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一片没有尽头的白茫茫,这一夜的雪积了两尺来厚,这个时候太阳出来了,明晃晃的光耀在雪地上,异常的刺眼。她下意识的侧过头,又抬起胳膊挡在额前,似乎对这样的光线很不适应。长渊豢养的那头獒犬原本静静的趴在旁边那木屋门口,一见到这女人便又不可抑制的狂吠起来,同样惊惶和吠声,还有长渊在头天夜里所没有注意到的、惊恐的眼神儿。
她循声望向那头獒犬,冷冷的一言不发,但那犬不过与她对视了片刻,便闭上了嘴,转为低声的呜咽。长渊被这番景象给震惊了,那獒犬向来跟着他入山打猎,就算是遇上凶悍的虎狼,也不曾有过惧意。而现在,只是被这个女人看了一眼,就吓得连叫都不敢了。这女人。不,这还是普通人吗?
长渊愣愣的拿着那张兽皮,站在女人的身后,如果只是这样看起来,她并没有哪里与普通人不一样,除了穿了身单薄的喜服。或许是意识到他在打量自己,女人回过头来,没有任何表情的看着他,而且还看了好久。
“我可以暂时住在你这里吗?”女人问道,可是也听不出她的语气中是否有期待,她的声音就像这天地一般,冻成了冰碴子。“可。可以。”长渊点了点头,这隆冬时节的荒山野岭,实在不适合远行。而这个女人,不管她是什么,自己既救了她回来,就断然没有再让她去送命的道理。他先将兽皮给她披上,然后草草的收拾出了一间空置着的屋子,还特意在屋子里添了一只半人多高的碳炉,加了些木碳进去,烧得旺旺的。不一会儿,这间房子就变得暖和起来,他引了她到这屋里,本来还想说点什么,可是看着她的样子,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过后一连好几天,那个女人就静静的呆在屋子再没有出来过。头两天,长渊早晚拿了吃食送去,却发现她根本就没吃东西,甚至连水都没有喝。就那么呆呆的坐在窗边,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整个人看着就像是一尊雕像一般。他也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只觉得这个女人或者是经历了什么伤心至极的事,才会表现得这样呆滞。而他唯一会说的几句话,也不外乎什么吃点东西好好休养之类。
那个女人刚开始的时候,对他的举动以及说话,几乎没有半点反应。后来也不知道是觉得他来来去去的这么念叨太烦,还是其他原因,只说自己不想吃东西,也不需要吃东西,让他不用再拿吃食来了。后来又说想就这样自己呆着,便再也不跟他说话了。
长渊对此担心了几日,觉得就算她不被冻死,兴许也会被饿死。不过几天之后,他就想明白了,这个女人一定不是普通人。至于他的那头獒犬,虽然根本不敢靠近那个女人居住的房间,但总算是不再疯狂的吠叫了。
就这样整整过了三个月,山里的冰雪都慢慢的消融了,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高大的松树下长出了青绿的植物,屋旁的几簇连翘也开出了鹅黄的小花,南迁的雀鸟也都
飞回来了,让这深山里的人家也察觉到了些许的生气。而长渊的那柄新剑也铸成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以雪水淬炼的缘故,长剑舞动起来,隐隐竟带出几分玄冥之气。
这日他正在院里试剑,忽听得“吱哑”一声,那间关闭了三个月的房门,竟然从里面打开了。那个女人施施然从里面走了出来,依旧穿着初到这里时的那身大红喜袍,只是头发披散着,不见了原先的珠翠。她的样子看起来与三个月前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褪去了妆容之后,整个人更显苍白了。
她走到院子里,歪着头望了会儿天空,又低下头来,伸出自己的双手看了半晌。长渊持剑站在一旁,没打算开口,就那么默默的看着这个漂亮而古怪的“女人”。
“先生为何从不问我的来历?”她蓦然开口,声音里有了些情绪,不再似从前那般冷淡了。长渊没想到她说出的第一句话,会是这样的一个问题,不禁愣了愣,“我不是一个好奇心重的人,况且人生在世,总有些不能与人言的心事。”
“那先生不害怕我吗?”她又问了一个问题,语气里多了几分探究。“初时没想到害怕,后来你连门都不出,也就无从害怕了。”长渊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很有趣,忍不住笑了笑,“也可能是我生来就胆大。”
那个女人走到他跟前,身形娇小的她仰起头来,仿佛是在仔细的打量着这个好心收留自己的陌生男人。长渊被她这么看着,有些不自在起来,他想着自己的样子看起来一定很邋遢,不由自主的抬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碴子。
