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再盟

新市到云州同样平静,连个贼毛都没看见,这让本来打算活动一下手脚的吴忧不免有些失望。这一路上他也不着急,反正闲来无事,顺路进行了两次围猎,基本解决了来回路上的食物。现在吴忧很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迷上打猎这种娱乐,这种东西真会上瘾。这样游荡射猎,本来三天的路程,吴忧一直走了十天才意犹未尽地到达目的地。

军队驻扎于城外,以胡沛守营,吴忧只带了几名亲随施施然入城。云州城他虽然只来过一次,但却实在过于刻骨铭心。本想在城内随便走走,但刚到城门处就早有张府的管家殷勤相候,一路将吴忧接引入州牧府。

云州州牧府是当初作为周国的圣武皇帝在塞外的行宫建立的,气势恢宏,富丽壮观。建造完后皇帝真正来住实际上也就两三次,因为久不使用,颇有些破败。等到云州大定,建州设牧,第一任州牧是当时皇室外戚张氏,当时张氏在平定天下的战争中立下殊勋,又是皇室贵戚,以这样的身份主动请缨戍守这片当时还相当荒凉的地方,自然恩宠特优,皇帝特许云州牧府用在行宫的基础上加以改建。

“拜见大人!”进了中门,吴忧远远望见张静斋的仪仗,趋前跪拜。不管怎么说,娶了人家的女儿,这礼节是不能少了。

“哈哈,贤婿不必多礼!”张静斋爽朗的笑声老早就传了过来。

吴忧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张静斋亲手将他扶起,和颜悦色道:“以后自家人不用那么多礼数。”

吴忧赧颜道:“上次在圣京不辞而别,来不及请罪。让大人难做了。”

张静斋笑道:“无妨,换作是我年轻时候,只怕比你还耐不住。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我这老头子脸皮比旁人厚一些。唉,老啦,不像年轻人,把面子什么的看得比什么都要紧。只要能得点儿实惠,有时候就得豁出去这张老脸咯。”

吴忧笑道:“大人春秋鼎盛,正是大展雄才之时,怎么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哦,我知道了,大人这是正话反说,怪我们后辈不长进呢。”

“你这样子的还不算长进?呵呵,不到两年的时间,有这样的成就,说出来羞杀京城多少膏粱子弟!你可知道你在京中的别号是什么?云西之鹰!就冲这响当当的牌子,颖儿嫁给你也不辱没张家的门庭。说起来你很有点儿我年青时候分风采呢。”

吴忧道:“大人抬爱,其实我配不上郡主千金之躯。”

张静斋脸一板道:“再这么客套可太不实在了,年轻人骄傲些是应当的。虚伪和谦虚有时候只有一步之遥。”

吴忧微笑道:“大人教训得是。”

两人边走边谈,已经到了后宅客厅,张静斋吩咐老管家道:“一会儿你亲自送点儿茶点到小书房,没有要紧事情别打扰我们了。”头发花白的老管家躬身应是。侍卫们也退到了庭院中。随手关上了房门。

经过一道短短的回廊,一栋别致的独立小屋出现在两人面前,想来就是那小书房了。几天来每天都下一点小雪,天却还不是特别冷,雪随下随化随着就结冰,院子里的雪始终积着薄薄的一层,还没有扫。薄薄的雪层下面是一层薄冰,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会摔个大跟头。

为了防止路滑,两人都加重了脚步,他们的靴子踩在雪地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雪地上留下了两行清晰的脚印。那书房为了防止雨雪侵蚀,地基垫高了不少,要进屋子先得上两级台阶,可能是防止火灾的考虑,这屋子和别的屋舍都不相联,旁边就是一口水井。

踏上台阶的时候,张静斋忽然失足滑了一下,吴忧忙伸手搀扶住他。张静斋扶住吴忧的胳臂,稳住身子,摇头笑道:“不服老都不行啦。”

