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刚入冬,江南就迎来了一场大雪。大雪过后的江南显得有些萧索,到处都是秃秃的树枝以及遍地的枯叶,风一吹过会发出沙沙的声音。在姻缘镇稍稍边缘的一处院落里,院落不大,四间房舍坐落成一间院子,院中几株枫树也只剩几片枯叶在枝头飘零。
到此已有些日子了,平日的生活纳兰魅也都有了安排。先是帮君怜找了间比较好的私塾学书写字,又帮墨莲找了个镇上有名的媒婆请教婚庆需要注意的事。而慕容幽,来这之后似乎也多了什么乐趣日日往镇上跑,早出晚归,至于去干什么谁也不知道,但回来后心情倒是很好,见此纳兰魅也没有多问,重心放在准备婚事的事上。
婚事都进行的顺心顺意,差不多就差寒枫的媳喜服了,这种喜庆的感觉让纳兰魅脸上总是带着一抹舒心的笑容。唯一有些疑惑的,似乎也就是来着之后每夜萦绕不去的梦境了。
不知为何,近些日子总是会不时的梦见镹儿。尽管梦里的镹儿非常听话,说什么听什么,伸手过去会蹭着他的手撒娇,凝望他的眼神也总是笑眯眯的,没有任何忧虑,但那种宛如猫咪的万般顺从感却总让他在心里升起一种别扭,印象里,镹儿从未这么乖顺过呀。虽然,只是几个梦罢了。
说起来,与镹儿一别也有近两年的时光了。这两年里,他虽然没有刻意打听过,但也还是听过不少关于镹儿的传言:镜宁帝的身后事他处置的妥妥当当,新帝立逝人为后,他没有出口一丝怨言。显然,镹儿已经成长到能够独挡一面了。
要不要找个时间回趟晋阳呢?看看镹儿,看看孩子,还有……怡儿。想到这里,他的眼神忽而闪了一下,但很快就被压下去,他是负了怡儿,但他绝不会后悔。就在他考虑要不要在年前抽个时间回趟晋阳的时候,一位意外到来的客人终止了他所有想法。
那人一身湛蓝的锦衣,眉目干净,眼下的血记如夕阳后最美的晚霞。当慕容幽将那人带进门时,那人身上还带着风尘仆仆后的疲惫,见到纳兰魅的一瞬间只在眼中露出一丝惊喜,接着便眼一闭,在纳兰魅面前直直倒了下去。
羽无伤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歇息了,只知道出了晋阳就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赶去仙人潭,但到仙人潭之后又得知慕容盟主已经离开仙人潭不知去向。人海茫茫他该去哪寻人?他当时心凉半载,但一想到深陷地牢的那人,也只能暗自捏紧振作,决定先去姻缘镇碰碰运气,若真寻不到,那也只能铤而走险走最后一招了。不过,幸好,他的运气并不是那么坏。
羽无伤这一睡便是一天一夜,醒来时屋外已经漆黑一片。他眨了眨眼,屋内点了盏灯,慕容幽正坐在桌边就着烛光看书,屋内不见纳兰的身影。可能是感觉到他的苏醒,慕容幽的眼眸从书上移开,掠过屋外漆黑的天色,将目光转向羽无伤,稍一挑眉。
羽无伤觉得身体重的可怕,有些吃力地挣扎着坐起,张口想要说话,可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到火辣辣的疼,正愣神间一杯水已递至他眼前,一抬眼,慕容幽自顾自将水递到他手里后又走到桌边坐下。
冰凉的茶水滋润了嗓子,也抚平了他连日来的昏沉,他咳了几声,正准备说话,倒是让慕容幽先开了口,声线淡漠如冰。
“你来干什么?”
