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一些,潺潺潭水声在夜色中越显得寂寞。
慕容幽在走廊下站了很久,直到衣裳被夜雾浸湿,他才缓缓转身走向门前,被月光朦胧后的侧脸有深思熟虑后的痕迹,千思万虑,他终是做出了决定,伸手将那扇阻隔在他们之间的门扉缓缓推开,两人在冰冷的夜风中相视,却是再无障碍。
夜风无声,床帘轻拂,那嫣红的被子上隐约还残留着淡淡的泉水香气。纳兰魅就站在门口,单薄的白衣在风里飘扬着,面孔要比衬衣白皙许多,但眼珠却是比夜色还要深黑,他凝视着慕容幽,眼里翻腾着诸多思绪,许久之后又重归于平静,他上前牵起慕容幽的手,唇边的笑容温软安静,轻说,“夜里凉,起来怎么不穿多件衣服?”
慕容幽明显一愣,接着便皱起眉,“你……”
“还有五天。”纳兰魅打断他的话,笑望着他,仿佛没有看见慕容幽眼里的深沉黯色,微笑着继续说自己的话,“还有五天就是我的生辰了,我还从没有庆祝过呢,今年你帮我过一次吧。”
慕容幽低眼看着他许久,张嘴想说什么,纳兰魅却是先一步伸手抱住他,紧贴着他的身体微微在颤抖,可耳边的声音却依旧含着笑意,“夜里果然很冷啊,你看我都冷得发抖了。”他更加贴近他,语气里含着几不可见的颤音,“我好冷,你抱着我好不好?”
回答的是慕容幽沉默而僵硬的身躯,相对僵持了片刻,他似乎是轻微地缓了口气,仿佛一种无声妥协,伸手将纳兰魅抱进怀中,声音低沉,“生辰想要什么礼物?”
纳兰魅静静笑了,可眼里却同时汹涌出一种浓烈的悲哀,可惜慕容幽看不见,只能从听见他的声音中听出他的安静和柔软,“都说你丹青之术精湛超然,可以的话,我想要你亲手为我作画。”他抬起头,眼眸恢复玛瑙的纯黑,笑如弯月,“以我为画,只为我而作,可好?”
慕容幽转眼看向窗外,天际月色黯淡无光,他敛了眸,“……好。”
气温冷了些,可阳光还是依旧灿烂。第二天纳兰魅醒的时候,身侧的位置已经冰冷很久,之后的几天里,慕容幽也没有再回过房间,可能他回过房,却是在纳兰魅不知觉的情况下,总之,他们之后几天没有再见面。而纳兰魅什么也没有问,一个人睡一个人醒,空暇时间偶尔会去前园打理他去年种下的海棠树,日子仿佛没有两样。
一年的时光让那株海棠树抽高了枝干,绿叶葱繁茂盛,这只绽放于寒冷深秋的花其实不适合栽种在四季如春的仙人潭内,可纳兰魅却执着想要看到奇迹,想要有一天可以在仙人潭内看到鲜艳的海棠花飞舞飘扬。然而,就在他生辰前一天,那株海棠树被放风筝的君怜一脚踩断主枝,无处可补救。
纳兰魅看着那被踩断的枝桠呆愣了很久,君怜在一边低着头拼命的赔礼道歉,最终纳兰魅只是淡淡一笑,摸摸他的头,没有计较,“好啦,不过一棵树苗,再种一棵就好了。”
君怜原本沮丧的脸立马鲜活起来,“那我帮你种!”他上前挽住纳兰魅的胳膊,又开始撒娇,“那我们什么时候种啊?这几天天气都很暖哦。”
“明天我会让人去外面再买几株回来,等买回来就可以种了。”纳兰魅牵着君怜在厅里坐下,君怜乖乖坐在另一边,一坐下就伸手进怀里掏出一包蜜饯,伸手递一个给纳兰魅,见纳兰魅摇了头便自顾塞进嘴里,还不忘吮下手指,口齿不清说,“那只能等买回来我再帮纳兰大哥种啦。”
“这事不急。”纳兰魅轻声说,抬眼就见君怜吃的一脸甜蜜幸福,又瞄了眼那包蜜饯,不禁缓缓而笑,“这蜜饯墨莲买给你的?”
“嗯啊,他知道我喜欢吃,所有每次出去都会买回来给我吃。”君怜又往嘴里塞了一颗,甜的眼睛都眯了,秀气的脸上有骄傲的光泽,“纳兰大哥你别看墨莲天天一幅冷冰冰的样子,其实他很会疼人的,尤其是对我!”说完得瑟地笑了两声,继续塞了一颗。
纳兰魅笑得安静,“看样子墨莲对你很好。”
“那是当然。”君怜得意地抬抬下巴,“他不对我好对谁好啊?”
可纳兰魅却是看着他带笑的脸语气一转,“但如果他欺骗了你呢?如果你现在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由他的一场谎言编织而成,你还会觉得他对你好吗?”
