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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先当兵,然后由部队考上军校的,也就是部队里常说的“部队生”,不同于那种从高考直接录取军校的“地方生”或者“国防生”。

因此,在军校之前说一些当兵的事情。

其实我当兵完全是父亲为我作出的选择。那些年高考,在我们老家竞争还是相当激烈的,把大专院校什么的都包括在内,录取比例好像是六比一。我由于高考成绩不太理想,当年没能走掉。那时候人好像很麻木,考上考不上,没什么感觉、无所谓似的。父母的忧虑似乎只能增加自己的愧疚,没有那种为自己的未来着急的念头。进入复读之后,仍然没有找到学习的感觉,对于考学依然没什么信心。

不知道父亲是对我的高考不抱希望,还是他为了实现他自己*时因为祖父的国民党员身份影响了的从军梦想,他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给我报了名,参军。那时候在我们那个小县城,当兵到部队似乎还是一种政治待遇,或者说是区别于上大学的另一种就业方式,仅仅是身体条件符合要求还不行,还得找关系,有门路。一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在当兵前的一个晚上,父亲提着礼品,领我去拜会一个什么政府头头的场景,一直清高的父亲为了我在那个“肥头大耳”面前说着好话。那一刻,我才知道如果刻苦学习了,如果高考成绩理想,就不至于让父亲这样来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应该是从那个时候起,在我的脑海当中渐渐有了一些勤奋、努力、前途要靠自己等等这样一些概念。找完了这个肥头官员,父亲又担心我的扁平足会在当兵体检中遇到麻烦,周折着找到他的一个医生同学关照。那个时候父亲似乎是坚定了信心要把我送到部队中去的。

当兵走的那天,父亲、我的后妈,家里一些亲戚都去送我。

十一月份,天气已经挺冷了。到武装部的时候,已经是人挤人,处处都是灯笼、鞭炮、标语、红花什么的。我们一群十七八岁的男孩,在部队带兵干部地指挥下,第一次学会了还不算是标准的立正、稍息,茫然地立着。

我站在队伍当中,没有像其他的新兵那样,用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他们的亲人。我一直低头看着我胸前的红花,以及身上似乎还有樟脑味的崭新军装。

去省城换乘火车的几辆大巴前面也是披着红绸带,贴着“一个从军、全家光荣”之类的字样。集合、整队、登车,我木然地随着新兵队伍开始上车,但我的目光仍然没有向别处张望,一直盯着队伍中排在我前面的那名新兵的后脑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以至于后来父亲认为我对于他把我送到部队有意见,包括来送我的那些亲戚们都误解了对我一直很好的后妈,说如果不是因为后妈,这孩子也不至于到那么远的部队中去受苦。其实当时我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是怕看到父亲他们我会难受,从小就不喜欢让别人看到哭,唯一的一次好像是在生母去世那年,不想被别人看到我流泪的样子。

车子徐徐开动,车里已经有低低的抽泣声。这时我才把目光转向车窗外。我一眼就看到了瘦削的父亲正站在不远处,墙边的大红标语底下,他努力地踮着脚尖往我这个方向看,后妈和我的姑姑都在抹着眼泪。鞭炮的烟雾模糊了我看父亲他们的视线,我的眼睛开始发热,但最终我还是忍住了。

看着车后渐渐消失了的父亲和欢送的人群,我知道从现在开始,很长的一段路,要靠自己来一个人去走了。

当然,那个时候并不知道今后的路是怎样的一条路,不知道后来的光阴会以怎样的一种方式平静或者是复杂地向前行进。

在武装部一直盯着后脑勺看的那个家伙叫林宇飞,在新兵连他正好是我的上铺。

那个时候还觉得挺巧合的,现在想想,新兵连的划分基本上就是按照各省接兵顺序来划定的。在家乡武装部时的队形就大致决定了我们前后左右应该都会在一个新兵连里,至少会在一起度过三个月的时光。我们那个连当时三个区队,我在一区队,只有三区队是另外一个省,陕西的。

新兵连印象最深的就是洗澡了,第一次澡就洗得惊天动地。

刚到新兵连,我记得好像一连两三个星期没有澡洗,说是整个新兵团轮着洗,正好赶上中间供暖坏了一次。我倒是惊异于自己的适应能力。而我上铺的林宇飞似乎难以忍受,老问班长,哪天洗澡,哪天洗澡,不洗澡会死人了之类的。

