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殇?
第14节 袍哥人家
七月的成都,正是一年中天气最热的时节。
三河舵爷于慈恩,带了十二岁的独孙孙于信达,到得成都府。
老爷子本来的打算,自家的小孙孙么,就在望山书屋,跟着蒋先生识文断字就行了。耐不得这蒋先生,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劝道:“你这小孙孙,我是无法为师哩,再呆在咱望山书屋,恐误了人生哩。”
老爷子一向果决。十万百万的生意,略一思索,便有决断;就是见得两军对垒,刀光剑影,险象环生,也不曾眨过眼的。蒋先生这一说道,却让他失了计较。
这小孙孙,小小年纪,却是知书识理,乖巧伶俐,每晨问好,每晚请安,承欢膝前,于老爷子的内心,自是欣慰得很。
可要送了外出,人地两疏,小孙孙毕竟年幼,便受那孤单漂泊之苦,老爷子内心,却又是老大的不痛快了。
蒋先生见识得多了,一眼便窥破了于老爷子内心所思,捋着胡须,盯了老爷子:“嗬嗬,老哥子,你可曾听说,温室里,能长出栋梁之木?”
这道理,于老爷子自是深知的。
为着小孙孙的前程,更为着家族的未来,于老爷子便狠下心来,决意上这成都府,替小孙孙寻个好先生。
既是奔着寻师而来,按了常理,自当四处打探,寻塾问馆,探寻名师才是正经。但这于老舵爷,第一事儿,却是带了小孙孙,东游西逛,拜访起地方人物来。
拜访的第一个人物,是王三爷——成都府“忠义社”袍哥老大,王三爷。
袍哥?啥东西?
追源溯流起来,四川袍哥乃源自山东一带。
最初,几户相好的人家,协商起来。谁家都有难处哩,谁家都会遇到坎儿哩,咱几哥们,拉扯一把,互助互援,共度时艰。
这种几家几户凑合而成的小社团,比起一家一户的单打独斗,显是实用有效得多,特别是灾荒病困时节,更显出其巨大功能,便渐渐扩散开来,扩容起来,几十几百户,再扩容,便几千上万户的结社组团,那阵容,可是任何官府任何衙门,都小觑不得的。
哈哈,这不纯纯的互助组织么?但是,到得明朝中期,便有怀了别意的人儿,往这纯纯的结社里,掺入了宗教性质的东西,便变了味儿。时值土地兼并严重,许许多多的小土地者纷纷破产,社会矛盾尖锐起来。在山东韩城,便有了白莲教起义。
这白莲教,可是闹得大哩。朝廷认起真来,派了大兵镇压。要能抗得过哩,便与官军打上一打,要是抗拒不得哩,便偃旗息鼓。自大明到大清,前后凡六百余载,就没消停过。
后来,这股风,吹进咱天府之地来,落得地,生得根,开起花,结起果,便有了咱四川版的“白莲教”。更有粗通文墨的穷学究,想起“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古诗句来,便换了个名儿,谓之“袍哥”。
哈哈,这样说来,四川袍哥,不是很有点“黑社会”的味儿么?对头,正是明清两朝,以至民国时期的“黑社会组织”,只不过是四川版的“乡土黑帮”罢了。
到得清朝中期,“四川袍哥”已是声名赫赫,包容了各色人等。上至官员衙役,绿营兵勇,下至贩夫走卒,商绅田夫。平时呢,表面呢,都有正经营生,背了阳光,暗地儿里,便是袍哥了。
入这袍哥,一要受舵爷指派,尽一些袍哥会员之责,二呢,还得按月缴纳规费。既是如此,为何还要入这袍哥呢?
