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政绩工程, 其实也不过就是拆墙修房,拆房修墙,花皇帝家的钱, 肥自己家腰包的一场笑话罢了。
============
阿嚏!
尹寿安一个大大的喷嚏, 只觉耳根一阵痒痒, 他不自觉地揉着鼻头爬了起来, 咦, 谁又在背后说我坏话呀。环顾一圈,他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排竹筏上,看大小是由两只小竹筏拼合而成的, 可容两个人并排通过,这不, 陈初就躺在一边睡着。
尹寿安抠抠耳朵, 只隐隐约约记得自己落入水中后, 陈初一直拉着自己呼救,无奈陈初本人太沉, 没多久,两个人就都往下坠了。之后……是被人救起了?
尹寿安坐起身来,今日已经雨过天晴,顶上是一洗如碧的朗空万里,四周青山绿水, 时而有小竹筏载着一鱼鹰一渔翁一钓竿慢悠悠地划过水面。而自己身处的这竹筏上面, 背对着自己的还有两个孩童, 看打扮是一男一女, 二人正围着一个小火炉窃窃私语中。
“请问……”尹寿安甫一开口, 那个小女孩便回转头来,尹寿安只觉眼前陡亮, 四周的湖光山色瞬间都黯淡失色了几分。
那女孩不过六七岁年纪,却生得眉目如画,容色绝美。她衣饰华贵,手系金丝镯,颈上带着一串明珠,更映得肤光胜雪,玲珑剔透。即使同沈静姝之秀雅,上官燕之妖丽相比,女孩之美也丝毫不逊色,譬如玫瑰朝露,娇艳无俦。
尹寿安不由得心中一凛:此女小小年纪,便生得如此好相貌,也不知长大之后,又将如何颠倒众生。
见他发愣,女孩似乎见惯不惊地嘴角微微噙笑,拈起一串烤鱼,悠哉地踱步走了过来,灵动的眼睛骨碌碌一转,声如黄莺婉转悦耳:“总算醒了,记住了,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该拿什么感谢我?”
尹寿安一怔,这女孩笑时嘴角虽然上翘,可总觉得她笑意深沉,眉眼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探究意味,竟很似一个曾经非常熟悉的故人。
“姐姐,娘常说,我们帮助人不能随便要答谢的。”小男孩稚嫩的声音跟着响起,转回头来笑嘻嘻地端过一碗汤,“大哥哥,你一定饿了,趁热喝了吧。”
这男孩比女孩略小一点,但长相实在普通,团团的脸庞,胖胖的小手,除了一双弯笑的眼睛与女孩相似外,实在看不出两人竟是姐弟。
“顾小宝,你竟然把我的汤端给别人喝!”女孩不满地嘟嘴叫道。
“姐姐,他是伤员,一会儿我再给你熬新鲜鱼汤就是了嘛。”叫顾小宝的小男孩连连搓手陪笑。
“你们姓顾?”尹寿安心里没来由地怦然一动,又急急追问道,“你们家大人呢?”
“我……”顾小宝刚要回答,却被女孩重重踩了一脚,乌溜溜的贼眼睛不避不让地瞅着满怀希望的尹寿安,她嘻嘻笑道:“我们家我娘说了算,所以我们都跟我娘姓,你有意见么?”
闻言,尹寿安失望地垂眸下来,摇摇头,继续默默喝汤。女孩又掉转头来,叉腰戳了戳顾小宝的额头道:“顾小宝你个大笨蛋,娘是说帮人忙不能‘随随便便’要答谢,一定要用心挑他们最贵重最值钱的宝贝当谢礼。你怎么会理解成不要答谢呢,以后千万别说你是我弟弟。”
尹寿安手一抖,一队美丽的乌鸦齐齐飞过如画的水面,这姐弟二人的娘也实在太太太那啥了吧。
没多久,陈初也醒过来了,见尹寿安给他使眼色,便会意地没有乱叫“皇上”,而是改呼“黄公子”。而顾小宝也非常老实地告诉了二人,原来女孩名叫顾金金,果然是个富贵应景的名字。
一行人沿着江水东绕西穿,沿途江面如镜,风光依旧,已然看不到太多大水肆虐后的痕迹。但是,顾金金却冷笑着道:“彩虹渠果然工程浩大,我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呢,就全部都埋到水底下去了。”
尹寿安脸色一沉,顾金金忽又换了话题,乐呵呵地凑近前来,夹起他脖间挂着的一枚鸡血石方印章道:“黄哥哥,这个玩意儿我很喜欢,就当作是你的谢礼吧。”
