥匙出身的权贵差。

因此,对于老皇帝最后的威胁,王钦若没有一丝一毫被吓住,相反,满心的决绝。

在此时的王钦若眼里,没有半点怯懦与退却,只有勇往直前,谁若挡着他进步的仕途,那便毫不留情地毁灭。

对于这方面,王钦若也已经有所筹谋,简单地将罗山县拨乱反正,废弃那些苛捐杂税,恢复平静,那不是本事。而老皇帝真正在意的东西,王钦若也领会到了。

在他的脑海中,此时活跃迸发的,是一个又一个炮制境内豪强,尤其是那些土豪劣绅的办法。

地方宗族豪强治理之困难,是要从长期来看的,若只在其中某一个节点,莫说一些村野小土豪,就是真正的世家大族、勋贵皇亲,也扛不住来自强权的暴力打击,只是看当权者,愿不愿付诸行动。

至少此时的王钦若,其志坚定,无可阻挡

长假玩嗨了,耽误了不少时间,还是高看自己了,已经在竭力把本书完结,还差一点点,就一点点

第263章 纵论天下第431章 花蕊夫人之殇第92章 栾城之战(4)第187章 纷纷上表第179章 再见郭荣第241章 “戏言”第219章 蒲川罪民第7章 小人物议大事第222章 銮驾临幽州世宗篇24 老贵新贵,宗王大会第36章 西面来人第437章 改变的契机第2129章 世宗篇4 帝国版图,排队辞世第156章 朝廷新局面第326章 刘皇帝的态度第386章 以发展的眼光看待第4章 西南事务第64章 和约是拿来撕毁的第463章 当朝也有弃用的人才半岛史话·安平公主第195章 有此人,河西何愁不治第212章 王朴卸任第1807章 无不可杀之人第435章 还是比烂的时代第464章 甘州杨氏第148章 再去一臣,继任人选第291章 酬功第17章 武德司第161章 二郎,我恐命不久矣!第22章 荆南既定第351章 林邑国第230章 边情暂解第2047章 最后的旅途18第18章 侯益第504章 最后的旅途4第269章 先锋慕容承泰第237章 七九不和世宗篇32 建隆六年·制霸中亚第92章 万岁殿宴第119章 赌博式北伐第177章 耶律妃第221章 成长的王彦升第167章 请辞第87章 对夏绥事宜第7章 小张探花第43章 东京声色第155章 着周王善后第120章 北伐进行时第4章 西南事务第431章 吐蕃之乱 可安心乎第37章 回鹘使者第476章 赵匡义留台丧龙钟响第3章 取士不公第45章 移镇之议第395章 大商人谈一谈本书的一些问题第293章 北伐的尾声2第27章 西京风波第308章 新贵第235章 南口大战4第108章 枢密院内第508章 最后的旅途7第40章 入长沙,定湖南第54章 病虎獠牙第109章 在长安第163章 开封修不修第1813章 雍王不当这出头鸟第38章 殿议第171章 艰难的乾祐二年2第2068章 太宗篇15 热闹的夜第83章 辽帝之亡第45章 治安第178章 头脑清醒的乾祐帝第172章 更像打仗来的第9章 王峻归来第65章 刘皇帝的猜忌第401章 老郭威第129章 叔父第1679章 太子过问军事第1690章 拼图第142章 着郭威鞫问第93章 来自地方的声音第139章 崇政殿听政1第92章 万岁殿宴第275章 令人绝望的未来第116章 辽军的异动第71章 六合堤上第48章 瑶蛮的格局第292章 北伐的尾声1世宗篇44 漠北风云、契丹灭国第203章 胜利的意义第163章 索然无味第168章 执迷不悟第1806章 燕燕,帮我参谋一二第82章 不手软第201章 捐资第313章 辽国崩溃指日可待第364章 皇子戍边第93章 噩耗连连第98章 封禅之议
第263章 纵论天下第431章 花蕊夫人之殇第92章 栾城之战(4)第187章 纷纷上表第179章 再见郭荣第241章 “戏言”第219章 蒲川罪民第7章 小人物议大事第222章 銮驾临幽州世宗篇24 老贵新贵,宗王大会第36章 西面来人第437章 改变的契机第2129章 世宗篇4 帝国版图,排队辞世第156章 朝廷新局面第326章 刘皇帝的态度第386章 以发展的眼光看待第4章 西南事务第64章 和约是拿来撕毁的第463章 当朝也有弃用的人才半岛史话·安平公主第195章 有此人,河西何愁不治第212章 王朴卸任第1807章 无不可杀之人第435章 还是比烂的时代第464章 甘州杨氏第148章 再去一臣,继任人选第291章 酬功第17章 武德司第161章 二郎,我恐命不久矣!第22章 荆南既定第351章 林邑国第230章 边情暂解第2047章 最后的旅途18第18章 侯益第504章 最后的旅途4第269章 先锋慕容承泰第237章 七九不和世宗篇32 建隆六年·制霸中亚第92章 万岁殿宴第119章 赌博式北伐第177章 耶律妃第221章 成长的王彦升第167章 请辞第87章 对夏绥事宜第7章 小张探花第43章 东京声色第155章 着周王善后第120章 北伐进行时第4章 西南事务第431章 吐蕃之乱 可安心乎第37章 回鹘使者第476章 赵匡义留台丧龙钟响第3章 取士不公第45章 移镇之议第395章 大商人谈一谈本书的一些问题第293章 北伐的尾声2第27章 西京风波第308章 新贵第235章 南口大战4第108章 枢密院内第508章 最后的旅途7第40章 入长沙,定湖南第54章 病虎獠牙第109章 在长安第163章 开封修不修第1813章 雍王不当这出头鸟第38章 殿议第171章 艰难的乾祐二年2第2068章 太宗篇15 热闹的夜第83章 辽帝之亡第45章 治安第178章 头脑清醒的乾祐帝第172章 更像打仗来的第9章 王峻归来第65章 刘皇帝的猜忌第401章 老郭威第129章 叔父第1679章 太子过问军事第1690章 拼图第142章 着郭威鞫问第93章 来自地方的声音第139章 崇政殿听政1第92章 万岁殿宴第275章 令人绝望的未来第116章 辽军的异动第71章 六合堤上第48章 瑶蛮的格局第292章 北伐的尾声1世宗篇44 漠北风云、契丹灭国第203章 胜利的意义第163章 索然无味第168章 执迷不悟第1806章 燕燕,帮我参谋一二第82章 不手软第201章 捐资第313章 辽国崩溃指日可待第364章 皇子戍边第93章 噩耗连连第98章 封禅之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