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皇城里白雾蒙蒙一片。
皇宫东边的一处院落里,公公们正用大扫把托扫地面枯黄的落叶,宫女们也弯着身子给盆里的花草浇水,大家都默默地做着手上的活,人多但不吵杂。
据说东宫主院现在住了个人,是太子殿下一个月前带回的少年。
少年十四五岁,眉清目秀,肌肤白皙,刚进宫就入住了春苑,虽不知道在宫中是什么身份,但是既然能入住只有主人才能居住的春苑,再依太子对少年呵护倍加的态度,地位或许一定不下于未来太子妃。
一个月来,他们尽心服侍,好在这位主子虽然态度沉默,但是对待下人却从不辱骂责打,有宫女不小心弄坏了名贵陶瓷,他也只是淡淡地瞥上一眼,没有多说什么,事后太子问起来,他却说是他不小心弄坏的。
北风瑟瑟,拂起满地残红,几乎要忘了冬天临近的酷寒。
迎着吹来的冰冷秋风,纳兰镹闭眼舒服地深吸了口气再吐出,睁眼投望门前的院子里飘零的艳红枫叶,门外的公公和宫女低腰行礼,待他示意后继续干各自手里活。苑里依旧安静,一切都显得和谐。
进宫已经一个月了,师兄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月渎透派出去的人一直都没有消息,曾经和师兄去过的地方都找过,可师兄真的像是消失在了人世间,任他如何寻找都没有一点痕迹,由此看来,师兄是铁了心不再见他。
想着,又轻轻地叹了口气,下一秒被人从身后拥住,温热的体温熨烫他有些冰冷的身子,纳兰镹惊了惊,这才发现苑里跪了一地的人,他竟然连请安声都没有听见。
“在想什么?还穿的这么少?”月渎透皱起眉,看向照顾纳兰镹生活起居的宫女,冷冷斥责,“沁雪?!”
“殿下恕罪!奴婢知错了,求殿下饶命…”宫女颤抖着身子用力磕头,其他的宫女和公公也跟着磕头求饶。
“行了,是我命令他们不要管我,你不要怪他们。”纳兰镹轻轻握住他环在他腰间的手,然后拉开,“不用担心,我也是练武之人,不怕冷的。”侧头对苑里跪在地上的人说,“你们都下去吧。”
“谢殿下,谢主子。”
人影退去,随身护卫也被遣下,苑里子只留下月渎透和纳兰镹。
默默地注视纳兰镹片刻,月渎透接下披风替他穿上,动作十分轻柔,纳兰镹却稍稍僵了僵,漆黑的眸子里浮出了某种很细微的情绪。
“父皇已经允了我们的婚事。”
考虑了很久,月渎透终于说出了口。
逃婚的事情虽然被父皇强压下来,丞相之女已封安国太子妃入殓皇陵,丞相也已经告老还乡,本以为只要他带着自己中意的太子妃回宫就可以了,奈何他带回的太子妃却是男儿之身,虽说现下龙阳风行,君臣官宦都会有一两个,可要明目张胆地娶一个男人为太子妃,日后的一国之后,百姓们终究是不能接受。
原本他也没有抱任何希望立镹儿为太子妃,毕竟镹儿是男儿之身,不能为他留下子嗣,尽管他不在乎这些,只要镹儿在身边就可以了,不管是什么身份,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不想镹镹太过委屈了,可是出人意料的是父皇竟然答应了!
“是吗?”
即使一切都在他的料想之内,可是乍听之下,心底依旧是冷冰冰的一片。为了所谓的江山,他离开师兄来到这深似泥沼的皇宫,往后的日子必定明争暗斗,腥风血雨,为了所谓的社稷,如今还以男儿之身下嫁他人。
可是……
“什么时间举行婚礼?我要自己写请柬邀请我的朋友过来喝喜酒,透也有江湖朋友吧,要不要一起请…”
月渎透看着他笑。
“镹儿,你终于笑了。”
纳兰镹脸上的笑容如晨光清澈透明。
“透,你要做一个好皇帝…”
卿王府邸。
萧索的秋红颜色袭满半天际,庭院楼榭星罗棋布,时序逐渐步进入了初冬,金的银杏叶飘落了一地,交杂着艳红色的落枫。
檀香弥漫的小亭。
“你输了…”
亭中传出声音,清淡中透着冷意。声音的主人穿着鬃色襦衫,面目俊朗飘逸,配着深潭似的眼眸,无形中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轩昂。
“你今天已输我三盘。”
白玉手掌捧起棋盘边的热茶,吹开茶叶浅喝了一口,纳兰魅抬起眸看他,视线顺着他的目光落在棋盘上,脸色愣了下又恢复常态,扬起清柔的笑。
“卿的棋艺可是越见高深了,我真是自愧不如。”
“无心之棋,胜无可胜。”
月渎卿轻说着,伸手收回自己的黑子,转眼间,棋盘上只剩下零零落落的数十孔子,幽白胜雪,光润如玉,交错成一个字。
镹。
纳兰魅怔怔出神。
“或许天下人不知道,但你我都很清楚,身为月渎国护国师的你心里最重要的是什么,儿女私情都是枉然,况且纳兰镹乃是男儿之身。”
“卿言重了,我对镹儿只不过是Xiong-Di之情。”纳兰魅轻笑,将白子一颗颗收入棋盅,抬手示意继续,“我眼下担忧的是,这次太子婚典是否能够顺利,虽说服了皇上,但对国民还没有清楚交代。”
月渎卿瞄他一眼,伸手落下黑子,“你不是有办法了吗?”
“有时候护国师这个名头还是有用的。”纳兰魅幽幽地笑,捻子落棋,“我已经和皇上商议好,大典当天我会奉旨祈福。”
手微微顿下,不着痕迹地落子,淡淡道,“决定了?”纳兰魅笑着落子,他跟着落子,抬眸,“可想过后果?”