两人进入室内,其实这房间并不大,里面整洁异常,显然每天都有人整理打扫。和一般的书房不同的是,这里没有成架的书,甚至没有像样的家具,地上是粗糙的席子,中心是一张小几,两个蒲团,周围再没有别的家具。但屋子里四面墙壁上都悬挂着两米高的画像。吴忧数了一下,共有十五幅,画上的人都很年青英武,全是顶盔贯甲的战将,看那面貌,都和张静斋依稀有相似之处,看上去这里应该是张家的先祖像。这么一想,这里看上去不像个书房,倒更像一个供奉祖先的祠堂了,只是没有香案灯烛。两人在蒲团上跪坐下来。

“这是张家历代先祖画像,”果然张静斋介绍道,“张家男丁一向不旺,到了二十岁行冠礼的时候,就会绘制这么一幅肖像。草原男人的寿命一般都很短,张家的人也不例外。你看到这十五人是幸运的,因为张家一半以上的男人没有活过二十岁。而这十五个人中,有十位都是战死在疆场上的。”张静斋武人出身,说起祖先的事迹来并没有什么避讳。

“和胡人的战争?”吴忧问道。

“也不尽然。周国的每一次内战其实都有云州军队的参与,不过维护的都是正统皇室利益。看这两人就是战死在内地的。一个中箭坠马,结果被乱军踩死,一个马蹄陷在浅滩淤泥中,被弓箭手乱箭射死了。他们本是兄弟两个,是张氏男丁中难得一起顺利长大的,当时人称天骄,是有名的英雄兄弟,虽然在不同的战场上,却是同一天殒命,可惜啊。兄弟两人同时死去,张家香火几乎因此断绝。然后就轮到了这一位,那兄弟两人就留下了这么一名后人。后来他也死在对胡人用兵的战场上。对张家的人来说,不管周国国内情况如何,对胡人的战争永远延续,征战疆场就是他们的宿命,像庸人一般死在床上,才是耻辱。”

“张氏一门英烈,世代忠良,对大周的忠诚那是没的说,可钦可敬。”吴忧望着画像上一张张年青的面庞,想象着他们一个个倒在刀枪下的情形。虽然张静斋说得轻描淡写,但平淡的言语中蕴涵着无比惊心动魄的悲壮,对张氏来说,这是一部何等惨烈的家史。

张静斋的语气有些急促起来,显然心情激荡,“对,一门忠烈。张家世代为将,为周国镇守云州边陲,张家的宗族子弟,死在战场上的不可胜数。人常言云州兵精,这全是一刀一枪打回来的名声。而朝廷几乎每回有事都要从云州抽调精兵。胡人年年南下,杀我人民,掳我牛羊百姓,就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吞噬着云州人民的血肉,永无休止!年青的时候,我曾有幸游历京师,在那之前,我从来不知道,王公贵族的奢靡竟然能达到这样的地步。这就是我们张家世代拼杀予以保护的周国皇室!我们的血肉牺牲,造就了他们的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当时我就想——”

老管家在门外恭敬地道:“老爷,茶点送到了。”张静斋蓦然打住话头,道:“送进来。”老管家弓着身子,在小几上摆好了茶点,躬身退出。

被打断了一下,张静斋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目光灼灼地盯着吴忧道:“你第一次到圣京是什么感觉?”

吴忧笑笑道:“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开始觉得那里的人说话口音比较奇怪,后来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至于王公大臣们,不是我们这种草民想见就能见的。”

