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膳之后,我便让喜儿掌上灯了,坐在桌子旁边,铺上宣纸,信手练起毛笔字来。一首小诗将将写完,等待浓墨被风干的这段时辰,我抬起头准备去倒杯浓茶,清醒一下头脑,却忽然望见喜儿还在一旁守着我。
想来也是疲乏极了,拿在手里的未完成的大朵玫瑰花,正自欣然怒放着。而花枝上却是光秃秃的,没有任何一枚衬托的绿叶出现。纤细的绣花针,已经上了绿油油的绒线,只是第一针都还未跃到这方锦帕上,喜儿便就已经去会晤周公了。
长长的自她身上滚落下来的绒线球,不知跑到了哪里去,寻不到源头。只余下一根细细的伸向远方不见尽头的绿色丝线,像一缕纤巧的绿色游魂,游走于寝殿汉白玉堆砌的地面上。
“喜儿,喜儿。怎么在这里睡着了?赶紧回去睡吧,小心着了凉。”我走过去,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尽量放低了声音,试图将她自睡梦中唤醒了来。
“恩?公主?哦,奴婢怎么在这里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呢?真是该死!咦?这娟帕怎么还没有绣完啊,刚刚明明是已经绣好了,奴婢才睡着的啊。”喜儿揉搓着惺忪的睡眼,满脸迷茫的看了看我,又瞧了瞧自己手里仍旧握着的那一块锦帕,喃喃自语的嘟囔着。
“你呀,是做梦梦见自己绣好了的吧。真是的,还和以前一般傻乎乎的。好了,赶紧回去睡吧。夜深了,再这么躺下去就该着凉了。”我伸出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啼笑皆非的说道。
“哦,也许是吧。反正奴婢以前也做过这样的事情,公主再怎么说,奴婢都习惯了。奴婢先替公主更衣吧,省的待会子公主睡觉又喊不舒服了。”喜儿将手里未绣完的锦帕,放到了一旁的矮几上,就转身向内殿走去。
“你干什么去啊?本宫现下不休息,还要等,”说到这里,我猛然闭住了嘴巴。
是啊,现在这个时辰了,我还想要等谁?这么短的时间,真的就已经成为习惯了吗?习惯每日在灯下看似忙碌,实则只为等他准备就寝之时,依然能在暗夜中看到一盏孤独的,只为他等待的灯盏,只为他等待的人吗?
为什么想到这些,心里却忽然空出了那么一大块的距离。一定是外面的风太大了,自那块忽然便空出来的大窟窿中,呼呼刮了过去。吹的我生疼难耐,吹的我犹如风中孤独飘零的一朵浮萍,没有根可寻,也没有枝丫可求取。
可是,他今日不会来了。就算我将这盏只为他而亮的灯,燃到天亮,他也不会来了。此刻的他在做什么?在陪着涵贤妃说笑,还是两人已经同塌而眠。
同塌而眠?!多么美好又残酷的一个字眼,他们那样熟悉,她又是那样爱他,他们肯定不会像我们这般,只会相视而笑,只会分房而睡,着急着划分彼此的界限吧。
他会不会也会和她说一些甜蜜的话语,会不会也轻抚她的额头,说些醉人的美言。一瞬间我的头脑仿似就要炸裂开来,那一幕幕自我丰富的脑海中,设想出来的极为暧昧的场景,一次一次的冲击着我的灵魂。
他一定会的,这些都一定会的。他也许还会轻柔撩开她的衣衫,亲吻她的每一寸每一寸的肌肤,心疼又爱怜的一遍一遍,划过她的唇角,蔓延过她的整个身心。那一片香艳的明黄色帐子里,有我无法企及的情景,永远不可能出现的模样。
“公主?公主?您在想什么,没事吧。”喜儿将手放于我的眼前,来回扫过许多遍,才将我的神色唤回来。
“我没事,这里不用伺候了,你赶紧去休息吧。”我背过身去,躲过了她探究的眼神,藏起了自己已经一片濡湿的黑眸。
喜儿犹豫了好久,还是无奈的告退了出去。我竭力压抑住自己因猛然窜出来的无名的气愤,因难以名状的哀痛,而跳动不停的内心,与颤抖不停的身体。
我一遍一遍的在心里默默告诉着自己,不要生气,不要在乎。他只是,只是我的仇人,我的弑兄仇人。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去在乎。我怎么能够这么没出息的,便在乎他了呢?
