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湖在地面百丈之下,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形窟窿,从绝情瀑上往下看,湖中幽幽如暗夜,点点思念真是夜里的星辰闪闪烁烁,好似天河倒坠,人在天上走,鸟在水里游。
绝情瀑旁有栈道,围绕相忘湖连绵铁岩之崖一圈到达谷底。栈道由木板铺成,精心雕琢铺砌,扶手上的花纹风阁迥异,新旧也隐隐可以看出来,想必世人皆喜爱这相忘湖,不同时代、不同地方的工匠都在此修缮过,留下了各自的痕迹。
舒怀抱着杨小玉,信步走在栈道上。“噔噔噔噔”是连绵的脚步声,抬眼望去,竟然还有其他人在这栈道上。方纹云与明昙分出胜负,白城之选意义已无,但比赛仍在继续,虽然少了成名高手,却也未必不值得一看,而前方那人却优哉游哉走在栈道上,背着一个空竹篓,肩扛三根细长的竹竿,看模样像是来这相忘湖钓鱼。在他前面两步远,又有一男一女,男的只有十来岁,女的也就十六七岁,衣着虽然平凡,但细看衣袖衣带便知这两人绝对是富贵人家。虽是背影,那女子不俗的气质明显可以感觉到,男孩虽然大气,却带着不少稚气。唯独跟在二人的那二十岁出头的男子衣着朴素,但走起路来不徐不疾,似乎每一步都一模一样,不长一分,不短一分,不快一分,不慢一分,似是心中愉快,身姿轻盈。
怀中有佳人,心中有思念,虽然对这三人颇有兴趣,舒怀也没劲头要加快步子赶上三人,依然不快不慢走在后面,偶尔东张西望。杨小玉深居闺阁,又身患重疾,自幼孤独一人,此刻虽与爱人同行,却奈何见识有限,口舌不长,只偶尔说上一两句话就语尽词穷。好在舒怀心知杨小玉习性,也不多说话,但是满脸微笑发自内心,这已胜过甜言蜜语,两人便如此沉默着,微笑着,沉浸在这幸福中漫步走向相忘湖谷底,去拜访岳断山所言的鄙人茅屋。
“噔、噔……”这均匀的脚步声就如大钟的钟摆,一下接一下计算这世间的流逝,单调但不令人厌倦。没有谁去统计这些脚步声,到了湖岸脚步声变成沙沙声并且伴着踩到小石子的咯噔声音。而此时,太阳尚未中天,相忘湖一半被太阳照耀,一半被山谷的阴影笼罩,阴影边缘是内凹的弧线,明亮与阴暗,圆形的相忘湖就好似一轮缺月。
“这景色和做梦一样,难以想象这是真的!”舒怀也知道不少美不可言的景色,比如“天空之境”那样神奇的地方,但这片湖却更加幽谧美丽,让人见到的第一眼不是震撼,而是神秘莫测和淡淡的忧伤。
“小时候我只能在上面稍微看一眼,现在第一次在底下看相忘湖,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就好像,好像听说相忘湖很美,结果亲眼见到时发现她比故事中更美一样。”
“三小姐,四公子,这里没有鱼,钓也没用的。”不远处传来平静的声音,正是一并下来的二男一女中那个背着竹篓和鱼竿的中年男子。
“你知道什么,没人在这里钓鱼不等于没有鱼,说不定还能钓到很大很美味的沉梦鲤呢!”三小姐兴致勃勃上着鱼饵,看也不看中年男子一眼。
“三三姐,我也觉得没有鱼。几千年都没人在这里钓过鱼呢!”说话的是那位四公子,他看起来很不想干钓鱼这种闷死人的事儿,十分不情愿地解着缠在竿子上的鱼线。
“有水就有鱼,你懂什么!”三小姐不屈不挠。
中年男子挠了挠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阻止这位任性的三小姐。
“几千年没人钓鱼,却不知会不会钓上来那只几千年的黑水鱼妖呢?”舒怀抱着杨小玉,走近那边三人,脸色虽非严肃,也不轻松。
三小姐看着舒怀脸色,心里有点紧张了。于是扭头看向中年男子,问道:“庆闲,黑水鱼妖是什么东西?你打得过吗?”
“这……如果是有几千年修为的鱼妖,我恐怕全力逃跑都不够。”庆闲苦笑摇头。
三小姐咽了口唾沫,鱼饵已经上好,正把鱼钩捏在手里揉啊揉,显然是有些害怕了,要真钓到什么鱼妖,就连命都搭上了。
“管它什么鱼妖鱼翅的,本小姐才不怕!”三小姐一脸强气,哼一声,就把鱼线使劲甩出去了。
“危险啊三小姐!快把鱼线收上来,我可打不过那个鱼妖啊!”庆闲被三小姐的举动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劝道。
“是啊,三三姐,快收回来吧!我可不想没吃到鱼反被鱼给吃了。”
“哼,你们两个笨蛋,自从这个湖被发现自现在三千多年都没听说这里出现过什么妖怪,现在瞎担心什么啊!”