尹寿安心头骤紧,这方印鉴是他平素随手下达谕令之用,近臣们都识得,也是能证明自己身份之用的印鉴。顾金金看似天真烂漫,可是鬼花样颇多,远不及她弟弟老实厚道,不知她要这印鉴是何用意。
他想了想,便笑道:“金金,你送我们到离这里最近的城镇,我就把这印章送你。”
顾金金拍拍手,懒洋洋地站起来,轻哼一声,指着已隐约可见的城墙道:“好啊,再过去就是虹城了,就送你们到这里好了。”
**
虹城原本是两江郡最繁华的县城之一,可惜这次水患殃及池鱼,位于江边的虹城也被高出正常水位许多的突来大浪冲袭,民房和城墙都遭到严重破坏。走在城里,四处可见断壁残垣,人心惶惶,幸存的百姓有的东奔西跑着呼唤失散的亲人,有的惊魂未定地缩在墙边。
宅心仁厚的顾小宝见状,连忙掏出干粮分给大伙儿。而顾金金也难得没有戳着他脑袋骂他笨,只是一个劲走在前面,似笑非笑地瞅着前方脸色铁青的尹寿安,故意叹道:“小宝你真是傻,就你那点东西能救活几个人啊,有的人一句话可就能活命一城人的。”
尹寿安没有来得及去体味她的话中话,他一言不发地走到县衙处,却见衙门大开,里里外外都是无家可归的百姓。他顿时脸一垮,心中已生杀意:虹城令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如此时刻,扔下全城百姓逃了。
陈初见势不妙,连忙上前拉住百姓,一问才知道,原来虹城令前几日就带着全衙的人赶去彩虹渠救灾了。闻言,尹寿安脸色才稍有缓和,又冲其他人道:“我们也去彩虹渠看看。”
顾金金抿嘴而笑,靠在墙边,却不应声。尹寿安取下印鉴递与她,“这个给你,不过还有事相求。你能否同令弟去郡守府,我再写封信,你将印鉴和信一并交由郡守看,让他火速领人到彩虹渠。”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事成之后,我必有重谢,金银珠宝任你挑。”
顾金金笑逐颜开地接过,便领着顾小宝离开了。没走多远,顾小宝挠挠头,不解地问她道:“姐姐,你为什么非要黄哥哥的这印鉴不可?这东西爹那儿不是很多么。”
“你个小笨蛋,这个鸡血石不稀罕,可是印鉴的意义却非同寻常啊。”顾金金一敲他额头,“喏,你看上面刻的字‘千羽阁主’,呵呵,千羽阁是如今那个小皇帝的宫名,这下明白了吧,那个傻乎乎的黄哥哥就是当今皇帝,你说值钱不。”
她得意洋洋地甩着系着印鉴的丝绳,“以后有了这玩意儿,我们走到哪里都不愁,直接向官府的人一亮这东西,这就叫‘奉旨吃宿’,全部免费,额呵呵呵呵。”
就在顾金金为今后找到长期饭票得瑟的同时,这边厢,尹寿安带着陈初一路跋涉,到达了彩虹渠工地现场,但见一片狼藉,人头攒动,一个个捋袖挽裤,挑土垒石,挥汗如雨,干得热火朝天。
他们拉住匆匆经过的一个男子打听虹城令下落,那男子皮肤黝黑,穿着短褂,裤腿撩起,腿上手上都沾满了黄泥。他不耐烦地扫了尹寿安一眼,一挥手,语气急促道:“我就是虹城令,你们两个别傻站着,快点来帮忙。胖的那个,你去挑土,你跟我来,上段有决口,需要小伙子们先当人墙下水堵着。”
说罢,就不由分说地拖起尹寿安朝渠上方奔去。尹寿安没有辩解,见到现场的混乱之后,也默默地接过虹城令扔来的石袋,学他样涉水垒堤。
干了两个时辰,忽听下面一阵喧哗,隐隐传来吼声:“你们虹城令呢?马上停工,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虹城令停下手中活计,跳下堤坝迎了过去,“原来是郡守大人来了。”拱手作揖后,他又吩咐四周,“大家继续干,千万别停,得赶在下一波洪水来前修好。”
两江郡守瞅瞅四周,“你先别干了,听说皇上来了,先跟我接驾去。”
“皇上?”虹城令一怔,“没看见皇上来啊,这里都是自愿来帮忙的百姓和官差。皇上跑这里来干嘛?”
“那就好那就好。”两江郡守擦了一把虚汗,肯定是那个小姑娘瞎说八道的,自己就说嘛,皇上千金之体,怎么会一个人来这里。他马上又直起身来,摆出官威,“虹城令,谁让你修成这样的,快点给我复原成原来的样子,要彩虹样知道不?”