“平淡无奇,平淡无奇。”张静斋摇着头,表情几乎有点儿狰狞了,拳头也不觉握紧了,“我从见到这座伟大的都市开始,就决心有朝一日一定会回来征服她。你知道,城市就像女人一样,你刚到来的时候,她反抗你,抓你,咬你,等到发现这种抵抗无效的时候,她就会乖乖顺服你,比谁都忠心,赶也赶不走了。不过,这一切都建立在你有强大的实力的基础上的。圣京这个美人有倾国之姿,是男人就会想拥她入怀。在很多人看来,这是消磨了无数人勇气和意志的糜烂之都,但在我看来,她更是激起优秀的男人们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的地方。那时候的燕州、灵州都传染了圣京的颓气。你真应该瞧瞧燕、灵两州的部队,在我云州铁骑面前,他们的战斗力如同朽草。还有那时候的所谓勤王联军,要不是他们的数量实在太多,真想和他们一一过招。你可以看到,只要是有点儿战斗力的部队,基本上都是在边境和蛮族经常作战的部队,不管是南方还是西方。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见识天下的名将,在圣京城下游斗诸侯,你感受过那种惊心动魄么?我常想,也许我就该在那个时候,像我这些先祖们一样,死在战场上。这样我就不用远离我最爱的大草原,躲在灰色的高墙后面每天处理这么多的公务……”似乎犹豫了一下,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道:“不用看我一手带出来的孩子们的堕落。”

“大人!”吴忧这次是真的被张静斋的情绪所感动了。

“你不用安慰我,我也是带兵出身的人,几十年了,军队有多少战斗力还不清楚么?一支军队的堕落,并不需要很久。从上到下的,彻底的堕落。我心痛,却无计可施。”张静斋望着祖先们的画像,好像自言自语一样道:“原本对于胡人,我们可以采取和亲安抚的政策的,苏平不止一次这么建议过,也不是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机会。但我不同意。我要我的军队在战争中保持活力。只有在云州历练过的部队才具有真正的战斗力。并非我喜欢打仗,而是只有战争才能打出真正的精锐。就像——就像现在的云东和云西军。云州驻军挺长时间没有仗打,锐气有所消退了,所以我们需要另一场战争。”张静斋说话的样子活象一条饥饿的老豺。

“唐公,我不得不说,您太自私了。”吴忧听了张静斋的话,感觉就像心脏被人狠狠蹂躏了一通,他从没有想过,一个手握重权的大臣,居然为了自己的私利,可以将数百万人民的性命财产都作为工具,想到自己治下百姓们的所遭受的贫苦与折磨,吴忧几乎怒发冲冠,勉强按捺怒气,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

“自私?”张静斋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世界中,并没有注意吴忧变得难看的脸色,心中的块垒直有不吐不快之感,“贤婿,要说自私,谁没有自私之心?论起这私心来,我问问你,天下亿万人所劳所得为何要尽奉皇帝一人?皇帝一人就算从早到晚忙碌不息又能做多少事?可值这天下百姓的辛劳侍奉?你说这皇帝是公心还是私心?要说我这私心也非全部都是私心。大周富饶之地,每年只要对外族献上些珍珠宝贝、绸缎美人,也可安抚其心,不用耗费巨大维持边备,但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我来告诉你罢,几年甚至几十年内可能无事。但我大周进取的锐气会一天天丧尽,皇帝重臣们但知和平可以买来,不重视武备,但求苟安,最后当这些蛮族不再满足于我们的奉献而悍然越过边境的时候,这些承平已久的老爷兵将们谁可依靠?谁来抵挡?这时候就是我大周亡国灭种之日!以我云州一州百姓百年的辛苦,换取周军常年强韧的战斗力,你说这是为我张氏一家的私心还是为我大周所有百姓的公利?”

