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慕容幽喝到烂醉。
他一向自制,以往喝再多总会保留着一丝清醒,而这次,他放任着自己醉了。醉生梦死般,想着或许醉了,心就会麻痹掉,放了就放了,没有什么大不了,他已经不再爱他……
陪着他的人是墨莲,始终持着剑沉默站在一边看着慕容幽玩命地喝酒,几次想要上前阻止的念头在慕容幽仰头倒酒的动作中一次次迟疑,觉得公子或许喝醉了就会好受些吧。
夜凉如秋,慕容幽停下喝酒的动作,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发现空了之后随手就扔了出去,酒坛随着一道弧线碎裂在一堆碎酒坛中,慕容幽眼眸勾着月的雾气,回头冲着墨莲一勾手指,墨莲默默递上一坛,默然看着慕容幽熟练地揭去封泥,仰头往嘴里倒。
倒了几口,慕容幽又停下来,眼神飘渺望着遥远的东方,接着便沉入一种异样的沉默,仿佛那漆黑无边的东边有着值得他用足全部思绪去思考的问题。许久之后,他拎着酒有些吃力地起身,迈着步子摇摇晃晃地往某个熟悉的方向走去,可刚走几步便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墨莲第一次见他如此烂醉如泥,连路都走不动,即使再不能同情,此时也不得不上前搀扶,虽然结果可想而知,慕容幽甩开他的手,弯起腰在墙角边开始呕吐,前一刻才喝下的酒液顷刻间全部倒腾了出来,让他的样子看起来格外狼狈。
一边看着的墨莲微微抿紧了唇,眼神黑漆漆的浮现了担忧,“公子……”
慕容幽停止了呕吐,接过墨莲递来的布巾擦净嘴,也不理会墨莲,摇摇晃晃继续往前走,墨莲刚跟上去几步,慕容幽就停下脚步回过头,染着酒气的眼眸湛蓝深邃,但那眼神却仿佛一把利刀,锐利得让即便是墨莲也不敢再前进一步。
这晚的月色美好得有些醉人,而慕容幽确实是醉了,烂醉如泥,可同时他又是清醒的,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他清楚的知道他要去哪,清楚的知道他要去做什么,清楚的知道那条路怎么走,可当他走那扇门,看着那门中透出的光亮,他又忽然间失去了力量,怔怔地站在门前,茫然无处。眼前那滴眼泪还在,耳边的哭泣声还在,脑中他充满恨意的眼神还在,他为何而进去?
静静地,他默默转身离去,沿着灯笼幽幽仿若迷宫的走廊,沿着曲折迂回仿若迷途的幽径,摇摇晃晃回到了书房,不意外地在门外看到一直等待着的墨莲,他想要说什么,可话来不及说,喉间就是一甜,眼前骤然暗去。
同样的夜,同样醉人的月光。纳兰魅睁着眼睛幽幽注视着床顶,药刚换过,胸口的伤口清凉凉的,显得腹部温暖异常,让他好似一种错觉般感觉到了其中小生命的跳动,他不禁伸手附上小腹,小心翼翼地摩挲。
小腹平坦如初,可他知道其中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这是他的孩子啊,是他盼望已久的孩子啊,可是,这也是他慕容幽的孩子,是个……孽种啊……纳兰魅瑟瑟闭上眼睛,手指顿时变得僵硬无比。到头来,自己不仅身心赔了去落得一无所有,如今还要以男儿之身为他生孩子,呵,不耻,不屑。
那……不要这个孩子吗?
纳兰魅霍然睁开眼睛,显然被自己突然萌生出的这种想法吓了一跳,无论他做错了什么,无论慕容幽造了什么孽,也无论他和慕容幽之间如何恩恩怨怨,孩子都是无辜的呀,他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难道还要再次扼杀这个好不容易盼来的生命?
不,不能!