“妖怪没出现是因为从来没有其他东西进入过湖中,就好像南渊三位桃仙,也只存在传说中,但谁都知道他们是真的生活在桃花木上。”
三小姐忍不住双肩一颤,连鱼竿都抖动起来。
“切!好了好了,真是一棒胆小鬼,我不钓鱼了总行了吧!”说完迅速扬起鱼竿,把鱼钩鱼线一并收了回来。又转过头,看向舒怀,双眸如星子,明亮而跳跃。
“你是谁?”
“舒怀,舒服的舒,胸怀的怀;这是我妻子杨小玉。你呢?”
“我叫岳三三,这是我四弟岳白驹,他是我的护卫庆闲。不过你妻子真懒啊,从栈道到这里一直由你抱着,一步也不肯走。”
“三小姐,别乱说话呀!”庆闲靠近岳三三低声说。
“我没乱说啊!”岳三三满不在乎。
舒怀也不在意,杨小玉自然也无所谓。
“杨姑娘身患重疾,没有力气走路了,而且,恐怕活不过今天了。”庆闲仍然低声对岳三三解释。
岳三三江湖阅历极少,听到这话登时吓了一跳,忍不住惊呼出声。
“对不起,我没看出来,实在抱歉啊。”
“人各有命,我可是一点遗憾都没有,岳姑娘也无须道歉。”
“啊?哦。”岳三三缠好鱼线,感觉浑身不自在。她是天下第一家族的明珠,锦衣玉食,从来不知病痛,更不知道死。现在眼前就有一个即将死去的人,而且那么美貌,几乎自己之下,心中怜惜之情滚滚涌生却不知道怎样表达,反而将自己一张有如簧巧舌的嘴给弄得慌慌张张。
“她得了这么重的病,你怎么不带她去看大夫?”月白驹道。
“是啊,有病就要治,不然很难受的。”岳三三接口,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若是能治好,舒怀也不会带着她到这里来看风景了。
“唯一能治好小玉疾病的人救助在相忘湖畔鄙人茅屋内,但如今已是人去楼空。”舒怀虽然知道杨小玉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自己也一开始就已看开,可是真正看到鄙人茅屋茅草被风吹落一地,现在说到人去楼空时更是惆怅万分,眼神不禁黯淡下来,语声微凉。
杨小玉听出舒怀心中凄凄,也有几分悲伤。纤纤玉手向上伸出,抚摸着舒怀的脸庞,泪水盈眶却无语凝噎。
“神医鬼剑李伯山,想不到在此隐居十六载,却那么凑巧在十几天前突然离开,实在可惜呀!”庆闲仰天自言。
“住在这里的那位神医叫李伯山?”岳三三问道。
“嗯。”
“背着一个大葫芦和一把剑,胡子特别长的那个?”
“对啊!三小姐,您怎么知道他?”
“我在江宁城里见到过他,他当时正在给一个和尚看病呢!”
“原来如此,您从易江而来,确实会路过江宁。只是我还以为李伯山已经殉情自杀,投身相忘湖了呢!”
“啊?殉情,为谁呀?”
“既然李伯山没死,那我就不能说出来了。”
“嗯……呃……李伯山在医那个和尚时被那个和尚一掌打死了,现在,可以说了吧?”
“咳,李伯山好歹号称毒鬼剑,这么轻易被一掌打死也太那个点了吧?”
“哼,你知道什么,那个和尚很厉害的,他一掌就……”
“好了好了,三小姐,您就不要乱编了。”
“谁乱编了,不信你问老四!”
