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公公恭敬地向他弯腰行礼,却被他抬手制止,少年走近月渎卿,笑眯眯扬眸看着他,脸上陷出小巧的酒窝,他伸手挽住月渎卿的胳膊,碧绿色玉镯从袖口滑下,他亲昵地叫着,“卿哥哥。”
修长手掌也轻轻放在少年的头上,这个人是那人最疼爱的师弟,临走前也托自己要好好照顾,月渎卿俯凝着他,眼神里有一丝温情,“镹儿,近来可好?”
月渎镹点点头,“镹儿很好。”目光触及他身后的穆公公,他问道:“卿哥哥是要去御书房吗?”没等月渎卿开口,他便又说,“穆公公,你先去吧,等等我带卿王爷过去。”
穆公公有些为难了,这陛下正等着呢,可是,这太子妃他也不敢得罪,权衡下却听到月渎卿的声音,“穆公公,本王稍候便来。”穆公公叹口气,连卿王爷都这么说了,他还能怎么办,无奈下,他躬躬身子,先行离去。
月渎镹一见穆公公离开,小嘴就嚼了起来,向月渎卿撒娇似的说,“卿哥哥,镹儿在宫里都快要闷出病来了。”跨上回廊,长腿在廊外一晃一晃地,他望着天际,用很向往的语气说,“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月渎卿从后面注视月渎镹的背影,比进宫前瘦了很多,也比以前安静了许多。小时候的镹儿可是非常调皮的,虽然只见过两次,可是即便只是两次,镹儿也粘在他身上怎么都不肯下来,最后都是纳兰魅亲手从他身上撕下。
“即使出去,你又能如何?”走近回廊边,雨下大了一点,回廊外的地面已经湿了,他看着殿前的常春树绿油油的长叶被打湿垂下头,水珠顺着叶尖滑落,消失在地面,“镹儿,你是太子妃,出去了终究还是要回来。”
既然曾经那无忧无虑的纳兰镹已经消失了,如今只剩下这太子妃月渎镹,那么他就要承担起他应该承担起太子妃应该承担的责任,那人已经无暇再顾忌宫中,能保护月渎镹的也只有他自己。
月渎镹,应该要认清形式了。
月渎镹直直地凝视着天际,眼底闪过清淡的复杂情绪,接着便被恬静的笑意覆盖,“如果卿哥哥不提醒,镹儿差点就忘了自己是太子妃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摇晃的双腿,侧头瞄了他一眼,又转回头,语气轻快地说,“卿哥哥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镹儿听着呢。”
似乎知道会被看穿心思,月渎卿没有一丝惊讶,他伸出双手撑着回廊,眼睛落在不远处的长春树,“镹儿,为什么不怨恨?”明明这一切都是那个人一手造成,为何这个孩子还那么信任他。
月渎镹笑了,小巧精致的酒窝在干净的脸上浮现出,清如琉璃的眼睛亮如晨星,却好似染了这蒙蒙雨雾,水盈盈的泛着光,他幽幽说着,“无法去恨,也不愿意恨,因为,师兄是镹儿的唯一。”
月渎镹沉下眸,沉默着等待月渎镹接下来的话语。
“卿哥哥,其实镹儿一直都明白师兄将镹儿送进宫的目的…”月渎镹声音轻轻的,就像这飘忽在雨中的轻风,隐着丝丝的哀伤,“只是,镹儿一直盼望着师兄可以亲口告诉镹儿应该怎么做…”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眼月渎卿,“卿哥哥,你让镹儿明白,是镹儿任悻了…”他又转回头去,眼神瞄到手腕上碧玉,稍稍恍惚,“…朝中内乱不断,太子之位又不稳固,宁环顷居心叵测,祈砚国也在一边虎视眈眈,月渎国正面临着生死存亡,镹儿是太子妃,应该要去想办法帮助透去拉拢人心,稳固太子之位,可是镹儿却一直什么都不管,心里只想着师兄或许会回来提醒镹儿…”
原来他如此对时局掌握如此清透。月渎卿默然,也或许,这正是纳兰魅将他送进宫的目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正是月渎镹这般冷眼旁观,才能将一切看得如此透彻。