一遍又一遍的自责,迅速袭进心内来的仇恨,终于还是将我拉回了现实中来,平息了几近疯狂地颤抖,平静了激昂澎湃的心绪。
可是,即使这样,即使我已经如此不在乎了,如此憎恨他了,我还是无法说服自己不去思念他,无法说服自己闭起眼睛来。只得这样静静的站在窗户旁边,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出的望着这一片属于大自然的寂静。
从漆黑不见五指的深夜,看到整个天幕就像要塌陷下来一般,呈现出了冰冷的深重的蓝色,又看到了东方的天际尽头,出现的那一片耀眼的朝霞,那一丝即将要露出脸颊来的明亮光照。
“舒衣
殇,不要忘记了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不要忘记了自己来此的使命,更不能忘记淳哥哥多年来的悉心呵护与关照,你已经欠下了太多的债,再也不能再做个忘恩负义的人了!看见了吗?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对着自己笑一笑,重新投入到新的生活中吧。”我望着那一片迅速扩大的,橘红色的朝阳,在心里默默的对着自己说。
这一日肯定又是一个艳阳天了,因为我看见东方天际尽头的那一片朝霞越来越深重,与淡蓝色泛白的天际相接壤,俨然便是一副浓墨重彩的中国画。深浅相连,接洽完整。
正在此刻,却见一只不知为何的飞鸟,自那方天际尽头展翅飞来。那一抹浓重的黑影,在橘红色朝霞的映衬下,显出了无以伦比的美妙。仿似就在这样一副举世无双的静态画中,画出了那一笔举足轻重的点睛之笔。
我深深沉迷在这一片难得的美好之中,冷然站立了一夜的身姿,终于有了些许的倦意。更像一只飞倦了的鸟,想要辗转回到最初栖息的场所。可是飞得太远了,我早已经忘记了来时的归程在哪里。
“公主,您起来?奴婢已经将清水打好了,您赶紧来梳洗一番吧。”喜儿推开门,缓步走了进来,轻声说道。
“哦,你怎么又起来了,不是说这些早起的事情让她们去做就好了,这么冷的天,你何苦再跟着爬起来呢?”我转过身来,不满的轻声抱怨道。
“这些个事情奴婢都做惯了,唯恐换了她们做不顺手,反而招惹公主生了气去。再说了,奴婢这性子可闲不到半分,到得这个时辰上,就自然而然的醒转来了,就是想睡也睡不下了。”喜儿放下手里端着的铜盆,望着我轻轻一笑。
“你还真是个专门操心的丫头,不过,我还就喜欢你为我梳妆呢,想来真的是顺手了。那就先替我寻件宫装来吧,我看这时候也差不多了,今儿个还是赶早过去比较好,省的又在太后那里留下说道的把柄。”我低下头,扯了扯已经有些皱了的宫装,低声说道。
“这太后也真是的,昨个儿奴婢已经看的很清楚了,她就是专门针对公主的,您看看她说那些话里,夹枪带棒的。咱们又没有抢了她什么去,何苦这般针对公主呢?”喜儿嘟着嘴,极为不满的抱怨道。
“行了,涵贤妃是她的亲外甥女,而我只是个外人,针对我也是情有可原的。我们小心些就是了,现在正是紧要关头,千万不能出现了何种乱子才行。为这事我也郁闷着呐,这太后来的可真不是时候,况且她又操了这么多闲心。”我亦是受了喜儿的感染,不满的抱怨起来。
净过脸之后,喜儿一边递给我早已经准备好的,那方绵软的毛巾,一边絮絮叨叨的说道:“就是啊,这太后若是和太上皇一样喜欢公主,且又不问世事就好了。”
“你就呆在这儿做梦吧,小丫头。”我趁她不备,忽然伸出手去,刮了刮她的鼻尖。
她自然是不依的,吵闹着要来抓我。这样笑闹了一阵子,我的心绪反而像脱出了束缚的野马,欢快明亮起来。喜儿也停止了笑闹,赶紧着为我梳好发髻,大致收拾了一番,便起身向太后的慈安宫走去。
等到达慈安宫之后,我才突然联想到这涵贤妃,她就是一块粘皮膏药。我以为我来的已经够早的了,没想到还是赶在了她后面。这样一番情景,不由得让我不郁闷。
不过还好,今日的太后只是象征性的瞅了我一眼,便不再言语了。我端坐在下首的椅子上,望着对面勾起唇角,一脸淡笑的涵贤妃,面上挂着浅浅淡淡的招牌式的笑颜,内心里却早已经将她辱骂了一百三十回了。
过得一会子,其他人也都来了。太后又是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阵子,内容无非还是昨日晨礼时言说的那些,没有丝毫的改动,除了停顿的不同之外,我感觉简直是一模一样的,包括使用的修饰词语。
“对了,太后舅母,昨个儿母亲托人捎进来一个珍奇的古玩,说是这些日子不见太后舅母了,很是想念。可是,宫里的规矩在这里,又不能常常见面,一处闲话家常。正巧前几日,刚得了这样一个罕见的物件,便让儿臣来转呈给太后舅母。”涵贤妃嘻嘻一笑,接过话来。
尔后,向身后招了招手,示意身后跟随着的燕儿,将那件颇为稀罕的物件带上来。燕儿双手托着,展开在了太后面前之时,我也颇为好奇的探头看了过去。待看清何物之时,却觉得失望已极,不就是一个破花瓶吗?我在心里几分鄙夷的自语道。
