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晋阳阳光灿烂,东宫春苑里弥漫着一股子清新气息,殿中暖色纱幔随着风飘荡着,月渎镹像一只小猫慵懒窝在躺椅中,身上盖着一薄毯,毯子上绣着一朵艳红的海棠花,衬着他小脸雪白干净,只是那秀眉间微微皱起,好似有融化不开的忧愁盘踞在他心里。
沁雪刚进殿,就看见月渎镹不安的睡脸,她轻轻摇摇头,将手中鱼汤放在桌上,掀开纱幔轻步走过去,弯下身,伸手覆上他额头上,手下肌肤微凉,依旧没有发烧的迹象,却不知为何近来总是吃什么吐什么,轻手理理他额前乱掉的刘海,沁雪柔声说着,“殿下,感觉好点了吗?要不要召御医…”
“不用…”月渎镹睡眼惺忪地翻个身,语气呢喃,“我只是食欲不好罢了,过几天就会好,这点小事就不用惊动御医了。”
“殿下是怕太子殿下担心吧?”沁雪轻声点破月渎镹的心思。
月渎镹背对着她,背影沉寂,像是睡着了,可是正面的他却是半睁着眼睛,无意又有心地听着沁雪的话。沁雪知道他并没有睡,她语气担忧的继续说,“殿下,太子殿下担心是小,殿下的身体才是大,要是万一殿下有个三长两短,奴婢要怎么向太子殿下交代呀?!”
月渎镹轻轻阖上眼睛,用背影述说他的沉默。沁雪为他拉拉毯子,突然叹了口气,说,“殿下表面说一点也担心太子殿下会纳侧妃,其实心里很担心的吧,不然也不会担心到吃不下睡不着…”
“炖了什么?拿过来,我吃。”从躺椅中坐起身,目光清澈地看着沁雪,眼若琉璃,透明如水,“这样你就没有话说了吧?”
一听月渎镹主动要吃的,沁雪眼睛一亮,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连忙起身去将鱼汤端了过来,顺手搬了一条凳子放在躺椅边,颇有准备亲手将鱼汤给月渎镹灌干净的架势。
谁知,盅盖刚一揭开,鱼汤味迎面扑来,月渎镹脸色就变了,他避开沁雪,二话不说就光着脚冲出殿,沁雪一愣,连忙跟着冲出殿,“殿下?!”
月渎镹正趴在殿外栏边弯着腰呕吐不止,却是什么也呕不出,他伸手扶着栏杆,眼前是一波波强烈而炫目的晕眩感,他紧紧闭着眼,脸色刷地就白了。
“殿下?!”沁雪手忙脚乱地扶着他,慌乱语气中多了几分怜惜与心疼,“殿下,奴婢还是召御医吧,你这样子怎么会没事呢?!”
“不用。”月渎镹勉强站起身,用手擦擦嘴角,轻说,“扶我进殿。”
“殿下…”沁雪担忧地看着他,月渎镹闭闭眼,再度重复一遍,“我说不用,扶我进殿。”
“…是,殿下。”
刚一进殿,月渎镹一闻到殿中弥漫着的鱼香气,喉咙里立刻又冒出一股酸意,他捂住嘴,挥挥手,示意沁雪把鱼汤撤下去,沁雪无奈地看了月渎镹一眼,权衡之下还是将鱼汤端了下去。
忽然静下来的寝殿中安静到似乎只剩下风的声音,月渎镹坐在桌边,单手托着腮,目光静静落在橘色纱幔上,徐徐飘起的角度恍惚了他的视线,也恍惚了他的思绪。
进来宫中月渎透即将纳侧妃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他不想听,可是这些谣言都像是随身跟着他般,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能听得到宫女侍卫们私下的议论,每次听着,他都觉得难堪无比。
如果月渎透没有子嗣,是他的错吗?
只是不想月渎透纳侧妃,会严重到月渎国尽数毁在他的手里吗?
为什么月渎透纳侧妃才是理所应当的?
他太子妃月渎镹又算什么呢?
细白手掌在桌面紧紧握成拳,顿了一顿又松开,月渎镹缓口气,微微弯起嘴角,他轻声安慰自己,又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我应该相信透,透…才不会纳侧妃,这都是宫里的传言,我…才不信,我相信透,只相信透,除非他亲自说…其他人说的,我…一概不信…”然而那再次紧紧握住的手指却真实泄露了他心底最深处的那份怀疑。
如果透真的纳了侧妃…
他该怎么办?…
月渎透踏进寝殿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月渎镹默默出神的侧脸,清冽的阳光从贴着喜字的窗纸上透进,带着喜气的红色映在他白净的脸颊上,远远看去,像是点上了桃色胭脂,清纯可爱,又娇艳欲滴。
月渎镹发着呆,一点也没有察觉到月渎透的到来,月渎透站在殿口,黑色身影镀上金芒光线,冰冷中交织着暖意。他站在光影交接的地方,默默注视着那清瘦的身形,墨色眼底是浓浓的深情爱恋,他用力地深望着,想在这一刻看够一辈子,却发现,这道深深印进心底深处的身影,即使看一辈子,也依然看不够。
“镹儿?”
