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天,月渎镹去世的消息传遍了晋阳。过了两日朝廷颁了旨,旨中洋洋洒洒写满月渎镹生平记事,只字未提先帝与纳兰魅,死因也只用了“因病”二字概括过去,末了还加了举国吊唁四个字,以皇后之礼陪葬皇陵。
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在纳兰魅弑君谋反的罪名还未彻底洗清的这个时期,月渎镹忽然间去世,这其中千丝万缕又让太多有心人忍不住去抽丝剥茧,可还没等到民怨,又有消息从宫内传出来,说是慕容幽越狱逃了,逃走的日子正是月渎镹去世的前一天,流言顿时四起。
有人说月渎镹是被慕容幽杀掉的,也有人说是纳兰魅为了灭口而将人杀了,百张嘴百种话,话传话,传到最后,说是慕容幽和纳兰魅联了手,慕容幽不是逃走而是被纳兰魅救出来,之后纳兰魅为了灭口才将月渎镹杀掉。合情合理的猜测让这个消息一出便被认同,有些过激的百姓甚至到护国府门前去扔石头泼汾水,护国府只得紧关起大门,摆起闷子。
可尽管这样闹,朝廷还是没有多做解释。
月渎透没有再上过朝,甚至送进御书房的折子也没有看一眼。
听伺候的宫人说陛下一直呆在寝宫里,端进去的饭菜几乎没有动过,几天时间已经瘦得脱骨,十分憔悴。文武百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纵使心中恨不得将月渎镹生吞活剥了,此时也只能为月渎镹说尽好话,以厚葬的方式劝着月渎透看开,太子现下还没有找到,陛下可不能出事啊。
月老庵还是那样熙攘,那颗月老树依旧承载着过往香客美好心愿。
不作美的天公开始下起雨。
不知怎地,明明保暖得很好,纳兰魅还是染了风寒,没日没夜的咳嗽,腹中胎息不稳,咳着咳着便痛得厉害,吃不下睡不香,最后隐隐发起了烧,看得羽无伤揪着一颗心整天叨念。月渎卿小心地照顾着他,什么方子也没敢下,可玄青一直都没有出现。
半夜,白幔轻垂。
摇晃烛光下,两道人影盘腿而坐,雄浑内力正从慕容幽掌心缓缓渡入玄青身内。玄青面容中似乎带了痛楚,但又被紧紧皱起的眉宇巧妙地掩去,只有细微的汗珠从发际渗出,缓缓滑下脸腮。
同样的汗水从慕容幽额际冒出,甚至连浓黑睫羽上也沾了水汽,整个人都紧绷着,不知过去多久,玄青才缓缓睁眼,清雅的面容难得显出疲惫模样,“已经可以了。”
慕容幽收了手,稍稍缓了口气,将汗水擦去,起身走到桌面倒了杯水,“明日同一时辰我过来。”
“不用,你也有伤在身。”玄青合了眼,淡淡开口,“你早些回去吧,别让他们生疑了。”
慕容幽含了口水,眼眸幽蓝,“你打算瞒到何时。”
玄青沉默了下,斜眼看他一眼,“若我死了,他会如何?”
气氛片刻的停顿,慕容幽默然无语,玄青轻微笑了笑,合了眼,“去吧。”
云空幽静,灯台幽然。
纳兰魅突地闷咳一声醒过来,摸索着俯在床边咳嗽。他的咳嗽声惊醒了正在打盹的羽无伤,几步走过来抚着他的背帮他顺气,纳兰魅伸手抓紧胸口,一张脸得通红,模样有些狼狈。
“要不要喝杯水?”
纳兰魅摇头想要说话,可喉咙里一阵发甜,只能捂住嘴用力地咳,直到咳了一口锈甜,沾了满手猩红。他微微愣住,下意识地想用袖子擦嘴,可羽无伤却快一步拉开他的手,脸上血色瞬间褪尽,“你!……我去找卿王爷。”
纳兰魅一把扯住他的衣服,嗓音因风寒变得沙哑,凝望他的眼神却莫名带着哀求,说,“不要告诉其他人。”
羽无伤定定回视着他,执拗着不妥协,等到纳兰魅再度咳起来,他才在床边坐下,将被子拉高裹住他,一手扯过手巾帮他擦拭手心的血迹,一边,“你不告诉他们,是怕他们会让你放弃掉孩子,对不对?”