后来班长急了,说,就你林宇飞特殊啊,画地图太频繁,不洗澡不行了吗?林宇飞后来也就不怎么再问。我注意到这家伙每天晚上连里吹哨开始洗漱,他总是冲在最前面,回来的时候落在最后面。

盼天盼地的,终于盼到洗澡。集合之前,指导员通知说不穿军装,统一着绒衣,穿拖鞋。一吹集合哨,大家穿着拖鞋,端着脸盆,忙不迭地往楼下跑。急忙当中,有的洗头水掉地上了,有的拖鞋跑丢了,因为平时出队列晚了一步都会挨区队长的批,谁也不敢慢一步。排队往澡堂走的时候,我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我们像一群被劳教的少年犯,一律的平头,一律的浅绿色军绒衣。

挺恶心我们带队的那个区队长,按说洗澡带队应该不用喊番号的,偏偏这个爱出风头的区队长,一二三四的喊起番号。站在队列边上的我还在想着刚刚跑步集合掉地上没敢捡的洗头水,一走神,没出声。不想这就被区队长发现了,扯着嗓子喊了我一句:

一班的严亮,想什么呢?哑巴啦是不是?

澡堂子里的热气几乎让人窒息。

当兵之前在家里,我还从来没有进过公共浴室。因此,挺新奇的一开始。我数了数,澡堂内淋浴的蓬头只有十五个,还有两个是坏的,不出水。大家飞快地脱了衣服,往洗浴间跑的时候,我显然缺乏经验,不会想到人多喷头少的状况。屋子中间,有一个大浴池,不想等着淋浴的迫不及待地跳进池中,躺在水中一幅惬意的样子。没一会儿,池子里的水就变成了另外一种颜色似的。平时喊洗澡最多的林宇飞也跟我一样,他专心地排在一个喷头的四五个人后面,连手中的脸盆也不愿意放在地下。

我好不容易挨上号了,看见林宇飞仍在那儿等。就招呼他过来。这家伙好像有点不情愿地走过来。“洗头水刚掉连里面了没敢捡,借你洗发水用下?”

林宇飞拿出洗头水递给我,把脸盆放在地上。浴室的地上摆了好些个脸盆,全是那种统一白瓷铁的,一碰就哐哐啷啷的响。每一只都被四处乱溅的水灌了半满,香皂,毛巾浸泡在水中,冒着热气。

我洗头的时候,让林宇飞到我占的蓬头下先洗。没想到,往后退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把谁的脸盆给碰翻了。

“你他妈眼睛长屁股上啦,没看地上有脸盆啊?”吆喝的是三区队的一个陕西兵,叫杨驷威,整天吊儿郎当的,估计当兵前就是一小痞子,父母管不了送到人民军队来管教的。我们这班南方兵就一直背地里管他叫“死**”。

我本来就恶心这个杨驷威,加上刚才来澡堂的路上被区队长骂了一句,正窝了一肚子火,没等眼睛上的泡沫冲干净,就转身回了一句:“你他妈不叫唤,别人不知道你是死**啊?”没想到姓杨的拳头挺快,我话音刚落,他二话没说,拳头就到了。我反应也算迅速,一斜身,虽然没完全躲过去,但一身的泡沫没冲呢,杨驷威手一滑,整个人是扑通一声趴地上了。

其它蓬头底下洗澡的也全都停下来,就连躺在浴池里的也都站起身,往我们这边看。刚刚闹哄哄的澡堂子一下子安静下来。蓬头的水打在地上的声音,异常清晰。

在一旁的林宇飞看着地上的杨驷威没爬起来,过来想拉开我。估计他也知道姓杨的发彪多半是因为我招呼他过来洗澡的原故。

等杨驷威等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区队长那极为独特的嗓音震了过来:

“严亮,又他妈是你,你们想干嘛?吃饱了撑着是不是?不洗就给老子滚出去!”

刚刚爬起来还没站稳的杨驷威,一听区队长的声音,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狠狠瞪了一眼我和林宇飞,嘴里骂骂咧咧的,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