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寨是县委书记秦刚的家乡,秦刚家是青龙寒首富,不但在青龙寨是首富,方园十几里都是首富。秦家有一千多亩地,余惠敏为了省心,大都租了出去,啥也不管,每年只收些租子过活。工作组进到村子里,颇有些顾虑,不知如何开展工作。秦刚为此曾专门又回家一次,做了工作,让母亲想开些,让余惠敏放手,任工作组处置。他也给工作组长谈了话,叫他们公事公办,不要顾及个人面子,私人感情。余惠敏曾提出过把土地卖出去,但土改风头正起,谁还买地。把土地免费送给没地的村民,又没人敢要。秦刚只能公事公办,任由土改工作组按章办事。
毫无疑问,秦家被划为地主。一千多亩地和骡马农犋及房屋全部被瓜分,只剩下几间房屋供一家人居住。秦虎一个小院,余惠敏和婆婆一个小院。诺大的院落一夜之间被住满了人,闹嚷嚷的。老太太天天咒骂,却不敢让人听见。
秦刚回家越来越少了。他是共产党的干部,是县委书记,他处处要起模范带头作用。作为一个县委书记,他必须保证自己根正苗红。既使根不正,苗不红,也得让自己独立起来,和反动的家庭拉开距离。试想,一个共产党员,县委书记,怎么能是地主家庭出身呢。在组织的要求下,他只好与家庭划清了界线。而且,还与余惠敏离了婚。他怎么能有一个地主身份的老婆呢。
余惠敏和婆婆抱头痛哭了一回,终于认命,戴上了地主婆的帽子。
余惠敏和秦刚虽然离婚了,但是秦刚还是给了她一个家,让她继续在家里生活,算是离婚不离家,其实是让她陪着他孤独的老娘。余惠敏顶着地主婆的身份在秦家又生活了几个月,忽然醒悟:既然离了婚,她就跟秦家没有关系了,跟秦家没有了关系,就不是青龙寨的人了,她何必还要呆在秦家呢?倔强的余惠敏毅然带着儿子小和平回到了自己的家,余家坪。生她养她的余家坪虽然没有了自己的房子,但是余家有地,她家的几百亩地已被工作组平分。工作组的人觉得一个孤单的女人,没有去处,她自己的家乡应该给她一个家,就给了她一份土地,一座小院。余惠敏又成了余家坪村子里的一员。
余惠敏回到自己村子里,已经脱掉了一个地主身份。本来她家的几百亩地也应再给她一个地主身份。但是在她回来之前,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她家的土地已经被瓜分。就是说,她家的所有财产,由于长期无人耕种管理,已经充公。她离婚回家,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她只是要了自己平均应得的一份,所以,她成了贫农。对此,她无怨无悔,甚至还非常感谢。
余惠敏没有了地主身份,觉得扬眉吐气了,身心也轻松了。她想在新政府的领导下,参加一份工作。她是一个大学生,从来也没有想过要以种地为生。她找到秦刚,请求给她安排一份工作。
新政府很缺人,缺少有学问的人。秦刚给她安排了一个教书的工作,在花园小学教书。这让余惠敏非常满意。她本来学的就是师范,教起书来得心应手。
余惠敏一上班,家里的地就要撂下,不得不让互助组的人帮着干。好在惠敏名声好,人们愿意帮忙,有时贵生也赶着牲口来。就这样熬过了互助组,合作社,直至**。
贵生往县城翠翠那里又跑了两趟,越去越别扭,终于翠翠憋不住,告诉他说:“哥,以后少来吧,我要结婚了,你来不方便。他,他是秦刚。”
贵生听得一头雾水:“秦刚?你怎么和秦刚结婚呢?他是我姨夫。”
翠翠说:“他已经不是你姨夫了。”
贵生生气地说:“你和他辈份都不一样,怎么能结婚?”
翠翠也不高兴了:“我和他又没有直接的亲戚关系,你还是少操心,回家去吧。”
贵生掂着脚回到家,腿都软了。
翠翠和秦刚结婚,在村里议论了好一阵,说啥的都有。有的说,两个人一块工作,出来进去的,就那个上了。都是单身,都在县委工作,还不是很容易的事?有的说,秦刚离婚为的就是要娶翠翠,这人不地道啊,名义上是和地主家庭划清界线,其实是要抛弃老婆啊。这些乱七八糟的嚼舌头的话,贵生不想听,他就是觉得闹心,堵得慌。翠翠跟谁结婚不行啊,怎么可以和秦刚结婚呢。秦刚抛弃了他的小姨,他很不高兴,怎么又娶了翠翠呢。那么多女人不娶,怎么就偏偏娶了翠翠呢?
