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雨停了,湿冷的空气中飘散着迷蒙的水汽。
护国府中的吵闹已经平息下去,可各处的灯光依旧大亮。从月渎透离开后葬和逸进出了几趟,没有带回有关镹儿的消息,倒是月渎透回宫之后立马派出兵马封锁了晋阳城门,城内也加了多方兵马,按家按户的搜寻巡捕,闹得城中百姓人心惶惶
玄青一手支颌,静静地凝视着纳兰魅的侧脸,这是他教出的弟子,从小看着他长大,他有几斤重量他这做师父的再清楚不过。镹儿带着孩子,慕容幽受的伤也不轻,会被找出只是时间上的事,此时此刻他能这么冷静,并不是长久以来的教养所致,多是因为他胸有成竹。
正想着,逸浑身参着湿气走进来,先后抬手行礼,面对纳兰魅询问的眼神微带歉意地摇头,“少主,出宫几条路都仔细调查了,没有一点痕迹。”
“之前那么大的雨,有痕迹也早被洗刷干净了。”浓黑的睫羽如蝴蝶徐徐垂落,纳兰魅眼下一片因影,静静问道,“守和修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逸微一迟疑,“没有。”活生生的人就这样从宫中消失了,而守和修也几乎同样时间段内失去联系,这其中关联自然一目了然。这么大的事不先禀报少主还助其发展,那两人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纳兰魅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伸手按住了额头,眸光闪动着烛火的亮色,“继续找,他们走不远的。”
“是。”逸领命离去。
玄青看了门外片刻,回头便见纳兰魅面容中流露出不适,一手按住腹部轻揉,一手轻轻捶着自己的腿。熬了大半夜,挺着肚子还一直坐着,些微浮肿的双腿早就麻木了,着实有些难受。
“你先下去歇着。”玄青瞧着他,“有消息自然会知晓你。”
纳兰魅转了眸看向他,随即起了身向玄青行了礼便走向厅外,走了几步便听到玄青出了声,“无论此事与你有无关联,都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片刻的沉默之后,便看他轻轻点了点头,“徒儿知道。”
灯芯跳跃,罗帏垂了一室湿气。
纳兰魅靠在池边,耳边回荡着玄青那句有意或无意的话,许久之后轻而淡漠地笑了笑,屏口气闭起眼滑入水中,墨黑长发在水中软软的漾浮,过了好一会才缓缓浮起,漆黑的眸子还是染了氤氲的湿气。
“都办好了?”他轻声问。
罗帏后不知何时站着一道模糊身影,清柔女声传进来,却无情感起伏,“您交代的事都办好了,但不知御医院的那几人是否需要处理。”
“但凡扯上关系的,都不用留。”池水轻微漾着,低垂的睫毛还在滴着水,眸底却是一泓冰雪,“特别是曾经在镹儿身边伺候的,不要留下一个活口。”
“明白。”那女子委了委身子,转眼便消匿了踪影。纳兰魅从池中站起来,唤了人进来伺候,随着身子日溅沉重所造成的不便,他还是找了几人随身伺候。
丫环手脚利索的替他擦干身体和头发,穿上贴身衣物后又犯难了,看天色也快天亮了,该伺候穿常服才是,可看大人一夜未合眼,想一想更该伺候就寝衣物,她犯难地琢磨了下,还是决定问出来,“大人是准备就寝还是出门去呀?”
纳兰魅拨了拨贴在后颈的发丝,发丝上还留有湿气,贴在肌肤有些冰冷,他漫不尽心地说,“随意吧,过一会便睡了。”
丫环利索地为他打点好百年躬身退下了。纳兰魅拢了拢披下的长发,伸手挪动了下书桌的笔架,只见原本摆放盆栽的柜子后格开了一扇门,他提了盏灯走进暗门,暗门一待他走进便很快合上。
昏黄的烛火照亮一室的简陋。
纳兰魅静静坐在床边,白色单衣让他看起来冰冷而且单薄,他低眼凝视着深陷在昏迷中的人,眼波中流淌着浓郁的柔软,这人原本是那么狂妄又狠厉,瞧人的眼神总是带着轻蔑与嘲讽,异样高傲又过度强悍,如今却因为他甘愿束起双手任人拔去獠牙。
是有多傻。
纳兰魅不知是苦是涩地弯了唇,细长手指抚上汗湿的额头,炙手的温度让他喉咙一阵发硬,“许大夫怎么说?”
