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原来初恋已成往事(下)
步留云扭头看他,凤目微微上挑,起身拱手说:“表弟别来无恙?”
他的声音平稳,表情淡然,似乎和区小凉从来没有过曾经的过往,而只是一般相识而已。
单纯的少年,已经在区小凉看不到的时候忽然间就长成了城府深浅的成年人。
区小凉的心里浮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他镇定心神,唇角微挑:“还好,表哥呢?姨娘也还好吧?”
步留云心绪不明地和他面对面站着,凤目阴郁,喉头滚动几下淡淡回答:“一切都好。”
花半羽本正坐在榻上,和左首第一位的绿袍将军交谈。见区小凉进来,并没有立刻招呼,直待他和步留云寒暄完,才笑着起身说:
“这位是祝公子。来,我给你引见一下,这位是刘将军,是本次北征的先锋。”
他一指绿袍将军。
刘将军站起向他一抱拳:“刘文用见过祝公子。”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区小凉见他身材魁梧,举止粗豪,没有像一般人见面就称“久仰”的虚套,更兼双目坦荡有神,凛凛然就是一个伟丈夫,不由心生好感。
他也学样抱拳回礼:“刘将军,幸会!”自觉有些绿林好汉的侠气。
花半羽又指另一员黑袍小将,戏道:“这位李响,是本次秋闱探花郎,人称玉面银枪小霸王的,就是他了。”语气显得十分稔熟。
李响早就起立,十分热络地带笑说:“李某不才,王爷谬赞了。今日得见祝大将军公子,李某真是三生有幸。”
他的声音宛转,面如冠玉,长得和步留云比不差什么。更兼说话圆熟,为人乖觉,看上去比步留云更讨人喜欢。
区小凉微微一笑:“李将军客气了。冰衣一事无成,有辱先父英名。”
李响碰个软钉子,面色不变,也仍笑得真诚:“祝公子何必过谦?王爷府中哪有一事无成之人?”话语中顺便将花半羽也恭维了一下。
花半羽笑了一下,招手让区小凉过去,说:“你表哥刚才也见过了,快快坐下。刘将军正和我讲练兵的打算,你也听听。大家都坐吧。”
他语气随意,似和区小凉两人相处时没有什么不同,并不因为有外人在场而有所改变。
区小凉略一踌躇,仍是向前走去,像平时那样,和花半羽并肩坐在榻上。只是分开一段距离,并不和他靠在一起。
但就算是这样,看在刘文用们眼里,都是十分令人骇然的举动。三人各自思量,依旧坐下说话。
花半羽不以为意,将自己喝的茶放到两人中间,明显有任君饮用之意。
这本是平常习惯的动作,区小凉却觉得别扭得厉害。侍童随即也给他上了新茶,搁在另一边。
他不敢去碰花半羽的茶,也不便拿自己那杯,虽有些口渴只是忍着。
他悄悄瞟了步留云一眼,见他正注目自己,神色间冷冷地似极为不悦。区小凉心里叹口气。
他久居王府,与花半羽同入同出也非止一日。别人即使不乱想,也必认为他们关系不一般,看他的眼光自然不同,他也早习惯了。但这时被步留云冷眼相看,却有种说不出的气苦。
步留云和李响李探花能同坐在这里,一定也是在秋闱中取得了名次的。他在王府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对此自然不清楚。
然而,从秋天到现在近半年时间,步留云身在花都却对他不闻不问,连个消息都不通,看来是认真在履行永不相见的约定了。
可是他又没有得罪步留云的地方,步留云却对他态度大变。就算他无意间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步留云又何至于如此绝情?他闷闷地寻思。
从刚才开始,区小凉就注意到步留云和过去相比变化极大。那个曾像日光一样耀眼快乐的少年,现在明显内敛了许多。
他的笑容少了,阴郁多了;话少了,审视的目光多了,这些变化竟让区小凉觉得有些陌生。婚姻对一个人的改造真是脱胎换骨啊……
他心神飘忽,过了好一阵才将注意力放到其他人的谈话上。他听清刘将军讲的训练新兵的方式方法,越听越是皱眉。