“啊?涵姐姐这花瓶好漂亮啊。我幼时看史书时,曾经听父王说起过,这种瓷器是曾经在吐蕃国出土的。原本数量就少,现在又因为吐蕃国的离奇消失,更加显得珍贵稀少了。听说这花纹也是纂刻上
去的,非常稀有宝贵。”莲婕妤满脸欣喜的奔上前去,凑近到那件被她说的天花乱坠的花瓶旁,细细查看,乐不可支。
“是啊,莲妹妹果真是见多识广呐,这确实就是那件出土自吐蕃国的‘锦中花’,世间少有,自然是珍贵无比的。听母亲说,这是父亲一位喜云游四海的少年好友,赠与父亲的。怎么?皇后娘娘难道不相信?”涵贤妃灿若月华的脸颊上,映照出一种耀人眼目的光彩。
满脸掩饰不住的喜悦,兴冲冲的说着这只花瓶的来历。我原本也只是在听着,却没想到竟然被她点名提到了。难道自己鄙夷的心思已经这么严重了吗?竟然都展现在脸上,还让涵贤妃逮住了正着。
“皇后,我说的可都是真的。想来太后娘娘也是知道的,不然,你上前来摸一摸这花纹,每一条细腻的纹路,都清晰可见。而且,只是单纯的用手去摸,去感知,都可以真实的触摸得到的。想来若不用眼睛看,只是用手的话,也能摸出上面的花纹是何样的了。”莲婕妤也转头望向我,颇为认真的向我解说着。
“呵呵,本宫怎么会不相信呐?本宫只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珍贵稀有的物件,故而觉得十分惊讶而已。”我装作羡慕不已的将眸子递向涵贤妃,颇为自谦的说道。
“从没有见过?想来也是,既然在东舒国这么不受宠爱,自然是见不到这种物件的。那你就上前来瞧瞧好了,省的别人谈起此事,你一点儿都不知道,无端丢了我们皇家的颜面。”太后将眼睛缓缓移动到我身上来,一脸的高高在上。
“不用了,太后娘娘,臣妾就在这里远远的看看就好,臣妾没有见过这等物件,且又是涵贤妃专程送与太后的,自然害怕一不小心摸脏了哪里,可就不好了。”我赶紧站起身来,委婉的谢绝了太后的一番好意。
“哎呦,皇后娘娘说这话可就不对了。太后舅母打从以前,就是宫里所有娘娘中,最贤良淑德的典范。不会责怪你的,你上前来摸摸便是。”涵贤妃一脸笑意的望着我,黑亮的眼睛里闪现着得意洋洋的神色。
“唉,算了,瑶涵。既然她不愿意看,那就别勉强她了。想来自小被冷落的孩子,都有这般清高的样子。”太后用眼角余光扫了我一眼,尔后便若无其事的转过头去,对着涵贤妃轻声劝慰。
“是,太后舅母。”涵贤妃垂下头,恭敬的答应了一声,便有意识的向后退了几步。
“既然皇后娘娘不看,我来看看好了。我父亲以前驻守吐蕃的时候,也曾经见过的。八岁那年,我就看到过父亲描画出来的样子了。”衿充容猛的自座位中站起身来,迅速向前面花瓶处冲过去。
我有些不悦的皱了皱眉,忽然又松开了来。赶紧悄悄瞥了太后一眼,见她也并不是很高兴。一脸冷然的神色,紧紧注视着一路小跑过去的衿充容。
“不过,母亲也不仅仅是因为它的价值,才送与太后舅母的。倘若说高价值之类的物件,太后舅母这里肯定是少不了的。母亲主要还是觉得这花瓶上下,都透着一股古朴典雅的风范与感觉,很适合太后舅母沉静的性格。所以,才专程遣人送来的。”涵贤妃走过去搀扶着太后走回上座中去,眉欢眼笑,口齿清晰的缓缓说道。
“恩,你母亲的心意,哀家都知道。哀家刚刚进宫那会儿,还多多仰仗了你母亲的照顾呢。两年的时间不见,你母亲她,”
“啪!”太后端坐上座中,亲热的抓着涵贤妃的手,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一声清脆的响声惊断了去。
我亦是被震惊的心内猛然一慌,漏跳了一个刹那,赶紧扭头看过去。刚才还好端端的,被严密保护在一片宽阔的方桌上的那个,珍贵无比的花瓶,现下已经碎裂在了地上。
就算刚才再怎么好看美观,再怎么稀少宝贵,现下躺在地上的,也只是一摊碎片而已,与别的破碎了的瓷器,没有丝毫的不同,都是一样的‘凡夫俗子’。
“这是怎么回事?本来好端端的,怎么一转眼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到底是谁干的好事?”涵贤妃猛然跳将过来,恶狠狠的怒斥道。
一旁的太后亦是变了神色,自座位中站起身来,一瞬间冰冷下去的眼神,直直向那摊碎片中扫射了过去。
“还能有谁?谁在那里,自然就是谁喽。”沉默了好久的絮美人,依旧稳稳端坐在最末的椅子上,一脸事不关已的轻松神色。
我迅猛的眨巴着自己的眼睛,想要暗示她赶紧站起来,将她那落井下石的得意神情收起来,不然太后很有可能就要怪罪她了。谁知她竟看也不看我一眼,依旧一副轻松自在的神情。
这一刻的她,仿似一个握有生杀大权的旁观者,胸有成竹,毫不畏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