“许大夫说是身体虚弱伤势又太重,疼痛过于剧烈引起的,尚属正常,而且慕容公子身体一向强健,体热此时发一发反而好得快些,熬两天等疼痛缓过去就会退了,让少主不用太担心。”
“嗯,许大夫的医术我信得过。”纳兰魅将被子往上拉了些,手指顿了顿,低声问,“……太子如何?没有受伤吧?”
守愣了愣,回道,“太子只是受了惊,属下找了奶娘,已经哄睡了。”
纳兰魅先是应了一声,随即又想了什么,说,“等天亮了你送出城去,找一户人家先托付着,多给些银两,别让孩子太苦。”月渎透正大肆搜城,孩子留在这里,万一哭闹起来,说到底都是麻烦。说完,也不等守有所反应,继续说,“你告诉修,宫里我都已经安排好了,让他先回宫里应付着。”
“是。”守点头,原本准备退下,可走了几步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又转了身,些微迟疑地看向纳兰魅,“少主,您……不看看太子吗?”这毕竟是镹少爷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血,少主竟连看也不看一眼就让人送走,对自己未免过于苛刻了。
纳兰魅愣怔了下,随即苦涩笑起来,“孩子虽小,但万一记住了我,童言无忌总有些麻烦,况且……见着了自然会舍不得。”说到最后他侧过脸,面容染了烛火的光晕,充满了内疚与落寞,这是镹儿的孩子,他却不能伸手抱一抱,更甚至要将他送去陌生人家,自己当真是个心狠的人啊。
守忽然觉得胸口哽得难受,“少主放心,属下会尽全力照顾好太子。”
门轻轻合上,烛火摇晃一阵,纳兰魅握住慕容幽床边的手指,冰凉的手指越发衬着他炙热的体温,那人似乎察觉到是他,手指反握住他,滚烫的温度便由着他冰凉手指一直传到心里,涨得生疼又倍感温暖。
与此同时,御书房。
原本整齐摆放案上的奏章此时凌乱扔了一地,殿内伺候的宫人脸色青白地跪了一地,就怕是龙案后的人随口一句就要了他们的命。而端坐案后的明黄人影此时脸色就如至冬寒雪,一双眼蒙了一层血丝,越发显了几分狰狞,冷冷盯着案下几位临时召见的老臣。
“都一个个成哑巴了吗?!当初谁说这个办法万无一失?!几个人堂而皇之的消失在宫里,这就是你们说的万无一失吗?!一群废物!”