可能是问得太突然,也可能是问的太深奥,问的君怜一脸疑惑,连吃蜜饯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睁大了眼睛看着纳兰魅,半天才消化那些话,“纳兰大哥是说……墨莲骗了我?他表面对我好是骗人的,其实心里不想对我好?”
纳兰魅楞了下,随即自嘲地笑了笑,他怎么会问君怜这些问题,君怜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他摇摇头,“不是,我只是假设下随口问问,你不用当真……”可君怜歪着头想了想还是回答了,“如果墨莲真的欺骗了我,我应该会生气吧,但生气过后,我想我还是会原谅他的。”
纳兰魅静静看着他,“你不担心他会再欺骗你?”
君怜揪紧眉,眼珠子转来转去,苦思冥想,“我记得我二叔说过,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去欺骗别人,如果墨莲真的骗了我,我想他应该有他这么做的理由,因为他真想伤害我的话,根本就不需要骗我。”
纳兰魅暗暗叹了口气,伸手拍拍君怜的脑袋,低低地说,“你还小,不懂。”无论欺骗被怎样包裹,无论有何种理由,欺骗都是不信任的象征,没有信任的感情何以永久?
君怜瞅着纳兰魅,迟疑着问,“纳兰大哥你是不是和师父吵架了?还是说是师父有什么事骗了你?”
纳兰魅笑了笑,“你觉得有什么事值得我和你师父吵架?”
“那倒也是。”君怜点点头,又说,“可是纳兰大哥你看起来很不开心啊,而且你脸色也很不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要不要找个大夫看一看?还是我去找师父过来?”
“不用麻烦,只是近来胃口有些不好。”纳兰魅语色轻缓,说,“而且你师父这几天很忙,这些小事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了。”
“师父哪里忙啊?我昨天还看他在树上坐了一天呢,我问了墨莲,这几天师父根本就没有走进过书房一次,他根本就不忙。”说完,君怜便看见纳兰魅徐徐垂下睫毛,即使是粗枝大叶的君怜也察觉到了,探过头小心翼翼地问,“纳兰大哥,你和师父……真的吵架了?”
纳兰魅徐徐摇头,苦笑,“真的没有。”
“那纳兰大哥为什么不开心呢?”君怜攀上纳兰魅的肩头,蹭着,“如果没有吵架,那应该是有误会了,有误会的话两个人坐下来谈一谈不就好了?干嘛都非要生闷气跟自己过不去呢?”
纳兰魅伸手弹了下君怜的鼻子,笑了,“我什么时候需要你来安慰了?”
君怜耸耸鼻子,嘿嘿笑,“也是,纳兰大哥不需要我来安慰,那我贡献一个蜜饯行不行?”说完伸手掏出一个蜜饯塞进纳兰魅嘴里,“怎么样?甜不甜?这是墨莲专门买给我的哟。”
纳兰魅嚼了几下,是觉得很甜,便点了点头,“嗯,是很甜。”可再多嚼几口,就觉得甜味太浓,甜味直冲进喉咙,腻得有些反胃,他连忙囫囵吐了下去。
君怜趴在他肩头,忽然说,“呐,纳兰大哥,还有两个月就要过年了。”
“嗯?”
“只要想到过年,我想到姻缘镇了,那里的除夕夜真的好热闹,还有啊,那里还是纳兰大哥和师父,还有我和墨莲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他越说越觉得兴奋,“要不,纳兰大哥和师父商量商量,今年除夕我们去姻缘镇玩好不好?”
纳兰魅好笑,“现在离除夕还有两个月,还早吧?”