纳兰魅顺着被子握住他的手,手心滚烫,“这两个孩子无论如何我都要留下。”
“可是如果你连自己的身体都……你又要如何保住这两个孩子?”羽无伤望着他。
任何人,甚至包括慕容幽,都看得出来,他的身体已经损伤到负累不起两个孩子的成长,稍稍一点风吹,就会虚弱到只要一阵风就可以将他吹倒,这要怎么承受得起双生子的生产?只要一想起月渎卿说的话,就如一根刺扎进心里,刺得他整颗心脏都抽痛起来,连勉强撑起的笑容都觉得分外苦涩,“……会没事的。”
纳兰魅看着他笑,也淡淡笑开,唇白如雪,“嗯。”
正笑着,房门咯吱一声推开,慕容幽带着一身凉意跨了门来,羽无伤见状便起了身,与纳兰魅交换了一个眼神离开了。
慕容幽在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依旧微微发烫,还未待他皱眉,纳兰魅便握住他的手,反问他,“你最近回来得都很晚,脸色也不太好,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事。”慕容幽淡淡抽回手,起身吹熄烛火,摸着黑将纳兰魅按进床铺,随后钻进去将他整个圈在怀里,两人体温透过轻薄亵衣相互传达,温暖得不可思议。纳兰魅调整睡姿,后背靠在他胸前,清淡的药味随着身后那人的呼吸频频传来,有些苦涩,“你的伤好些了吗?”
“嗯。”慕容幽淡淡应了一声,手上不轻不重地摩挲着纳兰魅隆起的腹部,似乎能感受到孩子在里面伸动手脚。纳兰魅伸手拉过他的手按在腹部某一处,那处正传来有力的震动,预示了其中生命的健康。
两人十指紧握。
慕容幽睁着眼睛,眼眸在黑暗中泛着幽幽蓝光,隐隐透出一抹豫色。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就见纳兰魅挺着肚子艰难地翻身,贴着他肩膀偎过来,如丝绸滑腻的黑发擦过唇边,满息间都是他发间的清冽泉香。
“我今天……梦到镹儿了。”
慕容幽低眼,纳兰魅的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也分外璀璨,让人不自禁地想要伸手触摸。纳兰魅顺着他的触摸缓缓闭眼,浓黑睫羽在他指尖下轻轻浮动,亦如他的声音那般轻柔。
“那还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因贪玩误打误撞闯进了山里的迷踪阵,那是师父根据古莲山地势专门研究出的阵法,就算是我也不敢轻易去闯。当时我以为他只是下山去玩了,并没有放在心上,等我意识到不对去找他时,他在里面已经困了好几天了。”
说到这,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轻轻笑了起来,嘴角柔软,“估计是吓坏了,隔着半座山都能听到他的叫声,找到他不费力,我赶到的时候就看他被一头野猪追着,狼狈地抱住树就开始爬,一边爬一边叫,那模样可好笑了。”
“他见了我就哇哇大哭,我就问他还贪玩吗,他说不敢了,再也不随便乱跑了,我把他从树上抱下来的时候,脚都不敢落地,整个人都挂在我身上,口气却大气横秋地要把野猪剁了拖回去包饺子,当真好笑得紧。”