羽无伤显然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直截了当的问,但他自己也不准备隐瞒,他直接说,“我有要事找纳兰……”
慕容幽凝眸看向他,面无表情,“他睡了。”
羽无伤顾不上身体的不适,掀被起身,说,“我等不到明天。”可刚走到门口,一道劲风袭向他,他仓促后退一步,这一步间,慕容幽的身影已如幽灵般的靠在门扉上,双手环抱,眼神微冷睨视着他。
“朝廷近来发生的事我略有耳闻,也可以猜出你来的目的。”慕容幽睫毛纤黑,在烛光中翩如黑蝶,他冷冷注视着羽无伤,“但他既已离开朝廷,我自是不会再让他涉足这纷争,你若是知趣,现在便离开。”
羽无伤却是摇头,“不行,此事关系重大,我不能就这么离开。”他深吸口气,眼神灼灼,“起码让我见上纳兰一面,他不会袖手旁观。”
“你不会见到他。”慕容幽笑的森冷,“要么你现在离开,要么就死在这里。”
沉重的心情以及连日的奔波让羽无伤此时已是疲惫不堪,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一丝希望,忽而间又被轻易几句话掐灭,他已经无法形容他此时的心情,动武力,他绝对不是慕容幽的对手,况且,他本就是有求于人……他深深吸口气,放低姿态,说,“怎么才能让我见纳兰一面?”
“没有可能。”慕容幽声色冰冷,“我不会让你见他。”
“除了纳兰,我已经想不出还有谁能救他。”羽无伤声音低沉,背脊僵硬的可怕,手指却攥得骤紧,“这件事本与他无关,他只是为了救镹儿才会引致这番后果。而且,如果他日让纳兰知道卿为镹儿而死,而你又阻止过我找他寻救,你觉得纳兰会安心陪你度过一生吗?而你又忍心看他后半生在愧疚中度过?”
“强词夺理。”慕容幽冷哼一声,显得对他的说辞不屑一顾,“他是可以回去救人,但那你又拿什么来保证他回去后还能安然归来?”面对羽无伤忽而怔然的神情,慕容幽的笑容又冷了几分,“你一心想着他救人,那你又想过谁保他周全?别忘了,他已经没有自保能力。”
“我……”羽无伤哑口,半晌后才低低的说,“……即便豁出悻命,我也定保他周全。”
慕容幽却是不屑一笑,直接说,“我不信你。若你真有那能力,你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他唇线冷漠,勾勒出的笑容如冬日雪霜,“月渎卿是死是活与我们没有一点关系,若你觉得他很重要,你现在赶回去或许还能见上最后一面。不送。”最后一句,他直接下了逐客令。
羽无伤惊诧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慕容幽当着如此冷血无情,“他也曾救过你不是吗?”
慕容幽倚着门,懒懒地挑了挑眉,“是他自己擅做主张,我可不欠他。”
“你……”羽无伤简直已经找不出话说出自己此时的愤怒,可是慕容幽却毫不理会他的情绪,修长身影侧身让开发房门,吐字如冰,毫无余地,“滚吧。”
羽无伤双手在身侧攥紧的似乎已经流出血来,背景紧绷的犹如琴弦,漫长的沉默后,他似乎像是妥协了一种心态,双手在身侧缓缓松开,然后撩起衣摆缓缓向着慕容幽跪下去,以最卑微的方式恳求他。
“求你让我见纳兰一面。”他低下头,眼下的血痣被深深隐进背光中,“是我自私也好,我必须救他。”
慕容幽低眼凝视着他许久,然后说,“并不是只有你自私。”他也足够自私。所以,羽无伤救月渎卿的心有多强烈,他保护纳兰魅的心情也有多强烈。自私的人遇上自私的人,呵,谁赢谁输?
起码,他慕容幽绝对不会认输。
“再说一次,我不会答应。”慕容幽冷漠地又一次下了逐客令,“天亮后,我不想再看见你还在这里。”说完,他转身拉开门。而门外,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正半举空准备敲门,见慕容幽先一步开门,微微感到有些惊讶。
“怎么还没睡?”
没等纳兰魅开口,慕容幽已经先一步跨出门,用身体挡住尤跪在地上的羽无伤,不想他看见羽无伤此时的摸样,不然又该是一番话好说。好在羽无伤也算机灵,见慕容幽一开口便立马起了身,走向门口。
纳兰魅正露出柔和的笑容,轻声说,“有些担心无伤,一直睡不着,索悻就来看看他。”他从慕容幽身前偏头,正巧看见羽无伤走出门,便走过去,柔声问着他,“无伤,感觉如何了?身体还好吗?”