“想过。”纳兰魅眼眸含笑,落子,“虽会引起国民不安,但是却可以趁此机弄清朝中人心走向,太子也可以借此稳固地位,接连导致朝中关系动荡不安的隐线也会一并浮起,这对月渎有益无害。”
“把太子推到狼群,护国师真可谓是称心称职。”月渎卿讽刺笑。
纳兰魅悠然端起棋盘边的茶,氤氲的热气扑在他脸上,肌肤光洁湿润,“我相信月渎透不会连这点狼都对付不了。”
“你不担心你那宝贝师弟?”
“担心是有的,不过,我也相信镹儿。”纳兰魅笑的恬静,“镹儿武功虽不济,但是那脑袋里的鬼主意可是让人防不胜防的,卿,即使你在他面前,你也会吃亏。”
月渎卿看着纳兰魅落子,敛眉,“看来有一段时间不会太平。”
“要看个人耐力了。”纳兰魅凝视棋盘,轻柔说,“有可能大婚过后就会有动静,也或许几十年没有动静。”
“那你希望是?”月渎卿落下棋子。
纳兰魅偏首微微思索,“皇上退位以后,我会将护国师职位交给镹儿。”
“替你师弟铺路?”
纳兰魅温柔的笑,“这是自然的。”
月渎卿似乎还想问些什么,但眸一转却没有问下去,捻子落下。
太子大婚,举国同庆。
然而,太子即将要迎娶的太子妃却是男子。
结婚大典开始的第一天似乎没有得到多大的祝福,婚车出宫,城中百姓虽然姿态恭敬,但眼神却满是愤恨和不谅解,安国太子妃自刎的影还未散去,太子又要娶个男人,无论这太子妃相貌如何美艳,太子如何袒护,不能为皇室留下血脉,即使皇帝陛下已经应允,婚期已经定下,百姓心里还是无法认同。
就在百姓准备联名上书阻止这桩婚典时,一抹身影清瘦修长少年从天而降,手执圣旨,头戴紫色朝冠,长及后膝的黑色长发随风飞扬,倾国倾城的面容端庄而圣洁,金线滚边的淡紫色长袍更是衬出那人仙人般出尘的气质,他的出现立即引来了城中所有百姓的关注。
或许他们不认识他的人,但是那一身淡紫色朝服上绣着的半月图案可是每个人都知道的,半月,伴月,那是永远陪伴着月渎国的护国师特有的朝服。
瞬间,城下寂静一片,就连随行的声乐都停了下来,整个天地似乎只剩下那人,飘荡的长发,飞扬的淡紫色长袍…
如果在月渎国内随便抓人问问,你知道护国师吗?那么被问到的那个人肯定会先猛然点头,接着又会猛然摇头。
其实,这些并不奇怪,因为自月渎国诞生以来,月渎国每一代君王身边都会有位由上代护国师留下的亲授,也就是所谓的新一代护国师,他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救死扶伤菩萨心肠,参悟玄学只为月渎国预测未来,也正是因为他们的预测,月渎国才避免了很多场战争,让没有战争的月渎国越加繁荣昌盛,所以百姓对护国师只有绝对的信任崇拜,对他们的话更是言听计从。
只是自祥宁帝仙逝,上代护国师玄青法师宣布新一代护国师是自己关门弟子后,镜宁帝登基以来十年,新一代护国师却始终没有露面,只是在每次改革中才能听到他一些消息。所以,他们点头的原因是认识前一代护国师玄青法师,摇头是因为没见过新一代护国师。
而如今,护国师亲自现身宣旨,想必护国师也是看好这桩婚事吧。于是,之后大婚的三日里,城中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红绸映红了天,震耳欲聋的喜竹连响了三天,百姓们都身着红衣,手飘红巾,齐齐跪在侍卫重兵把守着的太子带着太子妃经过的街道两旁恭声庆贺。
按着月渎国嫁娶习俗,太子迎娶太子妃之前要带着太子妃绕着城中不同的街道两天,以表示对百姓的尊重之情,第一天,第二天派送红包,第三天便要回宫里拜堂。
太子的婚典是无疑是热闹的,火热喜庆的丝竹声色,为这森严冰冷的皇宫增添了许多暖色,也驱散了人们心头安国太子妃自刎的影,平时戒备严谨的凌霄殿此时灯火通明,红绸飘荡,百官也卸去平日里的严肃,穿上自己觉得最喜庆的衣服排排站立,迎接新人。
镜宁帝一袭明黄龙袍端坐龙椅,面露慈爱的看着两个新人朝拜,同时,礼炮同放,新人敬酒,礼成后,太子妃送入洞房,太子留宴酬谢,烟花齐放,百官敬酒。
此时,东宫苑的春苑里。
白净的窗纸上整整齐齐地贴着艳红色喜字,鲜艳如火的红绸从门口铺到内室,绣着龙凤呈祥图案的被褥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内侧,床头还有两个放在一起的鸳鸯枕。
纳兰镹静静地坐着。
龙凤烛静静地燃烧,摇晃不定的烛火中,他红色的身影模糊不清,然而却清晰地映出那凤袍似血显目的光泽,可是那藏在红色衣袖里紧握住的双手却泄露了他难以压抑的情绪。
“殿下,奴婢伺候您用膳。”
身穿红色宫衣的宫女捧着食盘小心翼翼地纳兰镹身旁跪下,手中的盘子里放了几碟糕点和一杯茶。扬眸瞥了宫女一眼,想要让他们退下,可滴水未进的嗓子嘶哑干涩,嘴唇张了张没有发出声音,想了想还是端起了茶喝了几口润润嗓。
“你们都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