那……要生下来吗?生下他和慕容幽的孽种,然后继续生死不休地纠缠?……
不,也不能……
纳兰魅缓缓闭了闭眼,有些吃力地缓缓掀被起身。夜里有些凉,他想了想还是扯了一件外衣套上,走到窗边伸手推开窗,便合衣在窗前桌边坐下,夜风冷冷瑟瑟吹拂着他的发,也吹拂着桌上的烛光,让他的侧脸在烛晕中看起来朦朦胧胧。
月光很温柔,柔柔照在他身上,如一层迷雾笼住他,他伸手掀开桌上被风吹开的书册,里面的纸张已经皱起,浸在其中的血液已经发黑,但还是能看清其中的名字,他没有细看便缓缓合上了名册,其中的点点鲜血都仿佛一种控诉,控诉着生前种种不舍与种种怨恨。
他伸手压住书籍,好似不忍目睹其中因他而枉去的冤魂,伸指细细抹平名册封面的皱褶,轻叹着他这一身造下的罪孽要到何时才能还清,他取来一张雪白的纸将名册细致包裹起来,藏在桌上累累书籍最下面,既然是罪孽,那就慢慢还吧,反正,他迟早会有报应。
做完这些,他表情有瞬间的茫然,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他垂垂眉睫,随手翻开一本书,桌上的书都是慕容幽拿给他看的,也都是慕容幽看过的书,每行每页都有慕容幽漫不经心的字体,就好似悠闲的午后躺在椅中随意写下的字,有着意兴阑珊的优雅。
纳兰魅木木的看着,书里每个熟悉的字迹就像一种嘲笑一种刺,嘲笑着他刺痛着他,那噬骨的痛楚似乎渐渐又回到了身体里,他的种种欺骗,他的种种利用,都化作一柄柄凌厉的刀凌迟着他。可即使如此,他也不愿意合上书,是啊,他就是如此的倔强,他不会承认自己静不下心,不会承认他会被那过于熟悉的字体吸去目光,如果他只是因为他的字便会痛得无法呼吸,那他能凭着什么撑下去?
他深吸口气,用手抚额,一页一页慢慢翻,接着手指便在一页处停下来。书里夹着一张书签,一张折起的纸,纸上似乎还染着丹墨,他愣了愣,思索下还是伸手展了开来。
是一小幅画。
画中人有着弯弯的双眉,如墨的长发,双唇轻薄噙着一抹清淡的笑容,其中隐藏的宁静与温柔在笔墨中温温回漾。画中的他正和君怜说些什么,君怜摆着一张撒娇的脸,他笑着伸手揉他的发丝,面容中流露着宠溺与安稳。
从画中的角度去看,似乎是站在高处望去,将他和君怜的相处场景尽显眼底,然后绘进画中。纳兰魅怔怔出神,过了半晌,他像是要确定什么般,随手取来一本桌上的其他书籍翻开,翻了几下便停了,书中同样夹着一张书签,一张染过丹墨的书签。
纳兰魅顿了顿手指,缓缓拆开。
同样也是画。画里飘扬着垂杨,湖中波光粼粼,倒映着湖边托腮垂钓的紫衣少年,他的侧脸很干净,当时似乎正一脸悠闲的表情,墨长的发用一支红玉簪闲闲挽起,垂下的发正随着风徐徐飘扬,好像正应了那句“浮生如梦”。
纳兰魅沉默了,然后接着将桌上其他书翻开,书里依旧夹着一张书签,他也不再看,继续去翻其他的书,结果,几乎每一本里都有,展开来,含笑的他,蹙眉的他,无奈的他,沉思的他,熟睡的他……全都是他。
看着眼前一切,纳兰魅忽然间觉得自己好像发觉了一个从未涉及去想的秘密,一个很重要,一直被隐藏的很深不被人所知的秘密,而现在,这个秘密正被他徐徐剖解kai来。
纳兰魅回头看了眼房中书架上满满的书籍,又回头看了看面前的画纸,他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后还是紧了紧手,起身走过去,随手抽出一本书取出书签,展开,画中是他,再随手抽一本展开,画中还是他,弯弯的眉,如水的眸,浅浅的笑,好似一种魔咒让纳兰魅脸色一点点苍白。他仿佛不相信似的,开始一本一本按顺利地去抽书展开书签,一本,两本,三本……直至满满书架,依旧是他。
上百余本书籍,上百余张书签,全是他。
纳兰魅看着满地的狼藉,看着狼藉中自己的画像,有的是在他来仙人潭之后的场景,有的是他在晋阳时的场景,而有的,是在他们在无量山时的场景,原来早在那个不知是敌是友的时候慕容幽便已对他……
他心里满是酸涩与胀痛,原来,慕容幽也是爱他的,这份感情里,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唱着独角。可是,可是还是太迟了,这份爱太沉重了,他已经承受不起了。
他无力地跌坐在地上,脚边的画轴滑开,画中的纳兰魅穿着一袭深紫朝服,胸前半月如勾,双眸如墨目光灼灼,凝着一股温柔锐气直透出画纸,似笑非笑的眼神仿佛在提醒着纳兰魅曾经的他有着何种信念。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画中的人,而是画上的字,轻狂如草,张扬着一种狂妄霸气,却在收笔处温婉而深情。
“你若不离不弃,我必以死相依。”
顿时,许多熟悉的场面与对话在脑中轰然炸开!