“郡守大人,我说过多少遍了,那个彩虹堤华而不实,受不住大水的,这次必须听我的。”虹城令不卑不亢地跟他对峙道。
“不行,我是郡守,得听我的,皇上来就是要看那个彩虹的。”两江郡守见众人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不由得勃然大怒道,“你们究竟听谁的?!”说着,一指带来的官差,“你们去,让他们马上停工。”
一阵推推搡搡后,大伙儿被赶到了一处,虹城令见状,立即上前与两江郡守争论起来。尹寿安和陈初藏在人群中,听他们吵了半天,总算听出了一些眉目。
原来,这个虹城令在治水方面还是有一定建树心得的,这彩虹渠本来是由他负责督工。可是,后来,两江郡守为了赶着给尹寿安献礼,硬是非要外行领导内行,把虹城令给撤了监工,自己领着人来修建渠。
修就修吧,他又想当然尔地乱改水道,非要把水渠弄成漂亮不实用的彩虹形状,再加上克扣工料石材,以次充好,还得时刻惦记着要提前竣工给庆典锦上添花。
结果,这个政绩工程是提早献礼了,但是隐患重重,有很多细微的渗水之处,被虹城令发现后数次提出要整改,但两江郡守都不予理会。最后,大雨这么一下,得,彩虹渠还没来得及发挥作用,就被冲垮了。
而如今虹城令想要重修渠,两江郡守去依然要求按照当初的彩虹弯曲设计,于是,二人便彻底争执了起来。
弄清楚了前因后果,尹寿安自然是越听越怒,额上青筋直冒。突然,他看见对面人群中出现了一张焦急的熟悉面孔,赫然便是小玄子,身旁跟着顾小宝和顾金金,冲他比了一个放心手势。尹寿安顿时安心下来,想必是小玄子他们脱险后便直接跑去了郡守府,通知当地搜索自己下落,而顾金金他们一去便找到了人。
小玄子兴奋地挤过来,悄声对尹寿安道:“皇上,终于找到您了,其他官员和御林军随后就到。”
“我们先上撤到安全地带吧,这里随时都还有溃坝可能。”陈初也护过来,朝尹寿安建议道。
尹寿安摇摇头,“你们别吵,我还想再听听这个郡守究竟还做了什么。”
场中央越吵越激烈,到最后两江郡守恼羞成怒,一声令下,命手下官差将虹城令和几个带头的工人都抓走再说。见状,尹寿安再也按捺不住,冷笑着冲了出去,大吼道:“住手!”
两江郡守之前没见过尹寿安,见有人强出头,立即举起马鞭一挥,“把这个也拿下,多管闲事。”
尹寿安微微一怔,眼见几个官差已经提着镣铐冲了过来,陈初和小玄子连忙挡在了前面,嚷道:“主辱臣死,皇上你先走。”然后朝两江郡守吼道,“你敢犯上?!”
顿时,人群一阵混乱,那些要救虹城令的,要抢工具的,齐齐都涌了上来。顾小宝挣脱开顾金金,也跑了过来跟着左劈右踢,像模像样地连连撂翻几个官差,看得尹寿安一阵称奇。很快,御林军也随着赶来了,将两江郡守和手下一同拿下,交由尹寿安处置。
尹寿安看也不看抖如筛糠的两江郡守,径直走到垂首的虹城令面前,把他拉起来,和颜悦色地问道:“你说你懂治水,那你倒说说看,这个彩虹渠该如何修?”
虹城令疑虑地瞅了尹寿安一眼,理了理思路,朗声应道:“此处水道淤沙不多,可在石堤前端修筑铧嘴,将上游之水分开,三分入漓,七分归湘。大小天平石堤分修两侧,调节枯水与汛期的江水容量。在河道较湍急处另建陡门,可抬高水位,方便通舟……”末了,他激动地拱手道,“皇上,此处万万不可再建曲渠了,否则,还会引发水患的。”
尹寿安沉吟许久,最后,指着两江郡守吩咐左右道:“两江郡守急功近利,玩忽职守,彩虹渠酿成大灾,罪不容赦,立即就地正法。”
他又拍拍虹城令的肩膀,“从今天起,你就是新任的两江郡守,我给你三年时间,一定要还两江百姓一个安居乐业,不再有水患之忧。”
虹城令顿时惊喜万分,认真地盯着尹寿安,一字一顿道:“臣一定竭力治水,争取早日解决两江隐患,让大家过上好日子,新渠不成,臣也绝不还家。”
“好好。”尹寿安哈哈大笑,转身又负手看向一直冷眼旁观的顾家姐弟,“你们两个可愿随我回宫?小宝你身手很好,金金你聪明过人,不如就都留在我身边。”
“不用啦。”顾金金晃了晃手中的鸡血印鉴,“有这个就行了,你再下旨,以后凡是我吃宿衣行,出示这个,所到之处,州府一律免单。”
尹寿安一愣,立时笑了起来,“你就这点要求?我准了,照办。”
“那我们就告辞了。”顾金金牵起顾小宝的手,得意地抿嘴而笑,转身便离开了。
行了几步,顾小宝转回头来,无比同情地望了望人群中央正在布置任务的尹寿安,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赶紧又快步跟上了前面的顾金金——这个日后令大尹王朝官员人人自危,闻风丧胆的天下第一败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