吴忧原本对张静斋颇有些敬重之心,毕竟在这实力决定一切的时代里,张静斋的手段和魄力都有其过人之处。但今天听了他的一番肺腑之言才得以窥其本心。听了张静斋一番颇似强词夺理的话,吴忧心里不由得苦笑。张静斋身为武将,读书并不多,加上在风气野蛮开放的云州长大,很多想法自然不受传统规矩的约束,而这套所谓公私的道理,看得出来是他真正自己思考琢磨出来的,虽说已经属于难得,但格调实在不高,其中不乏逻辑混乱偷换概念等低级错误,吴忧当然不会被说服,心中已经不由得添了几分鄙夷,同时为张静斋治下的百姓们、为整个大周的百姓们感到悲哀。

随着心境的转变,吴忧的心情倒是很快冷静下来,开始琢磨张静斋对他说这么一通肺腑之言的目的了。要说只是因为他是张静斋的女婿就享此殊荣,吴忧是打死也不信的。从张静斋的神情态度来看,可能吴忧是第一个得以聆听这番奇特理论的人。吴忧拿不准这是张静斋的故意试探抑或是无心失语,他至少清楚一点,张静斋和他的关系还远没有亲密到可以推心置腹的地步。

看到吴忧低头不语,张静斋以他在用心思索,并不以为意。

“大人特意相召,不止是为了跟我说这些话吧。”吴忧道。

“哦,贤婿提醒的是,光顾着自己说得痛快,倒是把正事给忘了。”张静斋一拍脑袋,笑了起来。

张静斋站起身来,来回踱了两步,道:“你可曾记得咱们在圣京的时候谋划过的前景?”

吴忧知道说到了正题,凝神倾听。

“贤婿可还记得平徽州之策?”

“现在动手,似乎为时尚早。”吴忧不动声色地道,心知张静斋恐怕是要对徽州下手了。

“不早,这种叛逆应该早日剿灭。”张静斋显然早有打算。

“可是云州现在局势纷乱,我实在无法抽兵协同云州部队作战。”吴忧决定不管怎样先把出兵的口子堵死,自己出人出力替别人卖命,他自认还没那么大度。

“诶,贤婿说哪里话来,云西的困难我知道。我不用你直接出兵——”张静斋似乎在斟酌着怎么向吴忧讲明他的计划。“孙氏在徽州经营多年,根深蒂固,不是朝夕间可以平定的。这次劳师动众,恐怕要持续很久的时间。这段时间之内,我希望贤婿你能和宁氏配合,抵挡住北方库狐、迷齐人的侵略。我得到可靠的消息,今年夏秋之交,库狐国王死了,库狐国内各部争权,打得厉害,短期之内应该不会寇边。反倒是迷齐人那里,以前在宁家手里吃过亏,国王也正当年,雄心勃勃,志向不小。单靠宁家,势单力孤,委实不易应付,贤婿你看是不是和宁家和解,适当支援一下他们。”

吴忧道:“我并非小肚鸡肠的人。这次我就调动了手头所有兵力支援宁家,他们应该满意了吧。”

张静斋摇摇头,却没有说话。

吴忧奇道:“难道这样还不够?”一转念醒悟道:“宁家也有人来了吧。”

张静斋不善作伪,见吴忧点破,也不隐瞒,道:“宁家确实有人来了。实际上宁家希望你能指令你的部下那个叫哈迷失的让出小月氏城。云西的手有点儿伸过界了。我就是给你们两家调停一下,看看有没有商量的余地。毕竟小月氏城原本是属于云东都护的辖区,云东只有三城,你一出手就占了他们三分之一的地方,难怪人家会说话。”

吴忧心中恼怒,脸上却不着痕迹,淡淡道:“那么依大人的意思呢?”

张静斋笑道:“小月氏城也是你从敌人手里夺下来的,这样交出确实有点说不过去。这样吧,我既然说要给你们两家调解,总得公平起见,你也算给我一个面子,小月氏城是一定要交还的,不过你也可以提出条件。要钱还是什么别的,你都可以提。”

吴忧望着张静斋似笑非笑的,直看得张静斋有些恼怒了,然后才道:“宁家来的是谁?我想先见见人,毕竟是两家的事情,我们可以当面谈谈这件事。”

张静斋道:“这样最好。还有一样,吉斯特的兀哈豹盘踞宁远,勾结哈克兰诸部为乱,这是条喂不饱的恶狼,是云州的心腹大患。在徽州战事期间,恐怕他不会安分。听说先前对库狐人的战争中他还落井下石,偷袭云西军,有这回事吧?”

