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万籁俱静。
睡意朦胧间,纳兰魅缓缓翻了个身,背对着慕容幽蜷缩成一只虾米,将被子拉过脸颊像是睡过去。过了片刻,他好像睡得不安稳,又缓缓翻了个身,双手交叠小腹平躺着,双睫轻敛似是熟睡。可过了一会儿,他又皱起眉翻了翻身,几次后,他索性坐了起来,惺忪的睡眼里弥漫着睡不踏实的委屈。
他暗自咕哝了声什么,躺下去继续睡,可闭上眼许久还是没有足够的睡意促使他进入梦乡,明明很疲累呀。他似是轻轻叹了口气,翻身面向慕容幽,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注视着慕容幽的睡脸。
微淡月光笼罩下他睡得格外熟静,舒展的眉,微抿的唇,浅浅细微的呼吸声,以及浅淡的清荷香,都是近在咫尺的距离。纳兰魅凝望了他片刻,其实很想和他说说话,也知道再翻身几次他保证会醒,但又实在不忍心吵醒他,毕竟他刚大病一场最需要的还是休息,于是权衡下他轻手轻脚掀了被子着衣下床出去走走。
夜冷如水,潺潺潭水中还飘洋着不知名处飘落的枫叶,片片如火被月光照亮在潭水中漾漾而去。纳兰魅和衣缓缓行走在深夜的仙人潭,盏盏灯笼如梦如幻点点如夜幕繁星,远远看去唯美异常。这就是慕容生活数年的地方啊。
他嘴畔有笑意,朝着被潭水围绕的石路轻轻踱着步,漾着月光的潭水中倒映着他的影子,白皙的,纤瘦的,掺和着月的温柔。他还是很瘦,小腹依旧十分平坦,若不是连日来已经有了妊娠的反应,估计都会怀疑是否真的有了小宝宝。
纳兰魅低下眉,眼眸如水中明月柔亮。他觉得自己好幸福,幸福得快要承受不住,几乎要从身体里溢漫出来。他想大声告诉全天下,想得到全天下所有人的祝福,尽管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却依然贪心的想要多一份支持。当然,即使没有,他也会坚定的走下去。
一阵凉风吹来,他微微哆嗦下,掩着鼻轻轻打了喷嚏,这才意识到身体的冰凉。正准备转身回房,一件外衣落在他身上,衣上还残留着温暖的体温和清荷的味道。转身,身后的那人一身鲜红的衬衣是月下最妖艳的颜色。
相视无声,还未来得及开口,纳兰魅又缩着肩打了个喷嚏,慕容幽皱眉,伸手将他拉进怀里,一把抱起他沿着回房的路径走去。纳兰魅先是一惊,忽而有些窘迫,伸手推推他,低声说,“我自己可以走。”
慕容幽理所当然没有理会他,一声不吭地向前走。纳兰魅别扭了几下之后也就随他去了,安静下来窝在他怀里,抬着眼看着他光洁的下巴,眼睛被月映得分外明亮。
过了片刻,纳兰魅忽然开口低声说,“对不起。”
慕容幽闻言脚步微顿,低眸看他,他却转开了眼,看着远处的灯火,语气幽幽地说,“即使你怪我怨我都好,我不能和你成亲……”是啊,梗在心里的,也就剩这根刺了,原本以为他不在乎这些,可一旦被人挑起后就成了一桩心事。他可以和慕容幽相守,但是却不能和他成亲,他不会忘记他成过亲,有了妻子,还曾经许诺过给予名份。他这辈子的另一半位置已经赠与了一个女人,再给不了他。
“不重要。”慕容幽只是这样淡淡的看着他,淡淡的说,语气中漾着漫不经心的专注,“我要的是你。”
纳兰魅似乎因这句话而产生某些情绪,低着声音再度问他,“你为什么会爱上我?”
慕容幽像是被这句纠结了,他皱眉许久,才咕哝出一句,“不为什么。”
纳兰魅又说,“我是男人,你当初为什么会爱上一个男人?”他歪起头,猜测说,“莫非你遇到我之前便有断袖之癖?”
“……”
月光下明显能看见慕容幽嘴角的僵硬,他闭了闭眼,一幅实在不想与之一般见识的面色选择沉默。怀里的纳兰魅却是轻轻噗嗤笑出声,说,“很难得见你无语的表情,还挺养眼的。”
慕容幽终于有了反应,挑起眉梢,低眸看他,问他,“你们都是这样子?”
