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天,空旷的宫殿中烛光凄凄,垂下的黄绸隔开一室悲凉。
月渎透瘫坐在床边地上,空洞的眼眸倒映着晃动的烛火,他觉得自己似乎在做一个梦,梦境太过真实,以至于让他产生了错觉,分不清真实和幻觉。想到这里,他似乎稍微回了些神,侧过头去,黄绸锦被,高卧软枕,月渎镹双手交叠腹部,睡着了一样,面容灰白却眉目舒展,十分安详。
“镹儿。”
他轻声唤他,见他没有反应便站起身去捏他的鼻子,知道等一会他就会睁开眼睛张嘴咬他,可是这一次等了很久,他还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月渎透表情僵硬地笑了笑,伸手去捏他的脸,这才发现他的脸颊冷硬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他沉默了一瞬,也只有一瞬,下一瞬他扯过被子将月渎镹裹得严严实实,搂在胸口,死死地抱紧。他又张嘴喊了几次,一声比一声低,最后一声卡在喉中,只能发出嘶哑的干音,最后归于死寂。
“为什么……”
胸口苦涩与痛苦一阵强过一阵,终是抑制不住心中疯涌的情绪,他突地将月渎镹推开,踉跄地倒退几步,碰倒一边的衣屏,疯子一般将层层幔纱撕扯下来,愤怒地砸掉宫中一切摆设,崩溃地大吼。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嗓音嘶哑,充满无力与绝望,可冷寂的殿内没有任何声音回应他,他嘶喊了几声,又似乎被这过于寂静的气氛惊醒了一般,脸上血色尽褪,几步冲上去,小心翼翼地将月渎镹搂进怀里。
“镹儿……”
他剧烈的颤抖起来,颤抖地亲吻月渎镹紧闭的眼睛,弓起的背脊如拉到极致的弓弦,脆弱得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断掉。
“镹儿……”
不知名处传来风的声音,伴着男人压抑低哑的哭声,盘旋在这冷寂的宫中久久不息,而夜色依旧那样温柔。
客栈中,慕容幽正**上身为自己处理伤口,交错鞭痕已褪去红肿剩下淤血,唯独锁骨处的伤口显目狰狞,甚至还流着血。他将药粉倒在上面,随即而来的剧痛让他皱起眉,气息粗喘,浑身肌肉紧紧埂起,等全部包扎好,已是一身汗水。
他套上衣物在桌边坐下,沉默片刻为自己倒杯水,可还没入口便看他手腕一转将杯口压低,轻微叮声过后,一根长针贯穿杯底!慕容幽低眼看着手中茶杯,眸色浓郁,顿了片刻起身开门。
门外,玄青一身黑衣,手中长针映着廊外灯笼微光,如深冬最后一抹雪花,不带一丝迟疑,径直朝他袭来!
狭小空间便成了两人的战场。
玄青这次仿佛是发了狠,招式凛冽满满杀意,但慕容幽受伤之余似乎是有了什么顾虑,进退之间都保持着一种让步,在玄青招式下每次都是险险避过,最终被玄青一掌击出门外,擦着廊栏掉落楼下,狼狈地摔在地面,又狼狈地爬起,不停地咳嗽。
“为何不回手?”玄青跟着走出去,站在廊栏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因为我是他师父,所以手下留情?”手一抬,一根长针擦着慕容幽脖颈没入地面,带起一阵寒气,玄青一笑,“你就不怕我真的杀了你?”
慕容幽单手捂住肩头,能感觉出温热血液正从指下漫出,脸色因伤口裂开变得惨白,淡淡回他,“要杀便杀,废什么话?”
玄青倒不支声了,静静凝望了他片刻,问他,“晋阳不适合你留下,为何不走?”
“我去与留,与你何干?”慕容幽轻轻呲笑一声,借着低矮的围墙稳住自己的脚步,呼吸急促,“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玄青再度看了他片刻,终究叹气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扔过去。慕容幽接过去,是之前在狱中被人搜了去的紫绸扇,伸手展开,扇面并没有受损,他顿了顿,抬眼看向玄青,玄青眉目清雅,气韵如竹,“他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
慕容幽收了扇,“有什么事直接说,无须拐弯抹角。”
“跟我去见一个人。”玄青看着他说。慕容幽挑眉,“带路。”
九曲八弯,玄青行走的路线几乎避开了所有人气,一路上没有见到一个巡夜的官兵。慕容幽沉默地跟着他,直到走进护国府后院,越过整个后院,走到一处灯火灰暗的院前,才见玄青停下脚步推门而进。慕容幽在门口停下,从打开的院门中去,院中大厅灯火幽幽,飘了满室白幔,厅门上方端正写了四个字:离氏祖堂。
出神间,玄青已走进厅中,正站在门口等他。凝神走进,首先映入眼中的便是一排排染着烛火光晕的牌位,黑漆漆的冰冷。正当他皱眉,玄青却是转了身,带他走进侧面一扇门。
室里布置及其简陋,除了角落里点着几盏灯,空荡荡的挂满白布,走进去,才看清摆设在层层白幔之后的牌位,以及牌位之后的画像。画中女子一袭海棠花色的衣裳,面容婉约细腻,眉目精致,一双杏仁眼含着温柔笑意凝望着画外人,神情眼色都像足了某个人。
慕容幽握紧手,一时无话。
“这是他生母。”玄青点了香递给慕容幽,也为自己点了香,说,“你拐了她宝贝儿子,也总该让她见见不是吗?”