吴忧心思电转,准知道张静斋是想利用自己牵制兀哈豹,既然他要用自己,那么不妨讨价还价一番。于是泰然自若道:“其实上次冲突,后来证明是个误会。实际上,兀哈豹王已经不止一次想通过我向朝廷转达他的悔过之意。”

张静斋干笑一声,端起茶碗道:“喝茶。”

吴忧的这种油腔滑调让他颇为不快,不过吴忧没有直接反对让出小月氏城,至少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半,至于兀哈豹,还不是吴忧现在的实力所能撼动的。也许吴、宁两家共同出兵会有点儿把握,但现在看来,这显然是不现实的。

“对了,这是颖儿托我带给您老人家的信。”这次会面将近结束的时候,吴忧取出张颖的亲笔信递给张静斋。

“好!好!”张静斋接信的手居然有些颤抖,看得出对这个女儿十分爱护。

张静斋很快就安排了吴、宁两家的正式会面。宁家来的人是宁霜,这本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这样重要的会议,派别人谁来都不合适,宁霜也不会放心。

吴忧有些懊恼地发现,宁家得到的情报显然比自己多得多,并且似乎得到了不少自己并不知道的内幕消息,显得颇为自信。现在吴忧不得不承认,宁家显然得到了张静斋更多的眷顾。也许对张静斋而言,相较于桀骜不驯的吴忧,扶持比较听话的宁家更符合自己的利益。

“京师一别,好久不见,宁将军一向安好?”吴忧客气地施礼。

“好说。吴将军红光满面,想必是有喜事。”宁霜的客气中含着讥讽。

“这个自然,有些乐趣是宁将军您这样的人所体会不到的。”吴忧自然不会将她的讥刺放在心上,反将她一军。

宁霜脸一红,这话倒是不容易反驳,心里对吴忧又增添了几分厌恶和鄙夷。至于吴忧为什么总是用这种色色的口气和她说话,宁霜倒是没有深想,只是每次吴忧一这样说话,她原本想好的很多话就说不出口来了,思路也被影响,这让她很是羞恼。大家闺秀的良好涵养让她没法像吴忧那样随口说出那么粗俗的话语,文绉绉的话对吴忧的厚脸皮又没有杀伤力,因此反击也就显得苍白无力,只好来个听而不闻,

“唐公让咱们商议点事情。”吴忧在客厅中走来走去,没有一刻安静。

说到正事宁霜可没那么好糊弄,她稳稳坐在椅子上,瞧着吴忧来回溜达,看他能耍出什么花样来。张静斋已经向她保证,不论如何,小月氏城吴忧必须归还,有张静斋的压力,想必吴忧不能不还,这次主动权是掌握在自己手里。

说实在的,和人斗智斗勇吴忧都很有兴致,但要和一个宁霜这样的女人斗智,吴忧内心深处感到不自在,对于已经成为定局的事情,吴忧不想多做纠缠,他更希望在别的地方扳回一局。他走来走去,就是还没有拿定主意从哪里下手。

“将军看上去紧张得很哪,要不要坐下来,咱们慢慢商量。”宁霜微笑道,有机会挖苦吴忧,她是从不会放过的。

“哪里,哪里。宁将军真是客气。实不相瞒,在下呢有难言之隐,这个坐着不大方便。”吴忧一脸假笑。

吴忧的这两句话差点儿让宁霜恶心得吐出来。她就不明白,吴忧长得仪容俊美,也是读过书的样子,好歹现在也是一镇诸侯,名声也不差,怎么说起话来就像个地痞无赖似的。自己居然要和这么个下流东西打交道,实在是有辱身份,而一想到两人曾经有过的那一纸婚约,更是恶心地如同吃了个苍蝇。

宁霜决定不再跟吴忧废话,和他这么瞎扯纯粹是折磨。索性直接开门见山道:“吴将军,想必唐公已经跟您提过,小月氏城的事情,咱们是不是商议一下?”