“嗯?”纳兰魅看他,不解他说你们二字的范围。慕容幽瞥着他,“你们离族男子怀孕后都会变得如此话多?”
话多?
“……”
话多!
纳兰魅脸颊一瞬间爆红,忽地明白过来自己问了什么问题,他脸颊顿如火烧,很迅速地将脸埋进慕容幽胸口,过了很久才闷声地道歉,“抱歉,我话多了。”
低头的瞬间,他错过了慕容幽的表情,他嘴上说着那话,但眼底的宠溺却是那般显而易见,如天际的明月,并非圆月,却散着甚于圆月的光芒。
“回房吧。”
银月如勾,晋阳皇城地牢中灯盏昏暗,潮湿的角落飘来草木腐朽的气息。角落里,雪白的囚衣与明黄的龙袍在昏昏烛光中形成鲜明的对比。
死寂般压抑的氛围。
“王兄到底要如何才肯说出事情的真相?”
月渎透的面容陷在烛光的背处,只能从他低沉的声音中分辨出他强自压抑的愤怒。然而这一种愤怒却是丝毫也撼动不了月渎卿,他面容清雅目光清淡,说,“无谓有何真相之说,王弟查出什么便是什么,我全招便是。”
“王兄!”月渎透眯起眼,言狠声厉,“王兄说出此话莫不是想一人将所有的罪一并担了?试问王兄此做法对得起父皇在天之灵吗?!”
月渎卿徐徐扬眸,“按王弟的意思,那要如何才算对得起皇叔?”他目色淡然掺杂冷色,“赔上我这条命似嫌不够,王弟还想赔上谁的命?”
月渎透脸色铁青,压低声音几近咆哮,“朕并未想要谁的命,朕只是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想知道父皇为何会突然间离去!更想知道父皇的离去其实与王兄与并无任何瓜葛!我执着不放为的……也不过如此……”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声音,语气一瞬间疲累了许多,“我只有王兄一位亲人,我……一点也不相信王兄会为了皇位而……”
“我会。”月渎卿打断他,语气分外清淡,“但凡破坏我想要的生活,我便什么都做得出来。”
月渎透幽暗地看着他,“包括毒害嫡亲?”
“包括。”月渎卿闭上眼说,眉目依旧清雅如菊,睁眼时眼底一片冰冷漠然,“包括安排怡儿进宫为妃伺机下毒,包括任柔失足跌落台阶一尸两命,都由我一手安排,这就你想要的真相以及来龙去脉。”
月渎透唇色陡然苍白,那不愿想起又不曾忘记的记忆瞬间浮现在了脑海,他脸色逐渐僵硬,一朝一夕间,他失去父皇,失去妃子,失去孩子,竟是他的嫡亲兄长所为?他不知是惊颤还是气愤,声音隐隐发颤,“真的是你?”
月渎卿唇色单薄,神色坦然,“是我。”
“王兄可知你此番话意味着什么后果?”
弑君的后果?呵,月渎卿淡淡而笑,“无非凌迟罢了。”既决定背负起,便也不会在乎什么生与死。月渎透听他如此一说,眼里的光芒一瞬间暗下去,他攥紧了手掌才不致于自己的身体过于颤抖,他缓缓低沉说,“既王兄明白后果,王弟也不便多说什么,念在血亲之系,朕……自会给王兄一个痛快。”
话已至此,月渎卿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月渎透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转过千万种情绪,最后只剩一种落寞,缓缓转身离去,在他身后,沉重的上锁声响彻在地牢。
“圣旨下,月渎氏卿接旨。”
明黄的绸布缓缓展开时,宫中的海棠花正酴醾成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卿王月渎卿罔顾人伦弑君灭亲,良德尽失,实为罪恶滔天,罪无可恕,斟将其押入死牢,秋后问斩,钦此!”