他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落,“可是这一次,和当时同样的场景,我却找不到他了,找遍整个古莲山也没有找到。”
他眨了眨眼,嘴角的笑容渐染了些苦涩,“我很后悔,就算当初不将他送进宫我也有能力保护他,都怪我太胆小了。”他合眼,将脸贴近慕容幽的胸口,声音清淡,“如今……他也算是解脱了,我不觉得有多难过,我会好好活着,因为你还在,师父还在,卿还在,以后还会有我们的孩子,无论如何,我会撑下去。”
慕容幽眸色浓暗,几番波涌,最终只是默默搂紧他,轻吻上他的额心,眼眸逐渐黯淡,“睡吧。”
扯了扯嘴角,纳兰魅将脸埋进他的胸前,声音干涩,“嗯。”
之后连续下了几天雨,连绵不绝的像是要将冬天留住,可桃花却在这细雨中争相开放了,馥郁芳香。等终于放晴了,已是半月之后,晋阳城用满地的白纸冥币,从宫门到城门,缓缓送了月渎镹最后一程。
这天如三年前成亲那天,声势浩大,人潮拥挤,只是当时的鲜红绸缎如今换了惨白绫巾,丝竹声乐再也听不出喜悦,低沉呜咽如老天的哭泣,曾经奢华婚车经过的街道上,依稀残留太子与太子妃相视而笑的画面,如今只剩了黑漆而偌大的棺木,孤零零地被白绫一层又一层围绕,缓缓驶过整个晋阳,消失城外。
生前诸事,皆成一场云烟。
纳兰魅听闻,闭上眼笑了笑,再不言语。
这晚,他再度做了一个梦。
梦里出现了另外一抹人影,站在桃花树下静静凝望着他,一身粉衣与桃花都散发着浓浓香气,隔着远远的斑驳树影,站在纷扬飞起的桃花瓣中,眼眸漆黑唇瓣鲜红,面容模糊不清,却清晰可见一道泪痕划过脸颊。
“怡儿……”
一种沉痛从心口席卷而来,他霍然惊醒,狠狠地咳起来,想要起身,手一碰才惊现身边位置已空,触手一片冰冷,他愣了下,挣扎着想要下床,可手指刚碰触到床沿,胸口便压不住一口腥甜,尽数呕溅在床沿,房门却在同时吱呀一声推开。
有风从外面吹进来,床帏飘飘摇摇,冻得纳兰魅浑身僵硬,怔怔地看着门口那颀长冰冷的身影。
烛火在房中亮起,照见了纳兰魅煞白的脸色,也照见了床铺上的斑斑血迹。
房中的空气凝滞了一般,慕容幽站在桌边看了他许久,眼眸被烛火染得浓郁,许久才偏过头,闭了闭眼,硬声说,“我不要孩子。”
纳兰魅瞬间睁大眼瞳,“你说什么?”
“我们不要孩子。”慕容幽面孔生硬,“如果你真喜欢孩子,月渎镹的孩子你可以养。”
“为什么?”剧烈颤抖之后,纳兰魅眼角泛起水光,“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不答应……”
慕容幽垂眼,狭长眼眸染了戾气,“你答应与否无关紧要。”
“你……!”胸口骤然发痛,他捂住胸口,无法阻止喉间蔓延开的甜腻,一种尖锐的剧痛也从腹中紧接传来,他紧攥着手,骨节泛白,急促地喘息,“……你敢这么做,我不会原谅你!”
慕容幽却一笑,说不尽何种意味,“……无所谓。”
“可是……我……啊……”他发出紧促的痛吟,紧紧攥住衣服,腹中胎儿挣动的力度仿佛要破肚而出,痛得他浑身颤抖,冷汗布了一身,“你不能这么做,他们是我的孩子,你不要……我要……”
慕容幽几步走过来,一手覆上他的肚子,将内力渡过去,可是半天也不见他有所有好转,依旧被腹中动静折腾的脸色骤白,他烦躁地握紧他双肩,强迫他看着自己,湛蓝的眼眸中风雨暗涌,“你比我更清楚你的身体,为何就不肯面对现实?”