吴忧一副为难的样子,“宁将军,其实唐公的建议我考虑过,即使他老人家不提,我也正想和您商议。说实话,小月氏这破城我老早就不想要了。大家都是生意人,知道维持一支军队有多么艰难。为了这小月氏城,我是又赔人又赔钱,从来没赚过。”

他忽然感叹起来,“哈迷失这个狗东西,率领着我几万大军,却每天光吃饭不打仗,视军法如同儿戏一般,没有向我交过一分钱粮,却从我这要走了数不尽的钱粮。我早就受够了,已经三令五申让他撤回,可这小子就是不服从调遣。还总跟我吹牛,说什么迷齐人厉害,没有他就不行什么的。真是忒不知天高地厚了。我不止一次跟他说,宁家名将如云,兵精将勇,宁将军英明神武,伸出个小手指头就能将迷齐人捻死,种种奇妙布置岂是他一个小小的胡人能看穿的?这次既然是唐公发了话,宁将军也明确了态度,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整治这小子了。宁将军您不用担心,一个月之内,不但是哈迷失的部队,刚出征的莫湘部也立即撤回,只要是云西的军队将全部从云东的地面上消失。你要是在云东地面上还能看到一个云西士兵,我这个吴字倒过来写!以前替宁家戍守小月氏城嘛,就当白干了,分文不取,你看怎么样啊?”

宁霜气得脸色发青,却真是发作不得。按吴忧这无赖的逻辑,似乎做出这种釜底抽薪的事情来也不是不可能。本来是想求助于云州军,偏偏张静斋这次专为筹划攻略徽州而来,无力北顾,能帮上忙的似乎也只有吴忧了。至于同样近在咫尺的泸州,宁霜知道也指望不上。泸州军中有为数众多的来自迷齐的雇佣兵,这几乎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泸州是不可能答应派兵协助宁家抵抗迷齐人的。而宁家的另一位强大的邻居阮香更不用说,宁霜根本就没往那里想过。算来算去,只有吴忧还和宁家有点儿唇齿相依的意思。偏偏这吴忧这人无赖刁滑,一般的手段根本对付不了,两家又结有深怨,吴忧可能是宁霜最不想与之打交道的人了。现在吴忧以撤军相要挟,宁霜心下虽然愤懑,却不敢当真潇洒地拂袖而去。吴忧这个人行事让人琢磨不透,何况云西军队进入云东作战,确实对吴忧没太多的好处,宁家现在可无力接管小月氏城,吴忧即便撤军也没什么好顾虑的,因而宁霜还不想过度刺激他。

“吴将军口口声声撤军,恐怕言不由衷罢,”虽然气势已馁,但宁霜可没那么容易认输,她收拾心情,款款道:“久闻吴将军以信义待人,云西士民咸归附之。又闻将军嫉恶如愁,对于异族侵略者赶尽杀绝,决不留情。更闻将军爱民如子,每闻贪官酷吏苛剥百姓,必痛心疾首,严惩不贷。将军之名不止云州传颂,更是周国百姓心中的英雄……”

“行啦行啦。”吴忧被这么多顶高帽一压,登时有点儿头昏脑胀,照宁霜这么夸下去,过一会儿他就该哭着喊着求宁霜允许自己发兵救援云东了。

要是属相中有驴的话,吴忧估计就是那属驴的,牵着走是绝对不肯的,自己还会拼命往后拽。但要是这样“钟鼓乐之”“琴瑟友之”,再加上点楚楚可怜的眼神,吴忧就有点儿受不了了。“好啦,你也不用违心地说这么多没用的,实际上你心里正恨不得把我拆巴拆巴下锅煮了吧?没关系,我并不介意有人恨我。咱们还是言规正传。要我云西出兵,又要小月氏城,这样的好事我怎么就没有梦见过呢?这样,交情归交情,恩怨也先搁在一边,什么虚名之类的我也不在乎。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兵可以不撤,小月氏城可以归还,只要有合适的价码就行。早就听说宁家出手阔绰,你们能出什么条件,不妨说来听听吧。”