月渎透轻声开口唤着,生怕突兀的声音吓到月渎镹,可月渎镹依旧是被吓了一跳,猛地站起来回身看向他,眼底有莫名的诧异和惊恐,“你今天…真早。”月渎镹轻轻地说,眼珠墨如玛瑙。
“嗯,父皇留的折子不多。”月渎透回答他,然后便微微敛起眸子沉默着,不知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还是不知如何开口。月渎镹静静站在桌边,微微偏过头,察觉到月渎透的沉默,也跟着沉默。
不知何时,他们之间剩下的也只是相对无言的沉默。
过了许久,月渎透说话了,嗓音是意外的沙哑而迟疑,“…镹儿,我有事想和你谈谈。”月渎镹微微一怔,然后垂下眸子,轻声说,“你还没吃吧,我让沁雪准备点饭菜,等我们吃过后再说吧,我不想影响胃口。”
说着,月渎镹便要向外走去,路过月渎透的身边时,却被一双手臂拉入熟悉的怀中,温热的体温,清寒的味道,可那扑洒在耳畔的呼息却是如此的陌生,他微微挣扎起来。
月渎透没有理会他的挣扎,却因他的挣扎而收紧了双臂,清俊的脸颊埋在月渎镹的颈窝中,冷漠的双眉中透出的是浓浓的疲惫,无奈,和歉意,“镹儿,对不起…”
他声音低沉,如深夜深谷中吹奏而出的洞箫,悲绝,凄凉。
月渎镹的身体在听到那一声“对不起”时有轻微的颤动,之后便又奇迹般地在他怀里安静下来,他抬起头,眼珠墨黑地看着月渎透,似是要将他看穿,“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做错了什么吗?”
月渎透在那目光中似乎失去了好不容易凝结起的勇气,他偏过头,错开了视线,深吸口气,强迫自己说下去,“镹儿,我…准备纳侧妃…”
意料中的大吵大闹没有降临,月渎镹听过之后,只是微微沉默之后,看着月渎透的眼睛,平静地问他,“你决定了吗?”
月渎透看着他,恍然间竟失去了点头的力气,片刻沉凝后毅然点下了头。
月渎镹看着他,忽然红了眼睛,“如果说,我想阻止你呢?你会不会听?”
月渎透一怔,然后一咬牙,狠了狠心说,“我已经决定纳侧妃了,即使你阻止我…也没有用。”一说完,他松开月渎镹,逃命似的跨出门离开,似乎害怕自己如果再留下会忍不住答应他的要求,只守着他一个人过一辈子…
可是,他必须要保住太子之位,只有保住太子之位,他才能完完全全的拥有月渎镹,即使前提是——伤害月渎镹!
似乎月渎透的离开抽去渎镹的所有力气,在月渎透推开他的瞬间,他好似突然间失去了重力,只是稍稍一顿便滑坐在地,然后,一阵剧烈的反胃感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他所有感官。
他跪坐在地上,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干呕,小脸煞白如纸,他闭着眼,深深吸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一抬眸,眼前浮起阵阵白茫茫的雾气,天地似乎都在旋转着,他闭闭眼,伸手揉揉额头,再一阵,白雾散去了,而浮出的却是一阵阵的黑晕。
身体一软,他缓缓向下倒去。
陷入黑暗前,他似乎听见了什么东西摔落在地的声音,清脆的,破碎的,下一刻,他便落入一个人的怀抱,不是透清寒的味道,也不是师兄清新的泉水香气,这个怀抱柔柔软软,含着女子特有的体香。
怎么可能是透和师兄呢?他们都不要他了呀…
“沁雪,别告诉太子…”他头一歪,晕迷在沁雪的怀中。
“殿下?!”
夕阳在殿前台阶上洒下余晖,晚霞在天边火烧似的红艳,染红天际。
殿中。
“噗!”