“你以后叫我苏河吧。”女人笑起来,剪水双眸里漾起了涟漪,整个人也有了些生气。“苏河。”长渊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然后点了点头。就这样,他们两人才算是认识了,过后的好长一段时间,这深山的院落里,开始有了些欢声笑语。苏河虽然话不多,但却极是善解人意,长渊铸剑的时候,她就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平日会听长渊说些与铸剑有关的掌故,或是其他不怎么好笑的笑话,她仿佛什么都知道一些,让长渊觉得与她聊天是件十分开心的事。
每隔两三天,长渊会带她到附近的一处温泉沐浴,只是就算她在那温热的泉水里泡上足足一天,皮肤的温度也不会有丝毫的变化。再者,她仍然是不吃不喝,只在长渊偶尔喝酒的时候,陪着他饮上三五杯。
但似乎长渊对此并不以为意,他每次带了新铸的剑出山去交付给买家时,都会给她带回些东西来。有的时候是上好的丝帛绸缎,有的时候是胭脂水粉,只当她是个寻常女子般对待。有一次他在市集上看到了一串金铃,摇晃起来声音清脆极了,虽然价值不菲,但他还是买了下来。
回山的路上,他很高兴,觉得苏河一定会喜欢那串金铃。没想到在山口的那个茶寮歇脚的时候,遇到一个脏兮兮的中年术士,开口就要给他批命。他看看那人的样子,一团乱糟糟的头发在头顶随
意挽了个髻,别了根乌漆漆的木簪。一身杏黄色的长袍,也不知道是多长时间没有清洗过,黑乎乎的污渍几乎遮住了原本的布色。脚上的那两只十方鞋,更是已经磨损得连草鞋都快不如了。
长渊起先以为他是个乞丐,觉得看着实在有些可怜,便摸了些散碎银子给他。可那术士并不接他的钱,抬起干枯的手撩开额前的几缕头发,眯着眼把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好几遍,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般。“年轻人。”那术士一把抓住长渊的手臂,长长的指甲隔着衣衫,掐得他的胳膊生生的疼起来,“你最近是不是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怎么阴气这么重!”
长渊费了好大的劲儿都把他的手拉开,退后两步摇了摇头,“你才是有些不干净,应该换身衣服了。”那术士干瘪瘪的笑了几声,又凑近他说道:“若是旁人见了你,兴许看不出个所以然,但我不一样!再隔几里地,我也能瞅着一团阴气贴在你背后!”长渊皱了皱眉头,觉得这就是个招摇撞骗的神棍,冲他摆了摆手,一把抽出缚在背后的那柄长剑。这正是他救了苏河那天夜里开始铸造的那柄剑,因她说十分喜欢,便留了下来而未售卖。黝黑的剑身上雕刻着古拙的纹样,一出鞘便带出了那团玄冥之气,“这剑是三九严冬里以雪水淬炼,自是有股阴寒之气。你莫再这里妖言惑众,还是且去别处吧。”
说完,他又将那长剑纳入鞘内,不再与这术士多言语,喝下了两杯热茶后,便向山里去了。日子也就那么一天一天的过下去了,长渊豢养的那头獒犬也慢慢不再害怕苏河,并习惯了她的存在,甚至有时还会凑到她跟前去摇摇尾巴,或者蹭蹭她的腿。长渊依然没有询问过苏河的来历,他原就习惯了独自一人,倒也没有觉得山中的时日悠长有多孤寂。而苏河举手投足间,满满皆是大家闺秀的作派,至于她到底是人是鬼,又或是别的什么,他也不想去深究。
那日他带回了那串金铃来,她果然很是喜欢,便即时当了脚铃戴了在踝上。行走间伴着清脆的铃声,有了几分胡姬似的别样风情。只是苏河隐约觉察到长渊的身上,有种古怪的气息,不知不觉间刺激着她最隐秘的那根神经。然而,看长渊的神色如常,并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她便也没有开口多做询问。
直到晚饭时,长渊那闲聊似的同她说起,回山的途中,在那间小茶寮歇脚之时,遇到了个脏兮兮的邋遢术士,说他身上有股子阴寒之气。还带着些许好笑的语气,说那定然是招摇撞骗的神棍,籍着他的玄冥长剑危言耸听。苏河听了他的话,敛起面上惯常的微笑,沉默了良久。然后开口轻声问道:“你就真的不在意我到底是什么东西么?”长渊闻言愣了愣,然后很是果决的摆了摆手,非常认真的回答道:“在我看来,你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子。我老早就同你说过,每个人都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这里深山幽谷之中,什么都不重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