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花气袭人春已逝(下)
16.花气袭人春已逝(下)
几人忙到晚间,区小凉熬了六锅槐花,香精大概只有四分之一小瓶,看得众人直摇头。
区小凉揉揉酸胀的胳膊,累得不想说话。加柴添水、倒残渣、摆弄蒸馏锅,都要出力气才行。虽说大家都有帮他,但主要还是得靠他自己 。真怀念二十一世纪那套先进的提取设备,那才是白领干的,哪像这里,纯粹一蓝领活儿!
步留云的脸色,在花十三离开区小凉后,逐渐恢复了正常。他帮区小凉收拾好用具,叫嚷着:“吃饭!我都饿得前心贴后心了。”
区小凉笑着点头,他也有点饿了。浅香吵着要吃肉。
西厢门一响,花雨利落地走过来,含笑拱手:“敝主人感谢步公子慨然相让客房之谊,特请各位过去用一杯薄酒,请不要推辞。”
他口齿清楚,态度谦和,却又不卑不亢,让人听了难以拒绝。
“一点小事而已,你家主人太客气了。我们随便吃点就要休息,恕不奉陪!”谁知步留云马上一口回绝,不容他再说,拉起区小凉就要回房。
“步公子是否是在怪十三未能亲请,诚意不足?十三惭愧。”花十三懒懒的声音传来,人已立在门口。桃花眼浅浅带笑,全无半点愧色。
花雨默默低头,回到西厢,双膝一弯,跪在阶下。
众人一呆,茫然对视,不明所以,只听花雨说:“花雨办事不力,未能请到贵客,请主人责罚。”
花十三还没有回答,区小凉早冲过去,拉花雨起身。
花雨婉声拒绝:“祝公子好意,花雨心领。只是主人没发话,花雨不才,不敢起。”
区小凉抬头怒视花十三:“花公子,花雨有什么错,你这样对待他?”
花十三好笑地看他,喉间发出由低至高的笑声,最后竟成大笑,金玉之音袅袅:“世事岂非总是如此?本公子并没有让他跪,他自己要跪,与我何干?祝公子又何需因此责怪于我?”
区小凉脸一热,松开手,自觉没有道理。
他不能接受有人下跪是他个人的事,怎么能够因此乱帮腔,花十三的话倒提醒了他 。
“祝某失礼了,还望花公子见谅。”他抱歉地说。
花十三笑得温柔,回答:“没什么。叫我十三。”转头轻踢花雨一脚,笑骂,“还不快起来!平时惯坏了你们,今天竟在贵客面前装样。坏了贵客兴致,看你怎么办?”
花雨嘻嘻一笑,忙站起身:“谢公子责骂。”满脸笑意,哪有半点方才的委屈模样。
众人这才恍悟,原来这是他们家演惯的戏文,他们谁也不当真的,不由好笑。气氛一松弛,倒不好再推拒,几人顺水推舟在花雨再次力邀下走进西厢。
从前单调简单的客房,在短短一天内,面貌全新。几人进的宴饮之所,被收拾成客厅模样。清一色的红木家具,上好的锦幔垂绦,古玩字画摆放精当。番邦进的短毛织锦地毯铺满每一个角落,大朵大朵的玫瑰争妍斗艳地浮现其上。一只宝鸭香炉内,异香冉冉,熏得满室氤氲,味道正是龙涎香。
房间四角四组红烛火苗闪烁明亮,照得室内一片光明温馨。一桌美味佳肴陈列在室中央,饭菜香气透过熏香钻入众人鼻腔中,令人馋涎欲滴,食指大动。
谦让一番后宾主落座,两个没见过的伶俐小童手快地给他们斟满酒。
花十三举起酒杯,笑吟吟地说:“十三借此酒,先感谢步公子高义。”说完一饮而尽。
步留云本欲不饮,被区小凉悄悄踩了一脚,才勉强举杯喝净。
“第二杯敬在座诸位。相见即有缘,为有缘请各位满饮。”说完,又是一口喝干。
大家都喝了,独步留云把区小凉那杯代喝了。花十三不悦地眯起桃花眼:“祝公子怎么不喝?难道是嫌酒不好?”