“关于鲁旺鲁夫…”月渎镹吸了口气,“我杀他只是单纯地因为他诋毁了师兄…”月渎镹说完,沉默了一会儿,“卿哥哥,镹儿知道该怎么做了,镹儿会做好自己应该做的。”
月渎卿看着他身子一旋,面向自己,刚刚纳隐约的哀伤已然消失不见,白净细致的脸上又扬起清纯的笑容,“卿哥哥,时间不早了,父皇应该等很久了,再不去会发火的,我们去御书房吧。”
卿微微点了点头,月渎镹跳下回廊,嬉笑着伸手就要拉着月渎卿,月渎卿却将目光落在另一处,月渎镹顿了顿,回身顺他的目光看去,远处的回廊拐角伫立着一抹沉黑的身影,身形修长,面容俊美白皙,沉稳俊逸的眉宇间沉凝着犀色。
“透。”月渎镹笑了朝他招招手,碧色盈光随着动作在手臂上晃动。
“王兄。”月渎透走近他们,微微向月渎卿颔首,月渎镹顺势粘上他的胳膊,他侧过脸就看见月渎镹明亮的笑容,他心底微微一暖,嘴角也不自觉地牵起,他揉揉月渎镹柔软的发丝,目光再度落回月渎卿身上,“王兄,你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月渎卿不为所动地看着他们的亲密举动,而后说道,“御书房。”说着,瞄了他们一眼,他转身径直离开,“皇弟,本王不便打扰,告辞。”
“王兄有礼。”月渎透看着月渎卿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目光转向身边的月渎镹,后者正所有所思盯着卿离开的方向,他伸手搂住他,问,“在聊什么?”
月渎镹敛敛眸,看着月渎透,微微歪头,眼神神秘地说,“透想知道?”
月渎透直觉地点头。
月渎镹挣脱他,跳开一步,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嬉笑地说:“和卿哥哥商量给透娶小老婆!”
月渎透一愣,而后脸色一沉,从嘴里蹦出两个冰冷的词语,“你敢!”月渎镹跑在前面,时不时地回头朝他做鬼脸,还双手插腰指着他哈哈大笑,然后就很轻易地被月渎透抓进怀里,接着就传来他的求饶,“好了好了…透,不要绕我痒!…哈哈,不敢了…哈哈哈哈,真不敢了…”
月渎透难得有兴致地陪他闹了一阵,最后紧紧地将月渎镹拥在怀中,他感受着怀里的温软,低喃着声音说,“镹儿,太子妃只会是你…”
月渎镹也安静下来,任由他抱着,下巴阁在他的肩上,眼神晶亮,嘴角却弯起一丝苦涩,是啊,透是太子,他是太子妃…
月渎透拉开距离,双手捧起月渎镹的脸颊,慎重望入月渎镹的眼睛深处,说道:“镹儿,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我会生气。”
月渎镹满眼含笑,踮起脚蜻蜓点水般吻了下月渎透的嘴角,月渎透很自然地搂紧他,加深这个吻,月渎镹闭上眼睛,双手搂住月渎透的脖颈,仰首承受月渎透细致缠绵醉人心神的温柔。
师兄,镹儿明白…
月渎透和月渎镹应该相爱…
袅袅檀香,金色绫绸丝幔,角落里火盆散发着热气,驱散御书房内的寒气,却增添了些许压抑,几位陪侍公公恭恭敬敬地站在龙案两侧,表情平板,明黄身影端坐龙案后,深奥有神的目光打量着月渎卿,这个一向清闲而不理会朝政的王侄。
或许是月渎卿在深宫多年养成了孤僻冷然的悻情,参政前他身居王府深居简出,即使参政后也是对政事爱理不理,摆明要做红尘不染的休闲王爷。可是,就是这样的沉静冷淡总给镜宁帝一种感觉:他在隐藏。今日早朝上卿的表现让他的这种感觉更为强烈,就像纳兰魅给他的感觉,看起来温和秀雅,禽畜无害,实则思绪深沉,睿智非凡。
月渎卿笔直地站立在殿中,姿态恭谦微低敛着眉,似乎没有察觉到镜宁帝探寻的目光,俊秀容貌淡雅如梅。
“王侄对今日早朝之事有何看法?”