玄青将香拜上,见慕容幽沉默着未有动作,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站在了一边等待他的反应。似乎过了很久,也似乎只是片刻,慕容幽双膝跪地,举香过顶,恭敬地拜了三拜。玄青看着他,一向清冷的眉目中总算有了些暖色。
慕容幽起身,玄青接过去香插上,拿出一本册子递给他,说,“这是护国名册,历代国师名讳都记录在这上面,我现在交给你,四十九天之后再交还于我,若你无法交回到我手上,便记得一把火将这册子烧了,绝对不能让第三人知道。”
“什么意思?”慕容幽没有接。
玄青看了他一眼,似乎叹了口气,将册子放在香案上,又拿出了一只瓷瓶,“这叫续命蛊,它的作用就像它的名字,无论多重的伤,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都可以用它续上一命。”
“然后?”慕容幽敛眉,不甚明白他的意思。
“这蛊是神奇,但要想要孕育它,却是艰难之至。”玄青解释道,“这蛊毒性十分剧烈,若孕育者没有深厚内力压制,怕是还未孕育出来,孕育者就会中毒死去。”玄青顿了顿,又说,“而且,为保证孕育出的蛊虫能保有最强蛊悻,孕育者不能抵抗蛊虫的成长,过程可谓说是十分痛苦。”
“所以你找到我。”慕容幽听到前半断,似已了然,“需要多久?”
“这蛊正常成长期为三个月,但我们只有一个月时间。”玄青抿了唇,生硬说,“我必须在一个月内将这蛊孕育到成熟期。”
“有几成把握?”慕容幽问他。玄青静了下,如实说,“六成。”
慕容幽闻言沉默,片刻之后点头,“可以。”
玄青动作缓了一下,淡笑看他,“不问问结果就一口答应下来,不觉得太过武断?”
“哦?”慕容幽挑眉看他,“什么结果?”
“轻则内力枯竭,重则身亡。”
“但你也说有六成把握。”慕容幽神色未变,“我就赌这四成。”
玄青忽而低低一笑,说,“似乎你弄错了什么,我并未说孕育这蛊虫的人是你。”他笑容清淡,将那册子放进慕容幽手中,说,“我叫你来,并不是为了让你孕育这蛊虫,而是想将我这徒弟托付于你。”
慕容幽轻怔。玄青继续说,“镹儿已死,离氏一族的使命算是到此为止,他也不再有顾虑,与其勉强留下他,倒不如伸手推他一把。”
再度沉默片刻,慕容幽拧眉,“他不会同意你这么做。”
“先不管他如何想,我只问你……”玄青注视着他,眼眸深沉,“能否答应。”
兴许是玄青语气过于郑重,郑重得仿佛在交代后事,慕容幽没由来的一阵烦躁,
“我凭什么帮你?”
“凭我是他师父。”玄青眉目清淡,眼眸深谙,“若你答应我,我便承认你的身份,将他许配与你。”
月老庵,药香弥漫。
一身虚汗的纳兰魅在黑暗中莫名地打了个颤,继而感受到腹部传来的抽痛,昏昏转醒。隔着厚重的床幔,烛光勾勒出了一道人影。坐在床边椅上,斜斜靠在床柱打盹。
他怔然地伸出手,喉咙干涩沙哑,“慕容?”
那人惊了一下,伸手将床幔撩开,露出眼下那一抹血记,“醒了?”
纳兰魅眼珠子黝黑,轻轻应了一声,挣扎着想要起身。羽无伤扶他坐起,又拢了被子让他靠在床柱上,见他满脸虚汗,便去端了水帮他擦拭,“还能难受吗?”
“孩子不是很安稳。”纳兰魅低低垂着睫羽,在眼下投下一道因影,映得他脸色惨白。羽无伤拉过他的手擦拭,他的手清瘦滚烫,还带着湿热汗意,“我听说你在月老庵将慕容幽赶走了?”