一口刚进口的茶喷了出来,沁雪从震惊中回过神后连忙给月渎镹擦去嘴角的茶水,目光惊诧而又惊奇地看着跪坐在床边的御医,然后又拉回到月渎镹身上,目光新奇带着探究,而月渎镹双眼中也同样带着不可置信,但其中则多了一份疑惑。
“我…刚刚没有听明白,你再说一遍?”
御医俯身在地,恭敬地说,“回殿下,殿下脉象确实为喜脉,再根据殿下这几天的神色状态,微臣断定,殿下已有两个月…身孕。”
月渎镹抽了抽嘴角,哭笑不得地说,“你是老糊涂了吧,我可是货真价实的男儿,怎么可能会怀有身孕?”说着,他将手臂伸向他,“你再仔细诊诊看。”
御医闻言,又煞有其事地抚脉听诊一番,但回答却依旧一致,“殿下,殿下脉象确实为喜脉,微臣愿以人头担保!”
“荒唐!”月渎镹冷了脸色,“林老御医,你莫不是真的老到连脉象都摸不清了?男子怎么可能会怀有怀孕?!”
“殿下请先息怒,容臣细说。”林御医颤巍巍地跪倒在地,俯趴在地上,诚恳地说,“男身生子,确实违背阴阳之法,闻之骇人,在常人看来纯属荒谬之谈,可据医史近百年记载,世间确实有这样一族无论男子或女子皆可生育的异族人,殿下…恐怕直属其族血系…”
“这倒稀奇了,男人也可以生子。”月渎镹轻轻地笑,“林老御医,你说,这叫什么族来着?”
“…离族。”
“离族…”月渎镹微微敛眸,沉思片刻后正眼看向林御医,意有所指地说,“林御医,我希望这件事我可以亲自告诉太子殿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明白的话就先退下吧。”
林御医恭敬地应了一声后便被沁雪引去前殿开药单,而月渎镹则坐在床中静静看着林御医离开。
“明天日落之前,我想知道有关于离族的一切。”
“是。”守轻应一声,如来时般消失。
月渎镹呆呆靠着床柱,心里霎时空荡荡的,他伸手摸摸自己平坦的小腹,不可思议着里面或许正孕育着一条小生命,愣了半晌,他忽然傻傻地笑起来。
如果真有孩子,那就是他和透的孩子,有了孩子,透是不是就不用纳侧妃来延续皇室血脉了?…
他在内心强烈期盼,这个孩子,他真实存在着。
翌日傍晚,守将一纸卷轴交予月渎镹,月渎镹还未来得及翻看,月渎透便回来了,月渎镹当即放下卷抽,笑眯眯地缠上月渎透的胳膊,正准备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谁知,月渎透却先一步开了口,语气落寞而坚定:“镹儿,我准备明天迎娶侧妃,就在东宫春苑…”
说完后,他毅然转身离开,留下月渎镹如石雕般冷冷僵立在殿中,手还保持着抱住月渎透手臂的动作,直透眼底的笑容也是瞬间凝固在唇边,他眼底有种茫然,好像没有听懂月渎透刚刚那句话的意思。
许久过后,他突地笑出声来,声音很大,似乎要将房顶掀掉,笑到最后,眼泪也一并出来了,然后,一口血直直喷了出去,溅红了纱幔,也染红了他的眼睛,甚至是他的整个世界,他捂住胸口,缓缓倒下去。
透不要他了…
还有孩子…
夜色深沉如墨,微凉的风从微敞的窗边吹进,纳兰魅冷不丁地从梦中惊醒,黑暗中,他猛地坐起身子,后背一阵阵发凉,他捂住自己剧烈跳动的心房,心慌意乱,心中浮现出从未有过的不好的预感。
要发生什么事吗?…
他轻柔抚额,闭上眼,猜测有可能发生的事,才想着,逸的身影便出现在窗边,抱着剑恭敬说,“少主,青堂主捎来口信说,少主所交代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好,少主可随时启程。”
纳兰魅眼睛一亮,眼底浮现出一股欣喜,瞬间却又被刚刚那股不好的预感给压下,他沉吟片刻,终究是放弃了思虑,说,“逸,准备明天启程。”逸应一声便消失在窗外,纳兰魅却是看着窗外微亮的月色,徐徐叹了口气,说不出的寂寥和落寞中,又多了几分惆怅,不知为谁。
第二天一大早,纳兰魅便带着君怜前往无量山,随行的自然还是有羽无伤,当时落日时分,他们便赶到了慕容幽当日所停住歇息的地方,那里有早就等候多时的神淼门弟子。
而从这些神淼门弟子口中,纳兰魅意外得知,武林盟主慕容幽被东护法变相软禁在无量山。
至此,纳兰魅自然是怀着满腹的心事踏进无量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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