余惠兰也很不高兴,但是她说不出什么。不管怎么说,翠翠又找了个男人,也算不用操她的心了,由她去吧。现在形势不同了,到处都在划成份,分阶级,秦刚是领导,也许有他的难言之隐。只是妹妹要受些苦了。
日子就这样在不慌不忙的过着,虽说不好,也不算坏,不管黑面杂面,也还能吃得饱。小秋红已经吃胖,长成大姑娘了。她已经不上学,在家里帮着干活。她不想干活,她老想去找翠翠,让翠翠给她找一份工作,当个工人啥的。但是贵生不让她去,她就天天生哥哥的气,屋里屋外翻着白眼瞪他。
余惠兰倒是没觉得不妥,觉得女儿到城里上班是挺好的事,对女儿的前途有利。翠翠只要肯帮忙,她是愿意叫女儿去的。她知道贵生的心事,也不说他。等有一天翠翠回来看她,只管和翠翠说了说,想不到翠翠倒是爽快地答应了。
翠翠虽说和秦刚结了婚,但是她没有贵生那种传统的、世俗的观念。她在部队生活多年,早就接受了新思想,新观念。离婚再婚对她来说是新思想的组成部分,是自然的。她和贵生的分开不是她的本意,是灾难的岁月造成的。其实,她对贵生的情感,有很大的兄妹的成份。她从小对贵生顺从惯了,就是妹妹对哥的那种顺从。她进了部队,熟悉了紧张的、火热的生活。心情转变了,开朗了,热情了,大方了。她和秦刚在程家庄时就认识,那时她只是个小姑娘,又不爱讲话。在卫生队的时候秦刚去找人,觉得她面熟,就和她攀谈了几句,算是又认识了。秦刚还和她在陕北的土路上交流过一段工作和学习的心得,嘱咐她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在县委一起工作后,几乎天天都能看到秦刚风风火火的身影,不知不觉的便有一种情愫在心里滋生。也是苍天有眼,秦刚竟然离婚了。她虽然知道秦刚是无奈的,但也是必须的。如果不离婚,那个地主的帽子便会象大山一样压着他,让他寸步难行。
翠翠很快为秋红找了份工作,县供销社当营业员。尽管一星期只能回家一次,还得步行,但是秋红很高兴。上下班的时候都是哼着小曲,步子轻快,一步三跳的。
秋红上了半年班后,攒了百十块钱,咬牙买了一辆自行车,从此就骑着自行车上下班,一路歌一路唱,心情愉快,满面春风。
忽然有一日,母亲说:“贵生啊,咱好几年都没看过你兄弟了,咱去看看他吧。”
贵生正有此意,马上套了车,拉着红菱和娘,往赵家庄去。
赵家庄也实行了土改,赵满囤家被划为富农成份。现在和大家一样,一个小院子,一个小门楼。原来的院子被隔开,头门也重垒了。院子里的几棵槐树黄黄的,泛着落叶。一个老头正蹲在墙角下抽旱烟。贵生下车打问:
“大叔,这是赵有根的家吗?”
老头抬眼看了看,站了起来,说:“你是程家庄的吧?你是不是贵生?”
贵生说:“是啊大叔,你认识我吗?”
大叔忽然呜咽道:“我是你满囤叔呀。”
贵生搀住他说:“满囤叔,怎么了,你哭啥呀?”
赵满囤颤抖着说:“有根他,他,他早就不在家了。”
余惠兰忙说:“满囤你快说,孩子怎么了?”
赵满囤把一家人让进屋里,抹了一下泪,说:“有根他,被抓丁了,早就被抓走了。”
余惠兰这次没有晕。她怔了一会儿,接受了现实。因为,济生也当兵去了,贵生也支过前,毕竟当兵不是全部去送死,他还有活下来的希望。要是没有这一点希望,她怎么也不会让济生去当兵。所以,她只是埋怨说:
“他被抓丁你怎么也不说一声。”
有根一走,赵满囤的精神一下垮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干活也没了力气。他的老娘赵老太去世后,两口子更是没了精神,整天唉声叹气,愁眉苦脸。这样,几年下来,两个人都失去了年青时的风采,变成个老头老太婆了。
有根不在家,这饭就吃得没滋没味,几个人草草吃了点,就套车回家。满囤夫妇象做了错事似的陪着笑,一直送到村口。
余惠兰明白,这事怪不得满囤。国民觉抓丁,是哪里都有的事,他们程家庄也有几个人被抓了丁,至今杳无音讯。
贵生赶着车,闷闷的往家走,一路上,说着民生所在的国民党军队,今后恐怕就没机会回来了,这一辈子,能不能再见民生的面,谁也不会知道了。想到这些,余惠兰便止不住又哭了一阵。
不过贵生又安慰说:“也说不定民生也在咱们部队里面呢,济生原来不也是国军吗?我们支前时,成千上万的国军都投降过来了,民生说不定也早就过来了呢。”
说得余惠兰有了希望,擦了泪水,说:“你给我多打听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