宁霜倒是不怕吴忧摊开了和她谈条件,对于压价她可是真正的行家。

眼看宁霜拿出了一堆早就准备好了的卷宗,准备拟订细则,吴忧立刻后悔让对方开出条件了,好在现在反悔似乎还不算晚。

不过宁霜并不这么认为。只要吴忧肯谈,那么不论如何她都是不怕的。吴忧虽然狡猾,这次可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谈判持续了整整十天。吴忧没有想到过谈谈条件居然会这么艰苦,他习惯了一口成交的条件,却对卷宗缺乏应有的敏感,当看到那份长达数百页的“盟约”的时候,吴忧有种要晕倒的感觉。在签字以前弄懂包含了各种复杂术语的这份东西纯属白日做梦。

头两天还能听到这样的争论:

“我记得先前提过一次,有一笔十万两的现银应该支付给我们吧?”吴忧找遍了所有的页面也没有发现这笔钱到哪里去了。

“对,没错,将军请看第六、第二十九、第一零一、第一五一、第一七九页相关条款,这项费用分别在兵器、军服、回易、马市、铁矿等项目中。这些都是将军先前认可了的。”宁霜心有成竹,不慌不忙地一一给吴忧解释,同时熟练地翻动那账本一样的“盟约”。“这里是支付了开矿的头期款项若干,这里用从宁氏商号转到云西的食盐配额计价若干,价格只有官价的一半,这是将军所特意要求的新式铠甲若干套,本应以现银支付,此处抵过……”宁霜一款款一项项给吴忧说明,除了大项之外另有许多小项,算得极为精细。

吴忧虽然不全明白,但心算起来速度极快,宁霜边说,他便按着盈亏默算,最后果然丝毫不差。但这笔钱经过了七折八扣,最后真正拿到手的时候,不过剩下了几千两。

后来吴忧发现自己在细节方面是难不倒宁霜的,而且这种小规模的“战斗”正是宁霜所擅长的,只好尝试着从别处下手。

两人现在各怀心机。宁霜和吴忧谈判的时候就没有了心理负担,吴忧虽然精明过人,而且有些问题确实提在点子上,但终究也不过是一个精明的外行人而已,更多的时候,吴忧都会不知不觉踏上她所设下的陷阱。因此谈判终于告一段落的时候,宁霜心情大好,事先想好的一些可以让步的地方吴忧都没有提出来。

吴忧其实看得出宁霜的一些小花样,只是有不少地方自己实在并不了解,没法折辩,只好且由着宁霜得意,心里不禁有点儿后悔还是把张颖留在了新市。否则以张颖的颖悟,必然能看出不少毛病来。不过现在他担心的重点并不在这里。而是他通过这份协议才发现,在他忙着东征西讨的时候,宁家已经建立了一套比较完善的生产、营销体系,并且已经有效运转起来。其涉及的行业包括纺织、马场、农具、兵甲、采矿,转手经营的产品有盐、茶、木材、水果、谷物粮食,甚至包括了贵重金属、私钱铸造等。现在宁氏被迷齐人压得透不过气来才无力扩张,若是迷齐人退去,那么宁氏将凭借其雄厚的实力,为数众多经验丰富的工匠,很快就可以恢复元气,走上扩张的道路。看起来宁氏走的路子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只是运气一直不怎么太好。反观云西就太可怜了,虽然人口、地盘、军队的数量都强过云东,但至今他们还无法自己制造一件像样的铁制物品,精良的兵甲、急需的农具、还有最要命的食盐全部都要依靠关内或者云东那边转运。而云西可以和关内交换的产品极为单调,除了活的牛羊马就是一点儿药材什么的了。现在云西收入远小于支出,尤其军费一项,就榨干了云西本来就不多的收入,吴忧一直对云西的奢侈品贸易进行限制,以减少云西一些“不必要”的支出。

