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就是米老大了。他踉踉跄跄奔下山,却在五橡树被陈老三拦住了。
“老大,我正准备去找你。”陈老三脸色阴沉。他向来是个洒脱的人,少有摆出这幅脸色。
“我听说了,唉,世道无常,”米老大叹了口气,“我们进屋说。”
进了屋,陈老三关好了门,又带上门栓。
“大哥,你来了。”米小姐端着一壶茶过来。
“你去拿壶酒来,我和大哥喝几杯。”陈老三朝米小姐说。
米老大摇摇头:“酒就不喝了,你且与我说说昨天的事。”
“有什么好说的呢,你我父亲是地主,就那样被处决了,我到了晚上才去收了尸,也顺带把你爹也收敛了,”陈老三灌下一大口茶,继续说,“还在地窖,打算去找你合计合计。”
“老二呢?他就没把我爹的尸首收敛回去?”米老二抱着头,痛苦地说。
“哼,米老二,他现在能着哩,当上了农会副会长。”陈老三鼻子嗤了口气。
“这个老二,我原以为把家业留给他他会好好孝敬爸爸的,”米老大说,“小妹,拿壶酒来。”
“大哥,你不知晓,二哥他对区长说家业都是父亲留给你的,他已经净身出户,是个贫农身份,这才当上了农会副会长。”米小姐拿着酒过来。
“我愧对爹和娘,我就是个不肖子孙,我当真不该一走了之。”米老大揭开酒坛,倒了一大碗咕噜咕噜灌下去,酒渍从他的嘴角淌下来,打湿了他的衣襟。
“大哥,不怪你,要怪就怪二哥人情凉薄,”一时间失去了爹娘和公公,米小姐才是最痛苦的,但她是个聪慧的女子,知晓丈夫和哥哥心头不好受,需要她的慰藉,她转身抹了一把泪,“我去炒两个菜。”
席间,气氛很沉默,米老大和陈老三闷着头喝酒,米小姐小口扒饭,也不作声。甚至连陈老三不满三岁的儿子也不哭不闹。
“大哥,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别的先不说,先去找二叔择期,让两位老人入土为安吧。”米小姐开口说,总算是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
“好,吃过了饭我就去找二叔,你去金顶一趟,给你嫂嫂说一声,免得她担忧。”米老大点点头。
“大哥,你不方便出面,还是我去吧,”陈老三接过话头,“我就说是给我爹择期,免得米老二生疑。”
米老大口中的二叔就是米阴阳了,这年已经四十好几了,却才有了儿子。
陈老三找到米阴阳,说明了来意。
“唉,我已经不搞这一套了,连自己都救不了,还哪有本事去渡人呢?”米阴阳想起近来发生的事,还胆战心惊。
“二叔,你看在你侄女的份上,就来一回吧,最后一回。”陈老三央求着。
“陈老三,你说,我连自己堂哥都救不了,连我堂哥的尸首都寻不到,我哪里有什么本事?都是骗人的,都是假的,我终于懂我师傅说的了。”米阴阳叹了口气。
“二叔,你还记得老大嘛?”陈老三忽然说。
米阴阳疑惑地看着陈老三。陈老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
“走吧,我再最后看一回期,从此往后再也不管了。”米阴阳跺跺脚。
米家兴老爷和陈老三的爹都下葬了,却没对外人说起。在五橡树这个偏僻的地方,倒也没什么人来往。
这夜,在五橡树陈家,米阴阳坐在上席,对米老大说:“老大,你从此之后改名换姓,不要与人说起你是米家人,也只有如此你才能安安稳稳过一生。”
“二叔说的是,只是我想去我娘坟头祭拜磕头,不能给她老人家送终,我好歹要去尽孝。”米老大点点头。
“我劝你还是别去,万一被老二发现了,你可得遭殃。老二那孩子,变了,连自己的爹都不放过。他还以为你已经死了,甚至我们都以为你死了。这样也好,你可以重新开始过日子。”米阴阳说。
“我小心点就是了。”米老大说。
第二日,米老大带着香和纸钱,到烂泥地去了,他的母亲就埋在这里。尽管米老二人性凉薄,还是给她娘寻了个墓地。这块烂泥地睡着米家的先人,从疯子米贵,到慈悲老爷米国泰和他的夫人万菱冬,再到现在他米老二的娘,可惜的是,他的父亲米家兴却没有福气埋在这里,甚至不敢让人知晓,草草埋在荒坡。
米老大跪在新垒的坟前,烧了纸钱,点了香,磕了头。
“娘,孩儿不孝,没能给您养老送终,没能尽一份孝道。”他痛哭流涕,想起娘十月怀胎生了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了他,孜孜不倦教他当一个内外兼修的人。而他,却以为一己之私,离家出走,不管也不顾。再见时,已是阴阳两隔。如果不是自己的自私,就不会是这样,就不会只见到娘的坟墓。
他沉浸在往事中,一时间难以自拔,丝毫没注意一个女子走过来了。
“你是谁?在我婆婆坟前跪着做什么?”那女子谨慎地问。
米老大转过身,看见了那个女人,他认得,就是万家小姐。
“是你?”女子也认出了米老大,和米老二有几分相似,却又大有不同,“你现在过得还好吗?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米老大摇摇头,又点点头。
“你快走,你弟弟马上过来了,他要是看见你,定然不会放过你的,他现在是农会副会长。”女子眉间笼罩着愁色,惹人爱怜。
“走?为什么要走?该我怕他还是他怕我?”米老大疯了一般,仰头大笑。
“你走啊,走得远远的,不要回来了。”女人使劲拽米老大。
“我不走,我倒要瞧瞧,他米老二的心到底是红的还是黑的,是人心还是狼心。”米老大挣脱了女人的手。
“你不晓得,他现在变了,连我都打,连娃娃都打。”女子哀怨地说。
离烂泥地不远的田里,稻子正抽着穗,一只青桩卧在田埂上,像下蛋的母鸡,丑陋不堪。米老大苦笑一声,同情地看着这只青桩。
本愿信天游,奈何恨天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