“以身相许,如何?”
“……好。”
“你会后悔吗?”
“我不知道……但相比将来后悔,我更不想有遗憾……”
“……”
“如果是地狱,那就一起跳吧……”
如果是地狱,那就一起跳吧……
抚摸着落款处的红颜二字,纳兰魅顷刻间泪如雨下。
一夜宿醉,让慕容幽醒来时头痛仿佛要爆裂,他伸手按住额头,微显空白的大脑让他手脚一阵麻痹,胸口处是闷闷的痛。他撑着有些沉重身体坐起,外面天光已经大亮,透过窗的阳光显得十分刺眼。
他眯起眼睛,墨莲正好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盆药,见他醒来,微微行礼,“公子。”
慕容幽在床边坐了一会,觉得头不再痛得那么难受便起身梳洗,墨莲将水端出去,回来时端来了膳食。可能是宿醉的缘故,慕容幽脸色有些苍白,唇瓣也有些褪色,当墨莲端来膳食时,他缓缓摇头表示没有胃口,自顾自只喝了几口浓茶。
在桌边沉默了许久,慕容幽问墨莲,“各派对名册之事有何反应?”
墨莲沉吟说,“回公子,各派皆怀疑是否是名册遗失而造成如此之祸,因此各派之间脑的。”
慕容幽转了转手中的茶杯,湛蓝的瞳孔看着杯中的茶水,说,“由他们去,仙人潭只需保持沉默。”名册虽在慕容幽手上,但并不代表名册中的名单只有慕容幽一人知晓,即便是,谁也不会去想武林盟主会去拆自己的尊位,所以这件事不会怀疑到他身上,即使会,也无所谓,这江湖,他已无心。
墨莲点头,“是,公子。”
又沉默了一会,慕容幽声音轻涩,低声问,“他今天吃东西了吗?”
墨莲先是一愣,接着才明白慕容幽指的谁,他顿了顿,说,“丫鬟端过早膳过去,但不知纳兰公子是否吃了。”
慕容幽抬眼看了下天色,天色已经不早,如果他早上没有吃,现在估计也饿了,特别以他现在有些身孕的身子只会更加难捱,他低眉,说,“墨莲,你去弄点热粥过来。”说完,又想起什么般顿了一顿,接着说,“以后那边由你亲自去送,必须亲眼看着他吃下去。”
墨莲听他这样安排,似乎是有话说,但还是恭敬地低了声音,“是,公子。”
当慕容幽端着清淡稀粥站在纳兰魅门外,他还是有片刻的踌躇,但看着手中的粥想着房中人的身体,他还是沉了沉眉推门走了进去。
纳兰魅正抱着腿窝在床中,嫣红的床帷半垂着,只露出他抱起的双腿以及披散开的长发。听到开门声,他身体有轻微的僵硬,可很快的又恢复如初,安安静静低垂着睫毛。
慕容幽径直走到了床边,伸手将床帷撩起扣好,让将纳兰魅整个人显露在阳光中,洁白的脸,漆黑的睫,如墨的发,眉宇间有着虚弱也有些深思,对于慕容幽的到来,他没有多少的反应,只在见到阳光时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慕容幽伸手勺了口粥递到他嘴边,声音有些生硬地说,“张嘴。”
纳兰魅沉默偏开头。
慕容幽拿勺的手臂僵了僵,接着又凑近他嘴边,继续说,“就当为了孩子。”
纳兰魅似乎被这句话说动了,他身体瞬间紧绷了下,然后软下来,漆黑的眼终于看向了慕容幽,只是一眼又转向他嘴边的稀粥,他微微迟疑下,还是张嘴吞了下去。
慕容幽不动声色又一匙递过去,谁也不懂他此时为何会屏住呼吸,看着纳兰魅默默吃下去了粥,他一直沉黯如渊的眼底竟缓缓恢复了一些光彩,就好像濒临黑暗时,天际忽然又投射下了一束光,将漆黑无边的路途全数照亮,惊喜,窃喜,期盼争相在心底汇聚成一股暖流流向四肢。
时光无声的流逝,他们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他喂,他吃,房中唯一的声音也只有汤匙擦过碗沿的声音,当碗里的粥只剩下最后一口,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握住慕容幽的手腕,那手指有些凉,却有着一股隐约泉香。
“我们不要斗了,好吗?”也许是身体太过虚弱,也许是许久未曾开口,纳兰魅的声音有些颤抖,就像是水边最后一片苇叶被风吹拂划过水面时的涟漪,有着濒临死亡的绝望,“我们不斗了,好不好?”