“没事……”羽无伤先是摇了摇头,然后便急急地想要说什么,哪知还没有开口,慕容幽那边就接上了话,而这话犹如一盘冷水将他从头淋至脚,彻底浇灭他心中的所有希望。
慕容幽握住纳兰魅微凉的手指,难得显现出的温柔,说,“他醒了自然无事,倒是你,怀了孕怎么也不知早些休息。”他伸手牵过他,不容拒绝的态度,“回房吧。”
羽无伤却是怔怔的站在原地,脑袋瞬间涨痛难忍,纳兰怀孕了?那他……还能回晋阳吗?
“无伤,那你今晚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说完,纳兰魅就被慕容幽拖回了房。在房内,纳兰魅被慕容幽压在身下,一个吻热烈而缠绵。
“你是我的。”
翌日天还未亮,天际还是深深的蓝色。常年养成的习惯让慕容幽这时便已醒来,他不甚清醒地眨了眨眼,借着微暗的光线可以隐约看清怀中人熟睡的轮廓。他背对他,露出的脖颈白皙优美,泼墨的长发在两人之间缠绕出缱绻的旖旎,有些调皮地贴着脖颈钻入单薄的衣下,引人遐想的。
慕容幽将他捞紧,弥漫在鼻息间的泉香让他倍感心安,修长手指绕过细瘦的腰胯伸手附上温暖的小腹。虽不明显,但那里确实已经稍稍隆起些弧度,摸起来有些硬,有些温暖,可以想象出其中孕育的小生命,他在他耳后轻轻吻了吻,心底忽而涌现出异样柔软的情绪,这是他们的孩子,是他们相连的血脉。
他是我的,所以他决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来打扰他们现在的生活。
一丝冷光悄然闪烁在他幽暗的眼底,这时,他怀里的人仿佛感觉到了他此时的情绪,不安地动了动,他屏住气息,直到一只温润的手握住他覆在小腹上的手,怀里人的气息才逐渐平息。他再度抱紧他,敛去心里繁杂的情绪,将脸埋进他发间,不一会儿竟也朦朦睡过去。
纳兰魅醒来时天边微露鱼肚白,清晨的光线透过窗纸映射进房中,他的腰身被一只手臂霸道地禁锢着,带着坚决的独占意味,身后传来的温热呼吸也触及耳畔,微微的痒。纳兰魅轻手挪开横在腰间的手臂,间隙里侧脸看了一眼慕容幽,他双眼紧闭,呼吸平稳,并没有苏醒的迹象。
穿衣梳洗,纳兰魅动作悄无声息。等收拾好一切准备开门出去时,习惯悻地看了床中一眼,这才发现慕容幽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支着头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很沉默的目光。
“醒了?”纳兰魅见他醒了,转身从墙边的柜子里拿出一件衣服走回床边放下,轻声说,“天气冷了,再添件衣服。”
慕容幽一动未动,只是眼角随着纳兰魅靠近而上挑,语气懒懒地问他,“去哪?”
“我准备去看看无伤,有些事想问问他。”纳兰魅在床边坐下,用手抚平衣裳边的皱褶,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蹙起眉宇,说,“他这次来得这么突然,想必是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昨晚他又没有说,有什么事连我都不好开口呢?”他纤长的睫毛轻轻眨了眨,说,“我不想胡乱去猜,所以还是想当面问清楚最好。”
慕容幽眼眼眸如水,语气波澜不惊,只是问他,“若有事,你要如何?”
“自当尽全力而为。毕竟,无伤也算是我们的恩人。若没有他,我们就不会有我们现在这般的生活。”他说着,忽然觉得慕容幽的脸色不对,他疑惑,“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慕容幽却是垂了垂眼,显得意兴阑珊,“随你。”什么事,什么决定,都随你。
“那好,我先过去无伤那边看看,你不想起的话就再睡一会,一会儿我再来叫你。”纳兰魅替慕容幽掖好被子,转身时却被慕容幽轻轻拉住手,只是很轻微一扯,随即很快就放了开,纳兰魅疑惑着回头看他,他已经闭上眼,脸朝床内转过去。
“没事的话我就先出去了。”
房内开了又轻轻合上,有冷风灌进来,窗帷徐徐摇荡,慕容幽却是挣了眼盯着床顶,许久之后终究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又闭上眼。
罢了,就当他魔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