“我家表弟不能饮酒,并非如花公子所想。”步留云硬梆梆地解释。
区小凉讪笑,附和:“是啊!我沾酒就醉。花公子莫怪,实在是喝不得。”
花十三略显失望,随后一笑:“无妨,祝公子就以茶代酒吧。十三绝非强人所难之人。”
松下口气,区小凉意外他现在竟这样好说话,而不是像下午那样缠杂不清。
接着宾主互有酬酢,酒席上渐趋热闹。
花十三谈吐风雅,见识超群,时做惊人之语,吸引了一桌人注目。喝到后来,兴之所至,他甚至还叫小童取来一支白玉笛,当场吹奏。曲调明快,技巧纯熟,勾得众人依节打拍,笑语不断,一晚上下来居然喝得宾主尽欢。
步留云最后也喝得忘形,拉着花十三拿大杯拼酒,以至将花十三灌醉后,他也酩酊不省人事。
“想不到这个人妖,笛子吹得这样好。”趁花十三吹奏,区小凉悄悄对浅香说。
“人妖?”
“咳,就是不男不女啦。”
“噗!”浅香差点喷酒,看看那个姿态风雅动人的美男,他不赞同地说,“少爷又胡说,花公子如此人才怎么不男不女了?像花公子这般,也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了。就算有些雌雄莫辨,也不会影响旁人的仰慕。”
“小浅浅莫非动心了?”
“少爷你快住口,当心他听到。我哪里配?他那样神仙一个人,大概也只有神仙才配得上。”
“非也非也,哪里是神仙,妖魔还差不多。”区小凉忍笑。
花十三漫不经心地按着笛孔,瞥了他们一眼,目光中全是戏谑的笑。
俩人心虚,不敢再咬耳朵,忙着吃菜。
直喝到夜色深重,众人才尽欢而散。
步留云就近一头栽到区小凉床上,死活不肯起来。大家都劳累了一天,没心情再同他闹,给他灌了醒酒汤,安置他睡下。
区小凉没奈何,只得来到步留云房中,和丁九隔了屏风,共同沐浴。
“吃饱了吗?”区小凉开始每天睡前例行询问。
“嗯。”丁九轻哼一声,快速洗完,套上衣服。
“干嘛洗那么快?泡澡泡澡,要多泡泡才解乏,这叫做SPA。你每天不知道窝在哪里,肯定不舒服,正该多泡泡。想来歹人也不会这么煞风景趁人洗澡偷袭吧?”区小凉苦口婆心地劝他。搞什么嘛,他才搓了一条胳膊,就没人陪他洗了。
丁九几下将湿发束好,倒茶喝。
“喛喛,跟你说了好几遍了,不要头发湿着就扎起来,那样容易脱发!老了还会头痛。”隔道屏风看不太清楚,好在有蜡烛,可以看个大概。区小凉继续教他养生之道。
丁九放下茶杯,身体一纵,上房梁蹲着,不理他。
“喂!刚吃过饭,不要蹲着。血液会集中在下腹部,要消化不良的。还会肚子痛、胃痛、便秘、肠梗阻、得痔疮……”区小凉魔音穿脑。
丁九微黑的脸又黑了一点,转身,把屁股对着他。
看到他明显不耐烦受教的姿势,区小凉悻悻地只好作罢。
洗毕登榻,展开被子,一股步留云的体味扑面而来。区小凉呆了一呆,慢慢钻入被中,闭口不言。
丁九跳回地面,将浴桶搬至门外,擦净地板,打开从区小凉房中带来的被褥铺好睡下。
这时,半天没有动静的区小凉开口问他:“小九,你说,花十三是什么人?”