君怜开始撒娇,“早一点定下来,我好早一点准备嘛。”
“真的还早。”
“纳兰大哥,你答应嘛,你答应了师父肯定会答应~”
“再过一个月看看吧。”
“纳兰大哥,你答应嘛~”
“再过几天吧。”
“纳兰大哥~”
……
天气清朗,阳光无限美好,斜阳下的亭子里,蓝衣少年拉着紫衣青年的衣袖可怜兮兮地摇晃着,紫衣青年眉目带着无奈,最后只能点头答应,换来蓝衣少年跳起来欢呼,围着紫衣少年又蹦又跳。此时风和日丽,院子里百花摇曳芳香四溢,也似乎只有那被踩断的枝桠孤零零横亘在地,逐渐随着风声枯萎。
这一晚,纳兰魅没有睡着,闭着眼睛半醒半寐,后半夜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开门走进的声音,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他想睁开眼睛,可是又有一种莫名的心思让他继续装睡,任由那个人走到床边坐下,黑暗中弥漫着的静谧让他清晰感觉到这人专注的目光,就好似正轻轻抚摸他发丝的那双手上所掺杂的温柔。
纳兰魅心里没由来泛出一股酸涩,还未等他将那股酸涩压下去,就感觉床边的人压下身子,像是不想吵醒他般轻轻吻上他的唇,如蜻蜓点水不引任何涟漪。可即使只是唇瓣相触,纳兰魅也还是尝到了他唇瓣上的酒味与辛辣,他缓缓睁开眼睛,慕容幽正幽幽凝视着他,见他睁眼便抬起脸移开了唇,隔着手掌宽的距离继续凝视着他,仿佛想要用眼神告诉他什么,只是夜太黑,什么都看不真切。
纳兰魅想要触摸他的脸,可刚伸出手就被慕容幽握住,然后便是一个吻封住他所有话语。这个吻比之前浓烈,几次轻轻的舔吮后便如狂风暴雨来袭,霸道地侵入纳兰魅口腔,狠狠肆他口中每一处角落,疯狂得仿佛要将纳兰魅拆吃入腹才肯罢休,纳兰魅觉得痛,舌齿间已经隐隐含有血味,正迷糊想着要不要推开他,这个吻却又忽然变得温柔,一点一点舔舐他的唇瓣,一点一点吸吮他的舌尖,温柔得仿佛对待最易碎的宝物。
一吻过后,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却是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隔着一段距离默默相视。片刻后,纳兰魅伸手抚了抚慕容幽的脸侧,轻说,“夜深了,睡吧。”
慕容幽缓缓垂下眼,哼了声鼻音,“……嗯。”
次日傍晚,临潭盏桥边,镇纸,研磨。
夕阳西下的潭水边浮光粼粼,纳兰魅坐在盏桥上的琴台后,十指如玉轻叩琴弦,那灵动的手指间还缠绕着一抹朱红丝线,远远看去就像一只赤血蝶随着音律起舞在指间,就如纳兰魅身上那一袭红衣,映着鲜红的夕阳余晖,如画胜画,美不胜收。
隔着几步距离,慕容幽同样一袭红衣立于桌后,桌上文房四宝具备墨香四溢,他执笔作画,侧脸冷漠沉静,眼神却专注,时而抬眼看向纳兰魅,时而低头执绘,画中那人已勾勒出摸样,弯弯的眉,微垂的眼,双颊不知是被夕阳还是衣物所染,透着一些淡淡羞晕,双唇红润点缀了一抹轻浅笑意,如秋日里刚绽放的海棠花,美得妖冶而温柔。
纳兰魅轻轻抚琴,琴声悠悠随着风声远去,美妙得仿佛可以留住时间。当夕阳没入西山,慕容幽搁下了笔,抬眼看纳兰魅,他依旧在抚琴,似乎已经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慕容幽收回目光看向桌上的画,画中人的脸上不知何时出现一种凄哀的神色,如一只无形的手,扣住了人的心扉。
回眸,慕容幽低眉提笔题字。
魅惑倾生笑,
乱国绮梦谣。
红怜无处醉,
颜绝歌寐萧。
笔尖微微一顿,慕容幽脸上忽然出现一抹自嘲的笑,抬眼看向纳兰魅,他忽然大笔一挥,字如山重:
魅乱红颜。
魅,乱了红颜。
提完,慕容幽伸手扔掉笔,卷起画大步走向纳兰魅,纳兰魅抬头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画,缓缓站起身,却是没有伸手接过,只是静静凝视着慕容幽的眼睛,带着笑容说:“慕容幽,我可曾说过我爱你?”
慕容幽目光中带着纯黑的颜色,最后又蜕化成诡异的蓝色,蓝色中又掺杂了刺骨的冰冷,沉默而冷漠地注视着纳兰魅。
纳兰魅还是望着他笑,“慕容幽,你爱我吗?”
慕容幽闭了眼,然后眼里涌现出锐利,伸手扯过纳兰魅的手将画抽塞进他手中,在纳兰魅死寂般的眼神中,又从怀中掏出一份信函摊开在纳兰魅眼前,逼着他不得不正视,声音森冷如冰:“这是我的真实身份,我只给你三天时间接受现实。”说完,便霍然甩袖大步离开。
纳兰魅站在原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胸口翻腾着一股血气,眼前的世界随着那个背影的远走而一点点崩塌,长久以来压制在心里的秘密忽然间倾巢而出。
“慕容幽,宁怀顷是你的人,对吗?”
慕容幽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之前你中的蛊毒,是你自己下的,对吗?”
“这一次武林浩劫,也是你一手策划,对吗?”
“利用祈砚,挑拨月渎与祈砚关系的幕后主谋,也是你,对吗?”
夜风凉起,纳兰魅红衣泣血,乍一看却是分外美艳。
“慕容幽,从始至终,你都只是在利用我,对吗……”
慕容幽抬高下巴,直视着远方,涩声说,“……对。”
只一字,却已是万劫不复。
“所有一切都是我一手策划,纳兰魅,这才是我的真面目,而你……”慕容幽回头冷冷注视着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纳兰魅目光静幽,慕容幽狂傲地扬起下巴。
“你只能选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