“咳咳,那天晚上天色很暗,我没看清。”
“臭老四,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虽然没看清那个和尚怎么出手,但是却听到一声巨响,金光四射,那个背葫芦的老头就倒飞出去了。然后金光消失又暗了下来,我就再也支撑不住晕倒了。”
“哼,你这个没用的夜盲鬼,我来告诉你。那个和尚大喝一声,爆出巨响,同时又一掌打在地上,李伯山就被震飞了。然后十几米远的老四也被震晕了。”
“切,明明你也晕了,而且我醒来以后还给你喂水你才醒的。”
“什么,你给我喂水!你这个死色鬼,小小年纪就吃你姐的豆腐,我要,我要把你扔进湖里去!”岳三三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气的不行,一纵身就抓住了岳白驹,提气一扔。岳白驹却没有脱手而出,他一手抓在岳三三手腕上,猛被一甩,脚一碰地反而将大部分力道转移到岳三三手臂上,把岳三三甩得直踉跄。湖岸沙细滑,岳三三脚底功夫不足,直接摔了个狗吃屎,姿势极其难看,岳白驹瞧得哈哈大笑,庆闲在一旁直摇头,叹气不停。
岳三三气的浑身发抖,她若全力出手,岳白驹当然不是自己的对手,但是刚才心里没有其他想法,完全没提防,所以才被岳白驹借力打力摔倒在地,而且姿势如此难看。岳三三猛地翻身坐起来,后背却撞到什么东西,仰头一望,却看到一个横在空中的纤细背影。突然后背的支撑往后一动,岳三三赶忙用手撑住地面不往后倒。扭头望去,却看到舒怀低头俯视自己,湖光山色闪耀,全部映入舒怀眼中,加上舒怀温文精致的脸庞,温柔莫名。岳三三看的心痴,居然忘记了岳白驹对自己的羞辱。
“你没事吧?”舒怀蹲下来,将杨小玉轻轻放在青草上,自己也并着杨小玉坐下。
舒怀转过脸去,那迷人的眼神看不到了,岳三三才终于回过神来。想到刚才出神盯着人家的脸看,更是羞死人,岳三三都想跳到相忘湖里不让人看见,手一抓就要跳,可是想到湖中鱼妖,又忍不住浑身一颤,只好装作欣赏美景的样子正经做好看向相忘湖。
岳三三突然安静下来,把岳白驹倒吓了一跳,不会把脑子摔出问题了吧?
“三三姐,你,你没事吧?”岳白驹试探似的问了一句。
“我没事,只是突然有点累了。”岳三三安安静静回答。
完全不正常了,三三姐绝对不会累,绝对是摔出问题了。岳白驹心里一寒,想到老爹和老娘那么心疼岳三三的样子,就联想到自己要遭到怎样的惩罚。岳白驹慢慢走到庆闲身后,扯了扯庆闲的袖子,悄悄问道:“我是不是把三三姐摔出问题了?她怎么会突然这么安静啊?”
“我也不知道,估计是突然长大了吧?”庆闲也不明白,也悄悄回答岳白驹。
“啊?”岳白驹心中多了几分疑惑,反倒是慌张少了一分,于是鼓起勇气问岳三三:“三三姐,你没事吧?”
岳三三转过头看了看舒怀,舒怀正好歪这头对杨小玉说笑,那柔情无限的眼神又可以看见了,岳三三禁不住又一阵出神。直到杨小玉突然一阵剧烈咳嗽让岳三三醒来。
舒怀心中一紧,急忙用左手在杨小玉后背不停地抚,但由于不懂医术,还是手忙脚乱,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过了还一阵,咳嗽才终于停下,杨小玉也几乎脱力,倒在舒怀腿上不停地大口喘气。
舒怀慢慢把真气输入杨小玉胸口,缓解刚才咳嗽带来的疼痛,动作之温柔,眼神之关爱,实在羡煞天下情人,羞煞春水鸳鸯。
岳三三在一旁看着,虽然心中怜惜杨小玉,但更多的是莫名的堵塞,喉咙又疼又哑,眼泪没来由涌上眼眶,但岳三三向来要强,一不小心让眼泪湿了眼眶就绝对不会再让眼泪留到脸颊,可是心头堵塞疼痛,口头本无话又十分想要说出什么却无论怎么使劲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在不知不觉中从眼眶溢出来,划过水仙般的脸庞,在尖尖的下巴处无声滴落。
“三三姐?”岳白驹突然拍岳三三的肩头。
“嗯?”岳三三才发现视线模糊,衣襟已被泪水沾湿近半。杨小玉又咳嗽两声,唇边隐约可见几缕血丝。
岳三三不想让人看到她的眼泪,她也不管之前有没有人看到她流泪。她高高的仰起面孔,对着日将中的青天,明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一点神采也没有,空空洞洞,仿佛被伤透的心。自欺欺人地以为没人发现地把用手抓住袖子在脸上擦了几下,才终于低下头来,长长的睫毛仍然粘成一簇一簇,好似水中的纤草,更添清水明亮优美。
“舒怀,我和四弟还有其他事情,虽然这个时候走很对不住,但是……”
“我知道了。”舒怀抬起头,对着岳三三微微一笑,但岳三三看得出来,那笑容有多么悲伤。
“能够在这里认识三位真的很开心,路上要小心。”
“你也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