慕容幽抬眼看他,眼里忽明忽暗,饶是他文韬武略此时竟也听不懂纳兰魅这句话中的意思,不要斗了,然后呢?他是选择了离开,还是选择了留下……他无声看着纳兰魅,竟是不敢去问,唯有沉默以对。
纳兰魅握在他手腕间的手指颤得更加厉害,一滴泪从他脸颊滑落,他近乎悲哀的看着慕容幽,“慕容,我真的累了,我不想再斗下去了……”
慕容幽无声地看着他,想要伸手擦去他的眼泪,可是纳兰魅却是先一步凑过脸轻轻贴上他的唇,有些颤抖,有些微凉,还有着泪水的咸涩,轻轻贴着慕容幽的唇瓣吮吸,小心翼翼,却是由心的细腻与温柔。
慕容幽心里忽然就软了,就像一名犯了死罪的罪犯忽然间被无罪饶恕,一股激扬而炙烫的暖流齐齐涌向胸口,堵得他心口瑟瑟发痛,他闭上眼,伸手抱住了纳兰魅,而纳兰魅似乎也感觉到他的心里变化,伸手圈住他的脖颈,身子更加地贴近他,两个心,却同样跳动的剧烈。
此时,已经没有什么比一场欢爱更来得重要了。身心结合,或许才是表达爱情最直接而又是美的方式。即便一个伤口未愈,一个身心俱疲,也无法阻挡这一次的两情相悦。
慕容幽察觉到了纳兰魅的迎合,于是挑逗的方式也越加蛊惑迷人,那湛蓝深邃的眼眸此时诡异成一种妖艳,似乎要将倒映其中出的所有一切吞噬煅烧干净。情欲迷离中,纳兰魅轻轻的喘气,低低的呻吟,雪白的双臂绕过慕容幽精瘦的肩胛轻轻攀附着他,微凉的手指轻轻揉进他发丝间摩挲,吹拂在耳边的气息含着隐隐的清冽泉香,让两个人不自觉地沉浸在这宛如天堂般的缠绵中。
极致过后,慕容幽在纳兰魅唇边低低地喘气,额上的汗水滴落入纳兰魅发间,他喘息轻轻闭了眼,然后低唇轻轻亲吻纳兰魅眉间、鼻尖,最后落至唇瓣深入吮吻,给予他激情后的甜腻。纳兰魅闭着眼睛回应慕容幽难得的温柔,心里想着时间永远停止在这一刻该多好啊,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
事后,纳兰魅似乎是累了,很快便闭上眼睛睡去,而慕容幽为两人穿衣后也不堪重负地沉睡过去,殊不知在慕容幽睡着以后,他怀中原本已经睡着的纳兰魅竟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窝在慕容幽的怀里,像是在迷恋他怀中的温暖一般,脸上露出一脸的享受。
许久,他翻过身子半趴上慕容幽胸口,用手指细细描绘慕容幽精致卓绝的轮廓,眼中的柔情渐渐褪去,换上一种深深的悲凉与哀伤,他手指每流连一分,他眼里的那份悲伤就会深一分,其中还有着一分浓浓不舍,最后又转变成深沉的迷恋。
“慕容幽,我爱你。”他在他的唇边低低轻语,被下手徐徐伸向枕下,将藏在枕下的匕首缓缓抽出。那一刻,一抹温柔的笑容从纳兰魅眼中荡漾开来,仿佛他的爱意,他的痴迷。
“……所以,我们一起下地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