秋后问斩,呵,秋天,正要过了……
自后,月渎镹再未见过月渎透,无论他如何哭着闹着,月渎透都铁了心的不再见他,月渎镹彻底慌了,他吃不下睡不着,整天不是去守着月渎透可能经过的路上,就是拼命闯死牢想要见月渎卿,可结果……
月渎镹不止一次哭倒在死牢门口,那些死牢守卫见他这般都眼露不忍,可屈于皇命,他们最终也只能摇头选了叹息与沉默。
民间自也是轩然,可此时此刻也再顾不上民间会掀起何种风波,月渎透接连几天没有早朝,一直将自己关在御书房谁也不见,朝事都让左右丞相着手处理,就像是将自己隔绝在世界之外。
这些显著变化被人们津津而传,或好或坏,或悲或喜,都不过像是一场宫廷闹剧,他们永远注意不到,在这一消息骤然公布时,站立在公告前仿佛等待消息已久的蓝衣青年刹那间褪去了脸上所有血色。人来人往中,他沉默良久,忽而郑重握紧拳,转身坚定的向某个方向快步走去。
一定要赶在秋末之前!
仙人潭中依旧飘漾着如血的枫叶。潭水潺绕的小亭中,纳兰魅正端坐捻笔书写,缠绕在他白皙手指间的红色丝线仿佛是这深秋中最鲜美的颜色,笔下一笔一划俊雅飘逸隐着淡淡泉香。君怜趴在桌子的另一边,嘴里咬着笔,一脸的不甚无聊,时不时埋头在纸上鬼画符,墨汁都沾上了脸颊。
纳兰魅伸手粘墨间偶尔抬眸便看见君怜脸上的墨迹,他含笑为他抹去,说,“无聊的话就出去玩会吧。”
“才不要!我答应了师父在他不在时陪着纳兰大哥!”君怜坚定地拒绝说,随即又萎靡下来,凑过头来一脸委屈地说,“不过纳兰大哥这么认真到底都在写什么呀?都写了一整天了,不无聊么?”
纳兰魅眉角弯起,便此搁下笔,伸手合上写了一天的书册,解释说,“自然是很重要的事……”说道这里,他顿了顿语气,微带着神秘说,“不过暂时还不能告诉你,等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
“嗯嗯?”君怜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纳兰魅,正准备考虑用什么手段才能让纳兰大哥说出这个秘密,目光便穿过纳兰魅落在从栈桥那边走来的两道身影,他眼睛骤然一亮,脸上的无聊立马一扫而光,身子一提就蹿了出去。
“墨莲~~”他像只猴子似的蹿上墨莲的背,双手并用紧紧捆住他的肩和腰身便再不下来。而墨莲依旧保持他那幅无动于衷的表情。
慕容幽也没有理会君怜,快步径直走向纳兰魅,纳兰魅站起身,看着慕容幽一步步走近,察觉到他微有异样的表情,不由心生忧虑,“怎么了?”昨晚间也只是听他说各派首脑聚集在仙人潭中,他要去处理些事,一走就直到现在夕阳西下才回来,怎能教人不担心发生什么事?……莫不是之前名册的事被查出了?
慕容幽张张嘴正要说什么,栈桥那边就传来吵杂的人声,到嘴边的话就转成一声轻呲,在纳兰魅倍感疑惑不解的眼神中,伸手拉过纳兰魅便快步向小亭另一方向大步走去,“走。”
纳兰魅被慕容幽坚决的脚步拉着走,转弯的间隙里看见身后紧跟不舍的人,眼中的疑惑更加深刻,“发生什么事了?他们怎么……”
慕容幽轻描淡写,“我将盟主玺还他们了。”
“……”纳兰魅愣了愣,盟主玺还他们了?那就不是说……他顿然瞪大眼睛,“你……”
慕容幽回头回眸看向他,低声说,“我不再是盟主。”离开朝廷与武林,若此,是否便可不再为敌?
可这突来的也不知是说惊喜还是说惊吓的决定让纳兰魅皱起眉,面露迟疑,“可是……”真可以如此率悻而为吗?真的可以因为一己私情就抛开责任吗?……
“无需可是,我已经决定了。”慕容幽眼眸湛蓝深邃,嘴角勾着一抹邪气的笑,继而说,“不是想去姻缘镇?走吧。”他拉着他,不容分说地向前走去。
“……”
在这个枫叶纷纷零落的季节里,武林盟主慕容幽放下盟主玺,没有人知道他为何选择放弃盟主之位,只知当这个消息传至整个江湖时,慕容幽早已离开仙人潭,如一阵风般消失在所有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