嘿嘿,当然是有所需有所求的啦。这些个入了会堂的袍哥人家,是受袍哥组织保护的,小到挨骂受气,大到吃亏挨整,甚至于冤啦屈啦的,找官府,不一定缓得了事儿,倒是这袍哥组织,替了出头,便能舒得急伸得冤。
那些个混混儿地痞儿,自然是个个都要争做这袍哥的。这些人儿,平时没有正经营生,便是专职的袍哥了,打探消息,哄骗欺诈,打架闹祸,惹事生非,是其主业。
这样一说,大伙儿可能多少明白了一些。
要想探听消息么?当地袍哥。
要想安身立业么?当地袍哥。
要想消灾弥难么?当地袍哥。
要想惹事儿么?自然,第一便是找当地袍哥。
本来么,袍哥这东西,刚传入四川,还是纯互助性的民间社团,组织极其松散。后来,便有有心人,用了心思在这上头,着意打造起来,架构完善起来,分工细致起来,形式复杂起来,管理严厉起来,能量便大了起来,乃至于能与官府抗衡,鼎足而立。
譬如行船,需得一艄公,把了船行方向。咱这四川袍哥,虽是松散,一地一袍哥,一地一堂口,总得有个头儿,把了方向。这个把着方向的头儿,便被形象地称作掌舵大爷,简称舵爷。
舵爷之下,便是“五爷”,全称“红旗五爷”。受舵爷之托,代为处理会堂的日常事务。
五爷之下乃是七爷。如果受了舵爷之命,这个七爷可以跳过五爷,直接代表舵爷处理堂务。说穿了,红旗五爷权力太大,舵把子大爷便另设了“七爷”备胎,实为掣肘。
五爷七爷之下,便是“十三爷”了。这十三爷,声名并不昭著,却是一众会员俱惧的人物,因为这个十三爷执掌着刑堂,专做一些隐秘事儿,对外一般是不透露身份的。
至于那些“副堂主”之类的,有些堂口,封作“九爷”,其实,不过名号而已,不掌实权的,很有些“名誉副官”的味道。
四川袍哥,始终没形成全省性的大堂所,各地结社自立,分掌一地,各行其事,而且各地的袍哥堂口,名号往往也不一样,譬如,重庆码头的“忠义社”,咱三河县的“诚义社”,成都府的“三义社”。名号各异,但这“龙头舵爷”、“红旗五爷”、“刑堂十三爷”的名号位次和职能,却是大体相同的。
川蜀各地的袍哥虽是各拥堂主,各施其事,但其祖师爷却是同一个:武圣关二爷。为讳这“关二爷”,任何堂口,均无“二爷”之位。
袍哥人家,对那忠心护主的常山赵子龙,也是敬重得很的。五虎上将中,赵云排在第四,一说,赵云在一众兄弟中,排行老四,小名赵四。因此上,各堂口,也无“四爷”之位。
各地袍哥堂口均有舵爷、三爷、五爷、九爷等位,均为单数,绝无双数之爷,何也?问之伍玉平,答曰:无知;询之于小山,答曰:无知。老叔我阅尽古今之书,结果:无知,因为实在没有记载,一言半语都没有。
各地舵爷执掌一地,权势自是没得说的,威风更是没得说的,不是哪个都能见到得,规矩大得很。
第一关,先得拜见“知宾”。双方甫一见面,做些手势,说些暗语,确认对方的身份,袍哥组织内称“切口”,很有些密探暗语的味道。
知宾确认对方身份无误,再引见给红旗五爷,如是一般的事儿,五爷自行处理了便可,如果重大事项,超了红旗五爷的权限,便由红旗五爷引见给舵爷。
递名片,对切口,拜山头,呈谒礼,定日期,这些事前的准备工作,于家老总管袁其隆,都已办得妥妥的了。
回说成都府“三义社”袍哥老大王三爷,听得红旗五爷报说,三河于舵爷,第二日上午来访,便把一应杂事儿都推了。
第二日,一打早,王三爷便立在了门外大街上,专候着于舵爷,虽是艳阳高照,汗流浃背的,却是顾不得,只把个眼光,四下里逡巡。
已时,眼见得于慈恩领了小孙孙,一众护着,远远地行来。王三爷紧跑前去,打拱作揖,导着前行。
王宅,果是气派。排开朱漆又门,便是宽宽广广的内坝。十数精壮汉子,分立两旁,都着青一色的藏青绸缎,束着袖口,打着绑腿,腰间西洋短枪,背上一把大砍刀,系着耀眼的红绸带,一个个的,挺了腰板,双手叉腰,目不斜视,精神得很。
这是袍哥堂口迎接贵人的排场,众人都是见过的。于慈恩背了双手,信步而行,小孙孙也背了双手,尾随着,东瞧瞧西瞅瞅的,全然当做稀奇来看。
进得正堂,于慈恩左手抱右手成拳,行起江湖礼节。
王三爷慌了,弹起来,一把扯了于舵爷,按坐在主宾之位:“唉呀唉呀,我的老哥哥,干啥呢干啥呢?这等虚礼,可适于老哥?你这一整,岂不折杀了小弟?”
客随主便。既是王三爷的意思,便免了客套。
没了虚礼,主客随意起来。品着极品香茗,闲话些江湖趣事。
谈到正事儿,于慈恩说,咱家小孙孙呢,年方十二,听得塾师道来,脑袋瓜么,还勉强过得去。老哥我呢,便从了先生之劝,送来成都,寻个好馆。只是么,咱三河,隔着成都府老远的,人地两生,甚是不便。所以么,尚请王老弟费费心,照应一二。
王三爷把个胸脯拍得山响:“哈,说啥费心不费心的呢?老哥哥的事儿,便是小弟的事儿。这事儿,小弟不知也就罢了,既是知道了,岂敢不竭心尽力?老哥哥也不必多说了,小弟只给哥哥一句话:袍哥人家,扎起!”
满堂一众手下,全都木桩一样地侍立在侧,听得舵把子王三爷这话,全都“啪啪”地拍起胸脯来:“扎起!扎起!”
“扎起”,这词儿,大家懂噻。
——四川土话,袍哥口头禅。意思嘛,袍哥人家,最是义气,绝不拉稀摆带,绝不推三阻四,绝不瞻前顾后,绝不言不由衷。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义字当头,急人所难,言出必行,是谓“三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