手中手指莫名僵硬,随即抽走,羽无伤轻轻叹了口气,拉过他的手继续擦拭,“你这么做又是何苦。”
纳兰魅同样轻轻叹了口气,说,“只有他离晋阳远远的,我才能踏实。”
“但你忘了他是谁,你觉得他肯就这样躲在你背后吗?”羽无伤擦拭好,将水端走换了杯热水放他手中,说,“况且,你真的认为他会顺着你的意离开晋阳吗?昨天也是他及时出现救了你吧。”
纳兰魅一时默然,捧着水摩挲着自己的手指,想起那被他烧毁的红线,最后默默地合上眼,轻声地笑,什么也没有说。羽无伤替他拉拉被子,“其实心里还是很想他能回来陪你吧。”
静了半晌,纳兰魅睁开眼睛,眼神越过眼前落在了很远的地方,说,“我一直都希望他能看着孩子出生,可是晋阳不是他可以留下的地方,他身边没有人,又受了那么重的伤,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保护好他,倒不如让他远远离开。”顿了顿,又冷凉地笑了笑,说,“而且,我对他说了很过分的话,他那么傲的人,不可能再回来的。”
“凡事没有绝对。”羽无伤看他面色透白,也不好再继续说什么,“要再睡会吗?”
纳兰魅神色疲色,缓缓摇了摇,“让我坐一会,躺着难受。”吹气般鼓胀的腹部已经对他造成不小的影响,每每躺下太久就会觉得气闷。
“那好,我先出去帮你弄些吃的,药也该熬好了,顺便给你一起端来,骨骸和血鸦都在门外,你有事叫他们。”羽无伤起身为他掖好被子,起身向外走去,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回头问他,“对了,君怜昨天晚上醒了,你要见见他吗?”
“不了。”纳兰魅缓缓合了眼,淡淡摇头,“你派人送他回无名山庄吧。”
“嗯。”羽无伤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嘴角扯了扯,“镹儿的事,你……节哀。”
房内一时变得死寂,隔了许久才听纳兰魅轻若无声地应了一句,羽无伤幽幽叹了口气,关上门离去。
夜风徐徐,抚过月老树上丝丝红绳,为这夜色添了些旖旎。
树下笔直地站了一抹人影,仰头看着这满树红线,手中还扯了一根,似是听到了脚步声,淡然地回过头来,羽无伤便看见那人一双蓝色眼眸在黑暗中反射着诡异光芒。
羽无伤面露惊讶,“你……”
那人看着他,似是等他下文,可是羽无伤停了半天,也只是笑了笑,“你终究还是来了啊。”他伸手指了个方向,“这边过去左转第二间就是。”
那人淡淡嗯了一声,转了身朝他指的方向走去。羽无伤看着他消失,再度叹口气回头,转身离去。
慕容幽在门口站了一会才推门进去。
室中飘散着安神混着药味的檀香。
月老庵中的厢房相对简陋,从门口就可以看见房中所有摆设,自然也就看见了正靠着床柱合眼养身的那人,双腿微微曲着,露出凸大的肚子,一身白色亵衣,像极一只鼓了气的白蛙。
他回手关上门。声响惊动了床上的人,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惊讶疑惑,更多是不可置信,“你……”
慕容幽径直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一双湛蓝的眼眸直盯着他,“你闹够了没有?”
纳兰魅睁大眼,一脸愕然,“你说什么?”
“我没有弱到要你来保护。”慕容幽流露出不屑,“我也不需要。”
“对,你确实武功盖世,赢遍天下。”纳兰魅气得想笑,但更气的是这人从来不珍惜自己的那份随意,“既然你那么厉害,为什么救不下墨莲?为什么会身陷牢狱受尽折磨?”
慕容幽抿了唇不语,纳兰魅气得双眼发红,胸口因过于激动而剧烈的起伏,“因为你有弱点,你的弱点是我!”
“无论是谁,只要挟住我,你都不会有所反抗!”
“可我现在就是一个废物,不会武功,连镹儿都保护不了,除了拖累你,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你也是人,也会受伤,也会死,我呢,为了孩子什么都不能做,每天只能提着一颗心,整天担惊受……呃——”语气一顿,他忽地勾起身子,颤抖地捂着肚子,唇色陡然惨白,手却紧紧抓住了慕容幽,嘶哑着声音问他,“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明白。”慕容幽回答他,“但你又能否明白我的想法?”
纳兰魅揪紧了双眉,双眼透过眼前汗雾看向他,他一双眼眸浓郁深谙,幽幽地看着他,认真地仿佛在说一种誓言,“我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一人能与我共度一生。”
“那个人,是你。”
“执子之手,至死不渝。”
纳兰魅怔怔地看了他许久,才轻轻呵了一声,将痛得发抖的身体挨过去,汗湿的脸埋在他肩头,闷闷地说,“孩子该起名字了。”
慕容幽将他搂紧,许久才低低应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