现在看来,自己显然走上了歧路,单纯的节流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还必须广开财源。陆舒当初似乎也曾经提过类似的计划,只是自己忙于征战,并没有重视。其实所谓拥有基础,并非只是巩固地盘那么简单,而是应该像宁家已经做到的那样,拥有创造财富的能力,自我修复战争创伤的能力。这个盟约总体而言应该说对吴忧方面是有利的,吴忧得到了许多东西。不过吴忧也注意到,宁氏拟订的条款中尽量避免金银直接支付,而是以各种各样的物资、贸易条件等作为交换。宁霜就像一个精明的商人,变着花样推销自己的产品。虽说抵给吴忧的东西一般都比市价要低廉得多,但绝对比成本价高很多。原本吴忧还注意不到这样的细节,但在新市停留的那一晚,张颖恰恰就给他演示了同类的东西。

想到了这一层,吴忧不禁对自己的领导方式反思检讨,这种情况的出现证明自己身上还有问题,云西不乏优秀的人才,不可能谁都忽略了这个问题,但居然一直没人能据理诤谏,抑或是有人说起自己根本就没有在意吧。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耳朵里只能听进自己想听的声音了?一个人的智慧再高明,也不可能精通所有的事情,这次云州之行也许就是个很好的教训。自己被迫在不熟悉的领域和对手展开较量,以兵法的眼光来看,从一开始就处在了必输的立场上。在这方面,不着重点的虚张声势根本没用,反而会惹来别人的鄙视和嘲笑。策略有时候是重要的,但也应该建立在知己知彼的基础上。现在吴忧在这方面还没法和宁霜争执。这让吴忧想起了苏中这个人。以前曾经听说苏中和淄州豪族合作的时候,也是头痛无比,想必面临的境况比自己还糟糕,因为那时候苏中要用他军人的脑袋和很多精明的商人谈生意,其中痛苦可想而知。

谈判中跟着对手的思路走是危险的,吴忧很清楚这一点,但是现在的情况他还无法改变,吴忧现在有了不少新的想法急于同下属们商讨,趁着这段难得的平静,吴忧准备好好整顿一下云西紊乱的内政。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最后代表云西签字的是胡沛,吴忧说有急事先赶回沃城了。这种肤浅的借口让宁霜很不屑。虽然最后用的是吴忧的官印,但吴忧不在,好像整个盟约都打了折扣。其实宁霜最想看的还是吴忧那种疑惑和不确定的表情,那是一种明知被人捉弄还无法说出口的感觉。可惜可恶的吴忧在这出戏最**的部分到来之前就逃走了,显得很没有职业道德,让宁霜这写剧本的人非常遗憾。

张、宁、吴三家签订的这份盟约官方的名字是《小月氏城之盟》,因为这份盟约的签订,起因就是决定小月氏城的归属。这份盟约包涵的内容当然远不止这些,这是一份三家军事、经济方面全面合作的盟约。在这份诨称“三头蛇之约”的协议中,张静斋再次获得吴、宁两家的承诺,在接下来对徽州的战争中,将有一个稳定的北方边境。吴忧得到了他急需的各种物资。宁家得到了吴忧军事援助的许诺。两家原来的一些口头协议也重新修订和确认。作为一个附属产物,三家原来处处设防的贸易壁垒有了松动的迹象,并在未来一年中随着协议的补充和扩展被彻底打破。

关于兀哈豹,吴忧和张静斋私下达成一个密约,一年之内,张静斋的云州军将为吴忧攻打哈克兰、宁远等城提供便利,至于具体时间并没有做严格的限制。两人商定,张静斋若有余力也可出兵,谁打下来归谁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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