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秋高气爽的周六。国家规定,周六上半天的课。放学铃声一响,大家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老师;一旦老师宣布下课,大家都用神速把自己的东西塞进书包,然后冲出教室,直奔家的方向。
江亭一向是除了值日的同学外,最晚出教室门的。她也想早点回家,可是急急回家的那批人总是你挤我,我挤你。她不介意别人挤她,可是别人却介意与她肢体接触。自从那次她出教室门不小心碰了某个同学的胳膊,那同学用厌恶的眼神瞅了自己一眼后,江亭发誓再也不去凑热闹。
这天,江亭的动作尤其慢。她在等人。
“江亭,走吧。”李项为出现在教室门口。
江亭把书包斜挎上,朝李项为走去,神情有些紧张,说:“李老师,要是不成功怎么办?”
李项为笑笑说:“若革命尚不能成功,说明同志们还须继续努力。”
留下来值日的同学都好奇地瞅了瞅李项为,又瞅了瞅江亭,最后把目光定在了李项为的身上:
白衬衫、蓝色条纹领带、黑色西装西裤、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手上拿着一个皮质的黑色公文包。
这是什么情况?
李项为朝他的学生们点了点头,顾不得留意学生们眼中的诧异。他低头问江亭:“你确定这会,她爸妈都在家吗?”
江亭点头,说:“我每次回家都会路过她家。她大姐是个暴脾气,要是上了半天的课,回家却没有热气腾腾的饭菜吃,就会发飙摔东西。所以这会,她爸妈都在家。她爸爸在喝茶,她妈妈在炒菜。”
李项为点了点头,说:“前两天交代你的事,你办妥了没?”
江亭回答:“我跟她说过了,重复了不下五次。”
“那就好,那就好。”李项为说。他神情有些紧张,似乎捏着把汗。
两人一前一后往江三梅家走。
“李老师,你怎么又来了?”江丰笑嘻嘻说。他才七岁,比江亭还小一岁,却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一点都不怕生,也不怕老师。
“江丰你好,你爸妈在家吗?”李项为装作没有听出江丰言语中的意思,笑着问。
“他们刚回来。爸、妈,李老师又来了!”江丰伸长脖子,扭头冲着家门口喊。
过了好一会,江三梅的父亲江永常、母亲月霞才从家里迎出来。
“李老师,你来了,快进屋快进屋!”月霞脸上挤出笑意,假装热情地招呼说。
“就是,快进屋,一起喝杯茶!”江永常附和。
“阿姨,三梅在家吗?”江亭在李项为的身后低声问。
江亭虽然常跟江三梅一起玩,但是去江三梅家的次数却寥寥无几。她很少去别人家串门,包括江三梅家。
月霞一愣,瞅了眼李项为,说:“在呢,她在家。你找她有事?”
“今天老师发新练习本了,我想让她看看。”江亭脸不红、心不跳,撒谎说。
“三梅,江亭找你!”月霞不耐烦地朝屋里吼,却见江亭已经一脚踏进屋里去了。
江三梅家条件还是很不错的。亮堂堂的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八成新的大红色四方桌。江三梅的大姐江大梅、二姐江二梅都在家,趴在四方桌上写作业。这两人冷冷地瞅了眼江亭,继续低头写作业。江三梅的脑袋从灶台后面探出;她在烧火,左边脸蛋上不小心沾上了锅底灰,黑乎乎的。她脸上的神情带着一丝不自在,说:“亭亭,你怎么来了?你找我有事?”
“今天老师发新的练习本了,我带过来给你看看。”江亭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变得欢快,朝江三梅走去,边走边往书包里掏练习本。这练习本其实是昨天发的,江三梅昨晚上就已经见过了。
“真的?快拿来给我看看!”江三梅装作激动的样子。
“多事!”江大梅鼻孔里冷冷哼了一声。江二梅拉了拉嘴角,似在嘲弄什么。
“李老师,快请进。一会饭菜就熟了,就在我们家吃饭吧。”月霞热情地打招呼。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老师来了,还不赶紧让座?!”江永常故作生气,嗓门拉得高高的。
江大梅、江二梅不情不愿地收拾着东西。
“让她们写作业吧。我来说几句话就走。”李项为笑着说。
“这样啊。我也知道,李老师你工作忙。一看你穿得这么精神,想必一会还有大事要做。那我就不耽误你功夫了。你说吧,什么事?”月霞说,眼中还隐隐带着笑。
李项为故意笑哈哈抬眼上下打量了下自己的装扮,说:“这身行头,还是我前两年毕业拍毕业照的时候置办的。太正式了,后来就压箱底一直没穿过。今儿个要去县里的教育局一趟,就穿上了。我这次过来,就是麻烦你们在我的报名表上签个字。”
“签什么字?”江永常冷冷说,“我们干嘛要签字?”
“三梅爸爸,是这样的,”李项为扶了扶眼镜,说,“现在广播里不是常在宣传吗?我们要科教兴国。一个国家的未来,全掌握在咱们后代人的手上。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全不怕。如今国家对教育不是一般的重视。像我们凹里村,之前学校那么烂,短短一年时间,就拔地而起了一栋崭新的五层高教学楼。若没有上面的大力支持、督促,这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我呢,负责一年级学生的招生工作。学校开学之前,我们这些从正儿八经师范学校毕业的年轻老师,先在县里的教育局开了次会。我们立下了‘生死状’,向教育局保证,绝对不会让一个孩子辍学,也不会让一个孩子上不了学。这会,你们看,呵呵。”
李项为苦笑了下,说:“三梅去年到了学龄没有上学,作为负责人,我被罚了半年的奖金。今年,可不仅仅是罚钱的事情咯。”
江永常和月霞对视一眼。
“老师,你会被辞退吗?”江大梅听得入迷,插话说。
李项为回答:“还不知道。希望我能用自己的诚意打动教育局的人,让他们收回成命。不过,毕竟之前立了‘生死状’;让孩子识字学文化是好事,若有学生上不了学,说明我们这些做老师的工作没有做到位,要引咎辞职,所以,真不好说。”
房间里有那么一两秒的沉默。
江永常轻咳一声,打破安静,说:“你想让我们签什么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