“陛下息怒。”一位大臣颤巍巍地躬身,“微臣斗胆,若不是皇后娘娘从中作梗,慕容幽如何能从宫中逃脱,这计策防得是奸佞小人,实未想过皇后娘娘会出此一举,实在出于意料之外防不胜防,望陛下明察。”言下之意是为众人辩驳,实际却是谴责了月渎透没有管理好后宫。
月渎透如何听不懂,可镹儿的所作所为却真如一耳光扇在他的脸上,他闭了眼,试图让自己再冷静些,冷静之后却是一心的疲惫,缓声说,“为今之计也只能尽快找到他们以稳朝堂,你们有什么想说的都写进折子里递上来,朕自会翻看。”说着,他摆了摆手,示意底下还想说什么的大臣,以及伺候左右的宫人,“朕想自己待会,你们都下去。”
“是,臣等告退。”
只是几瞬的功夫殿中已是一片安静,连角落里的火盆都已没了声音,瓶中的梅花颜色已经黯了,偌大的宫殿空荡荡的,了无生气。月渎透神情倦寞地靠在一种,眼神不知落在了何处。少了一人,却空了整个世界。
君临天下方知恨,爱恨嗔痴,又怜谁深。
雨后天晴,晨间阳光稀薄冰凉,雨势过后桃花小小的骨朵皆被洗出了枝头,可晋阳城内没有人感受到这份春意,皆被大街小巷来来往往的官兵吓得一脸惊慌,城门口也有重兵把守,每一个进出的人都被仔仔细细地照着画像比划。
“你,站住,过来!”说着,一名官差拦住一对小夫妇,先将那丈夫好好对比了一下,转眼看见那吓得躲在丈夫身后的小妇人怀中还抱着一个孩子,就示意她把孩子带过来看看。
那小妇人吓得一脸惊慌,下意识地抱紧孩子,有些无措地看向丈夫,那丈夫也有些畏惧,可还是把孩子抱到那官差面前,说,“官爷,我这孩子近日生了水痘,找了很多大夫一直都不见好,正准备去外地寻医,您瞧。”
那官差一听生了水痘,立马退了几步,像是碰到瘟疫般伸手挥了挥,“快走快走!”那小夫妇相视一眼便急急忙忙抱着孩子出了城门。
当阳光从窗棂间穿透而进的时候,慕容幽挣扎着从烈火的煎熬中醒过来。
一睁眼便是翻天覆地的晕眩,喉中压抑不住地想要呕吐,他挣扎想坐起,可只是稍微一动,四肢百骸传来的痛楚让他脑中顿然空白,他急促又艰难地喘了口气,手脚因疼痛止不住地**,他咬牙硬忍过去,僵硬又缓慢地坐起身之后,身上已经一片冷汗。
他虚脱地靠坐在墙上,浑浑噩噩的脑子正一点点回想着,又一点点思考着,半晌之后他挣了眼,强烈的晕眩让他视线模糊而扭曲,视野中只能模糊显现出床的边沿上蜷缩着一抹白色人影,如墨的长发凌乱铺了一身,只搭了被子一角。
不甚清醒地盯了他一会,慕容幽伸手将身上的被子挪过去些,可那人却在一瞬间猛地惊醒过来,先是呆了一下,接着便凑过来小心翼翼地抱住他,温热的气息吹拂在耳后,活生生的触感,“你醒了。”
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慕容幽浑身都叫嚣着疼痛,脑中昏昏沉沉泛着一阵阵尖锐的痛感,可他还是伸手将纳兰魅抱紧,直到鼻息间都是他身上的清冽泉香,才沙哑地开口问他,“你这么做有意义吗?”绕了一圈,还是将镹儿至于险地。
“我不想失去你。”纳兰魅小心而乖顺地枕在他肩上,眼底都是温柔。这个男人,若是不救他,或许真的会毫无抵抗地等候极刑。
慕容幽忽然的就想笑,可是全身骨头像是移了位的痛让他喉间只溢出了一声呻吟,身体像是被火炉炖熬着,浑身滚烫而虚弱,抱着纳兰魅的手都是带着轻微颤抖。纳兰魅向后退开,看他唇色煞白一脸冷汗,以为是自己弄疼了他,连忙向后退去,却在下一刻又被慕容幽猛地拉了过去!