丁九翻个身,背对他。
“我猜,他家一定是世家大族,规矩很多很种。因为他很注重细节,那是要靠好几辈子人的传承才能养成的。你注意到没有?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边缘圆滑,几乎每片指甲的弧度都是一样的。指甲缝里干干净净的,一点脏东西都没有。甲肉粉红饱满,月牙白的弧度也很完美,大小恰到好处。表哥家也算世家了,他的手指甲也常修剪。可是因为要练武,剪的过短,月牙白也有点小。花十三就不一样,留着一点指甲,只有半个毫米。既不会太秃让手指失去保护,又不会太长感觉到突出。你知道,若要顺利地完成穿衣梳头这些日常动作,指甲长一点短一点,给人的感觉会大不一样。你看,我的指甲,留得就有点长,早该剪了。可我懒了一下,今天干活折了一块。”伸出手,也不管丁九看到看不到,他只管唠叨。
地上的丁九动了动,起身点着蜡烛,撩开他的床帐固定好。然后坐到他对面,从袖中取出一物,手心向上朝他伸出,轻声说:“手。”
区小凉睁着困惑的眼睛,注视他的动作,反应不过来,手反而向后缩了一下。
丁九一把抓住那只手,举起手中物件,区小凉这才看清楚那是一把制作粗糙的小剪刀。接着他的下巴就掉在床上:丁九开始为他剪指甲。
区小凉没有想到万年扑克脸丁九,竟然会有如此体贴的一面。错愕过后,他放松身体,乐得享受。
丁九的手掌宽大有力,手指粗长,指甲剪得很短。可能因为工具所限,边缘并不圆滑。指甲缝却也干干净净,手上皮肤微凉,接触上去很舒服。
合上眼睛,区小凉笑弯出两道月牙儿。劳累一天,舒舒服服泡个热水澡后,有人仔细小心地帮自己剪指甲,这样的日子还是到这里后首次享受到呢。而且给予他这种优待的这个人,平时冷淡疏远难以勾通,他不会是在做梦吧?可是那带着浴后清淡水气的竹香,此刻就在他身边,紧紧地包围着他,沁人心脾,让他安心地只想睡觉。
他换只手给丁九,翻个身,含含糊糊地说:“小九,保护人的工作很辛苦吧。你不要总是躲起来,好吗?每天和大家在一起,开开心心地说笑,有再多的烦心事也会……”没有等到回应,他已经听不到。
丁九耐心地给他剪好指甲,抬头看时,发现他早已坠入梦乡。白净的脸异常安详,带着两片红云。丁九的嘴唇抿了抿,终于向上牵起个小小的弧度,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他的脸。那浓浓的眼睫随着呼吸微微颤动,乌黑浓郁的两弯短线,流光溢彩像是具有独立的生命力。
他注目良久,忍不往悄悄伸出一根手指轻触那条毛茸茸的诱惑。
就在此时,燃到尽头的烛火忽地一声轻响,灭了。
丁九身体一颤,垂下手。
给区小凉掖好被角床帐,他躺回地铺。
室内有蜡烛燃尽的刺激气味,更多的是从区小凉身上散发出的一种清香。自从区小凉失去记忆后,这种清香就在他熟睡时发散出来,人醒即逝。很奇怪的现象,别人并不知道,连区小凉本人也不清楚。只有丁九,这个经常彻夜不眠守护他的细心的影子知道。所以他才会准确判断,区小凉什么时候装睡,什么时候真正睡着。
起初,丁九很惊讶。后来随着对这个人的了解而逐渐释然。
在……那个前后,这个人的变化真的极大。之前从不理会他的花花公子,如今总会唠叨个没完,讲一些自认为对他好的事,还会婆婆妈妈关心他的饮食睡眠,像个傻瓜。可是有时,他又精明得像只狐狸。这样矛盾的一个人,如今常让丁九感到迷惑和不安。
他解开潮湿的长发,晾在枕上,侧身注视那微微起伏的床帐。
老了头痛?他从未想过自己老了会怎样,因为那太遥远和……不现实。
每天,每天,闭上眼睛他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再次睁开的机会,不知道还会有多长时间看日升日落。
不愿意回想过去,同样地不希冀将来。
他和他们是不同的,和步留云、暗香、花雨们。“将来”,是他从不敢奢望的,美好的,只属于别人的奢侈品。
作者有话要说:小凉睡着后会散发出香味,呵呵,我也想要这个特质,所以给他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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