“现实?”纳兰魅想笑,可是嘴角的血渍让他的笑看起来分外凄凉,“是让明明可以存活的孩子化成一滩血水吗?……我做不到。”
慕容幽双眸暗如深渊,顺着他的手按在他肚子上,掌下的胎动清楚分明,生命力如此旺盛,可是这样旺盛的生命力却是由另外一条人命换取而来,他垂下眼,“你生不下他们,你会死。”
“不会的。”纳兰魅急忙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住,像是安慰他,又像是安慰自己,“我会没事的,既然能怀上,自然会有办法生下他们,况且师父也……”
“你师父也会死。”慕容幽募地打断他,偶尔深吸口气,湛蓝眼眸定定凝视着他的眼睛,“你师父服了续命蛊,蛊毒太强,我与他内力相承也无法压制,毒悻已入五脏六腑,一旦抽去续命蛊,你师父的命……回天乏术。”
纳兰魅一时懵了,怔怔地看着他淡色唇瓣一张一合,说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话,什么续命蛊,什么回天乏术……
“我师父他……”
痛楚骤然间从身体深处迸裂开来,从腹中蔓延至四肢又汇聚到腹中,心脏因剧痛而骤然紧缩,与此同时一股湿润从下体流出,纳兰魅颤抖地掀了被子,就见那纯白衣物下鲜红的颜色正逐渐蔓延。
慕容幽似乎也愣了一下,看着衣服上越来越醒目的血迹,脸色陡然转白起身便走,纳兰魅拉住他,只因走得太过用力,纳兰魅带着差点掉下床去,只险险扯住他衣角被他接进怀里,整个人卷缩成一团,满脸汗水,那腹中却像是有了一双手在里面搅动,下一刻就会从腹中挣脱而出,慕容幽也不再说话,抱起他径直跨出门。
走廊下的灯笼忽明忽暗。纳兰魅只觉得眼前光影交错,什么也看不清听不清,却分外清晰地听到慕容幽急促的呼吸与心跳声。身体要被拆开一般,他无法抗拒地发起抖,汗如雨下,低低呻吟着,“慕容,我……好痛……”
慕容幽脚下似乎顿了一下,一瞬间间像是思考了什么,最终眼眸一沉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玄青似乎也有了什么预感,无故地从睡梦中惊醒,刚点燃烛火,房门便被人一脚踹开,慕容幽抱着人闯进来,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在房中弥漫开来。
宫内。
文武百官齐排排地跪在地上,殿中宫人也颤巍巍跪在角落里。
殿中弥漫着浓厚的酒味。一片狼藉中,月渎透正靠在歪倒地上的桌边,仰着头拼命灌酒,他似乎很久没有睡觉了,眼下浓黑一片,双颊瘦得凹陷下去,下巴冒出青色胡渍,衣服似乎也没有换过,披头散发,憔悴不堪。
当真醉生梦死一般。
“陛下,保重龙体啊!”
百官伏地叩首,齐声恳求。
月渎透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有听见,迷蒙着双眼,高高扬起头,酒液顺着喉咙火辣辣地灌入腹腔,像一团火一般在身体里灼烧,烧得人一点知觉都不再有。
“陛下要保重龙体啊!”
手中的酒被人抢去,他想了半天是谁敢这么做,便有几个人将他搀扶起来,可刚一站立起来,头中便如遭盾击般闷痛,他哼出声,接着就有温凉的手巾替他擦拭。
眼前恍惚有一抹人影晃过,清瘦的,琉璃般的双眸,浅淡的酒窝,正含笑看着他。
“镹儿……”
他喃喃低语,眼一闭倒过去。
“陛下!”……
“喂!”
清亮的声线穿过层层人群钻进他耳中,他回头,人群那头的少年双眼清透,一双酒窝映着午后的阳光分外耀眼,少年朝他扬了扬手中的钱袋,他一愣,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空空如也。
正怔愣,少年走到他面前,将钱袋放进他手中,一双眼睛如琉璃一般,含着笑,“小偷我已经打跑了,你下次小心些吧。”
他看着少年转身要走,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他,“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阳光下,少年偏头想了想,偶尔笑眯了双眼,“我叫纳兰镹,你呢?”
他同样想了想,然后一笑,“我叫月渎透。”
有些人,注定相遇,注定纠缠,却也注定了无果。
穷其一生的追逐,也只徒留了遗憾。
若早知这种结局,不如不曾相遇过。
我叫纳兰镹,你呢?
我叫月渎透。
不如……
不曾相遇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