相对沉默了半刻,镜宁帝开口问道。月渎卿闻言抬眸,向着镜宁帝缓缓行礼,平静说道:“陛下,两位丞相皆有理可循,王侄并无看法。”以目前境况,只能由着宁环顷再嚣张一阵。
还是不愿意说吗?镜宁帝暗自叹口气,从案上拿出了一份奏章,穆公公会意接过去,走下殿双手递给月渎卿。月渎卿缓缓接过,摊开,镜宁帝目光凝固在他脸上,观察他脸上的每一丝表情。
折上讲述的是今日莫恩参奏宁环顷的内容,只不过除了收买官员的名单外,后面还加上了江湖上近来发生的事情,这些看似不相连的事情在这本炎黄的折子一排排列,竟可以看出一些共同点:都与宁环顷有关。
月渎卿慢吞吞地浏览了一遍,然后斯文地合上奏折,身边的穆公公接过去,又走回龙案边恭敬递给镜宁帝,镜宁帝伸手接过放在案上,目光集聚在月渎卿的脸上。
“王侄对这些又有何看法?”
月渎卿敛眸,眉目清雅,清声道:“陛下,王侄对于江湖之事不甚为知,恐怕难解陛下忧虑,请陛下赎罪。”
“王侄真的不知?”镜宁帝直直盯着月渎卿,像是要看穿他般,“知而不言,可是欺君之罪。”
月渎卿闻言,斯文牵袍下跪,拱手,行拜君臣之礼,“微臣倍感惶恐。”
真是自己多心了吗?…镜宁帝看着跪拜在地的玄色身影,从进殿到现在,他都没有发现一丝异样,月渎卿一如平日朝中模样,平淡如水,冷漠如冰。或许,真是自己多心了…
“卿儿起身吧。”镜宁帝声音温和起来,说起来,自己还是这孩子的亲叔叔,虽然这孩子在没有出宫之前自己见过无数次,却没有一次私下交谈过,这些年,自己又忙于国事,便渐渐淡忘了皇弟留下的这个孩子,如今想起来,他觉得有些愧疚皇弟。
“谢皇叔。”月渎卿缓缓起身。
镜宁帝笑了笑,像一个平凡而慈祥的叔叔,温声说,“卿儿,现在时辰不早了,不如留在宫中陪皇叔一起用早膳。”
月渎卿却微微摇头,淡然说着,“皇叔厚爱,只是王侄出门前已经答应义妹,回府与她一同用膳,王侄不打搅皇叔用膳。”
镜宁帝叹口气,看来这皇侄并不喜欢自己,即使自己是他的亲皇叔,同亲血缘终究也敌不过长年疏离,竟比不过没有任何血缘的义妹,“那皇叔便不留卿儿了,卿儿退下吧。”
月渎卿行礼跪安,穆公公领旨领他出宫。
雨停了,空气里飘散蒙蒙水气,地面有些泥泞,宽敞的管道上,装饰素雅的马车缓缓行过,月渎卿坐在马车内,闭目沉思,眉宇间隐着淡淡思虑。
事情,虽在意料之中却也在意料之外。他不懂的这宁环顷是何居心,在这个时候参上一脚,难道是想趁机掌握江湖大权,借着朝中内乱篡位?可是,这宁环顷连收买官员都只在七品以下,如此胆小的他会有那个胆子?但,若不是如此,那又会是什么?还有纳兰信中所写的死士…
半刻后,他的眼睛蓦地睁开,眼神冷如寒芒,难道是…
马车这时停下,车外马夫掀开车帘,扶已经恢复淡然的月渎卿下车,他整理好衣衫缓缓步入府中,府中丫鬟见状,连忙去热饭菜,卿在寝室中换好便衣,便独自进了书房,吩咐外人不准打扰。
月渎卿坐在书桌前,双臂支起双手交叉撑着下颌,暗色眼底涌现出忧愁。
如果真是他猜测般,纳兰护国师的身份很有可能已经被泄露,那些死士所要杀害的对象或许不仅仅是神淼门副门主,也有可能是冲着护国师这一身份而去,如果真是如此,那纳兰就危险了。
可是,这些他也只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如果这个时间里去调查,可能会引起注意,这样务必会惊蛇,那样纳兰的危险就更不会小。
“怡儿,进来吧。”
卿沉沉眉,突然这样说,门外静了下便响起敲门声,然后便传来开门声,月渎卿也不予理会,径直从桌上拿起书翻开几页,头也不抬。
门推开了,粉色人影走了进来,手里端个托盘,上面有粥和几样小吃,怡儿朝着卿笑了笑,说,“哥,你今天回来比以往晚很多,而且一回府就进了书房,我担心你所以来看看,也顺手端早膳来了,哥,还没吃吧?”