鼻息交融的距离。
纳兰魅漂亮的双眸中还剩有错愕,慕容幽的眼睛却是深邃的湛蓝色,深深倒映着纳兰魅的影子,像是原本就刻印在那里面,一直都没有散去过。
清冽的泉香在呼吸间围绕,慕容幽皱着眉,一怔不眨盯着他,模糊又扭曲的视线这才渐渐将这人的面容勾勒清晰,眉目不变却是憔悴很多,眼下还带有青色,像是昨夜彻底未眠,这人还是不会照顾自己。
纳兰魅僵着身子,浓密纤长的睫羽像是蝴蝶般上下扇动,静静地凝视着他片刻,最终像是被什么触动,轻轻凑过去吻上他的嘴唇。
蜻蜓点水般既触既离,慕容幽也随着这个吻而合了合眼,半晌才反应过来握紧他的手臂,而纳兰魅却忽视了他的力道,直起身勾绕过他的颈子,再度将唇瓣贴过去。
唇瓣有些凉,吻上的唇瓣却带了火般炙热,一点点舔舐吸吮,十分温柔。慕容幽依旧被疼痛与晕眩困扰着,紧闭着眼,呼吸是滚烫的,体温也是滚烫的,所以当他随着本能将纳兰魅越抱越紧时,这个吻有了缠绵的味道。
可是最终,慕容幽只是将脸埋进了他的脖颈,急促地喘气,双手紧紧捏住纳兰魅的肩膀,捏得他生生发疼。纳兰魅却仿无知觉,伸手搂住他,将脸贴近他,轻声说,“我已经和寒门主说好了,天一黑就将你送出城去,她在城外接你,顺便护你出关。”
顿了顿,他笑容里多了些碎意,手指轻柔地磨蹭着慕容幽的脸廓,嗓音干涩却依旧温柔,“今日一别,只怕是后悔无期了。”
“……呵,果然如此。”慕容幽从喉咙里笑了出声音,他推开纳兰魅无力地靠向墙面,浑身炸开的疼痛在胸口汇成一股血气翻涌,他抿紧唇却还是无法阻止口中血液的蔓延,鲜红**顺着唇角滑下,映了他一脸失血的白。
“对,这是我的决定。”像是不忍目睹他此时的模样,纳兰魅背过身,眼睛一阵发热,很快便迷了视线,他拧紧衣角,轻而缓慢地说,“相濡以沫,不如忘于江湖,你我二人,此生注定有缘无份,相互纠缠为难,倒不如就此分道扬镳,放彼此一条生路。”
慕容幽垂着眼,剧烈的晕眩感像是要夺去他的思绪,隔了半晌他才抬起眼,视野中那人一身疏离,就站在几步距离,可就是这几步,他都没有力气去跨越,只能像个残废一样坐在这里,剩着一身剧痛,声音干涩又沙哑,“看着我,再说一次。”
纳兰魅颤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转身,只伸出了手,缓缓将无名指上那条红线解下,在他的视线中燃上烛火,那红线沾了火就像是受火刑的人一样扭动,最后只剩下一点灰烬。
此时也不再需要说什么,恩断义绝,这个举动已足够表明他的决心。慕容幽有些讽刺地勾了唇,什么红线姻缘,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此刻都成了一种笑话。
“但凡你想要的,但凡我能给的。”他闭了闭眼,口中皆是甜腻的鲜血味,“恩断义绝,忘于江湖,若这真是你想要的,我会成全你。”
纳兰魅背脊陡然一震,心中突然间空了一片,嘴角却漾开了一道笑容,“你保重身体。”说着便匆忙地走了出去。
他脚步急促地走进了密道,可等他全身隐入黑暗,腹中胎儿狠狠踢了他一脚,他捂着肚子失力滑坐在地上,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只知道有什么顺着脸颊滑落下来,一滴滴滴落在手背上,冰冷刺骨。
他微微愣住,连忙将脸上擦干净,扶着墙壁缓缓站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
不能回头,不容后悔。
都结束了。
他,自由了。
“少主!”
后院中,葬带着一脸焦急直奔纳兰魅的寝室,等了半天里面也没有回应,便直接推门而进,进门才发现纳兰魅正捧着杯子呆坐在桌边,眼中是白落落的空茫,见他只是迷茫的抬起眼看他。
葬此时也管不了这么多,急促地说,“少主,镹儿少爷被人发现在月老祠,全城官兵都已经赶过去了!”
茶杯碰地落地,溅了一地茶水,“……什么?!”
与此同时的守也带了些惊色,急忙忙地敲响简陋屋门,可里面半天也没有声音,又也不敢肆意进去,只好在门外提高了些声音,“少主,属下等办事不利,镹少爷的落脚处已被官差发现,请少主……”
门吱呀一声,门后那人脸色冷霾,湛蓝的眸子宛若冰封。
“在哪?”
“……月老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