托盘在面前放下,看书的视线被挡住,月渎卿抬眸看着眼前的少女,少女十五六岁,白净的脸温婉典雅,杏仁眼如水盈盈,透着一股精灵气质,她正笑咪咪地盯着月渎卿,眼前里透露出必须吃的信息。
月渎卿有些无奈,捻起瓷勺舀了一口粥吹了吹,淡声问,“有什么事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相处数年,这丫头的那点心思他怎会不明白。
被看穿了心思,怡有些羞涩,水眸盈转,脸色又泛起了可疑红晕,她转转身背靠着桌子,双手合十按在唇上,表情有些向往,“哥,明天就是元宵节了,我想去城外的月老祠。”
“去那做什么?”卿喝下粥,平淡地问。
“听说那里的签很灵,我想求张平安符送给魅哥哥…”怡儿红着脸,含羞低下头,眼中透着幸福的光晕,“也想求支姻缘签…”
手停在半空,月渎卿扬眸看向怡幸福而羞涩的侧脸,表情有一瞬间的恍惚,脑中浮出那抹秀雅出尘的身姿,还有那恬静如玉的笑容,他微微沉思,说,“怡儿,若我没记错,明日是你背诗的日子。”手中瓷勺慢慢放下,缓缓说,“背完所有我交待的诗词,你才可以出门。”
“为什么呀?”怡儿转过身子,愤愤不平,“哥,背完所有诗词天都黑了!你难道想让我一个女孩子晚上出门吗?”
“那就不出门。”月渎卿语气悠悠,“况且,那些并不足信,不去也罢。”
“哥!”怡儿感到委屈,“诗词我可以回来再背,可是月老祠只有那天的签最灵了,哥,你就让我去吧。”
月渎卿不为所动,颓自推开面前的托盘,再次翻开书,“怡儿,说完了就回房,加上上次欠我的一百首,一共四百首,明天早膳后来书房。”
怡儿本想还要说什么,可是月渎卿爱理不理的态度让她张张口又说不下去,端起桌上的托盘,心情低落地走了出去。
门轻轻合上,卿的目光从书上抬起,他凝视着紧闭的门,轻轻叹了口气,怡儿,希望你早日明白,那个人,并不适合爱情…
轻微的风拂过,角落里多了抹影子,来人身形瘦弱,容貌却俊秀白皙,有股清丽脱俗之美,他便是替纳兰魅送信而来的守卫,葬。
月渎卿合上书本,靠上椅背,“何事?”
葬抿抿红唇,昨夜逸已经找到他,他知道,少主非常重视这卿王爷的回信,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任务回少主身边,“卿王爷,少主正等着回信。”
已经等不及了吗?月渎卿揉揉眉心,可是,时间如此紧急,他也没有十足把握,静静寻思了片刻,撸袖捻笔蘸墨,朱毫笔尖触纸,晕染出一行行端正字迹,字迹潇洒飘逸,韵着无形贵气,写完后,他牵起纸吹干墨迹,装信封腊。
信封如一道惊鸿射向他,月渎卿淡淡地说,“亲手交给他。”
葬伸手接住,他和逸从小便是纳兰魅的随身护卫,自然见识过月渎卿的实力,对此也没有感觉任何惊讶,只是礼貌地向他拱手,便立即从原地消失,“告辞。”
葬的气息消失了,月渎卿幽幽叹了口气,神色有些疲惫地抚额,目光落在桌上摆放的书本,稠面上有几个黑色字体:韩休将。
他盯着那几个字半天,然后伸手将书翻了个身,书背朝上,他又沉默了片刻,起身走到了窗边,透过窗望去,院子里寒梅俏丽丽地绽放在枝头,隐隐的幽香散在空气中,他轻轻呼吸。
纳兰,为臣者,切忌功高盖主。明君,必将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