刘将军他们现在采用的方式,是操练步法、练习兵刃和排兵布阵等传统练兵手段。这种训练方式,如果时间充裕,兵力自然会有大幅度提高。
然面现在时间紧迫,大多新兵过去又从未接触过兵器,训练进展缓慢。更别提那些比较复杂的阵法,往往练上一天仍没有什么收获,还弄得顾此失彼。
刘将军等均向蕊王抱怨训练时间不够用,很为训练结果忧心。
区小凉忍不住插口说:“你们为什么非得练阵法?新兵首先应该提高身体素质,练好自身本事,才有能力自保杀敌。像你们这种练法,时间当然会不够用。”
大家一齐转头不解地看他,刘将军好心解释:“凡战必要布阵,所以这阵法万万是少不得的。”
“哪里是少不得,我看纯属多余。”区小凉不以为然,几人均愕然。
花半羽眼睛感兴趣地发光,说:“哦?愿闻其详。”
区小凉脸一红,见他郑重其事,并无戏谑,这才定神说:“战争其实就是打败对方,赢得胜利的一种手段,并不是目的。为什么一定要拼人拼阵法?这样做一方面人员伤亡大,另一方面是国家耗费多。只要最后可以取得胜利,又何必拘泥于方式方法?”
花半羽咀嚼他的话,和另三人一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听他下文。
“像现在这样一方布阵另一方破的打法,呆板木讷,像是儿戏。你们没有听过‘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句话吗?”
花半羽沉吟:“‘不战而屈人之兵’?说得好!”又问,“怎样才能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呢?”
“办法很多,中心是多用计少用兵,‘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具体的方法应根据当时当地的实际情况而定,总之要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回报。计策方面嘛,有离间计、反间计、连环计、釜底抽薪、围魏救赵、瞒天过海……”
区小凉只是凭兴趣翻阅了几本战争小说,其实也不通的很。他笼统地说了些,感觉没讲清楚,索性又举了几个中外历史上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争实例,以助他们理解。
他的长篇大论听在几人耳中,真有振聋发聩的效果,大家表情各异。
刘将军显出满脸鄙夷和愤怒,哼了一声说:“这是诡道,非大丈夫所为!”
李响也疑惑:“用计得胜固然很好,可未免胜之不武,恐为世人所诟病。”
步留云此前早领教过区小凉的奇谈怪论,所以比另两人的承受力稍强。他沉吟:“听着容易,实施起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花半羽点头称是,说:“步状元的意见很对,方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必须灵活运用,不能生搬硬套。祝公子的想法,本王是同意的。只要能让我□□百姓安居乐业,永享太平,诡道怎样?为世人所诟病又如何?胜者为王,唯有胜利才一切均有可能。”
三人听他赞同,不敢再有异议,转而虚心请教区小凉详情。花半羽命人请柳老先生来,把区小凉举的事例全部记录在案,以备日后参考。
区小凉努力回想看过的书,把记得的大小战役详细讲了一遍。实在记不清的,就只讲用计方法和当时双方的情况。大家都洗耳恭听,忘记了时间。
整个儿讲完天已向晚,几人都觉各有收获。
刘将军说:“听君一席话,顿觉茅塞顿开。明日还请祝公子校场一行,看看我们练兵的情况,到时请多多指教。”
他对区小凉客气不少,显得有心结交。
区小凉心里发虚,连忙说:“刘将军抬爱了。明天我一定过去学习,还请刘将军不吝赐教。”
花半羽笑着说:“以后都是并肩做战的亲兄弟,你们两个还客气什么?祝公子代我送客,我再看看折子。”
三人退出,区小凉一直送到大门口,眼看着他们骑马扬鞭而去才转回府内。
步留云似有话欲吐不吐,当着外人不便,到底没说什么。
区小凉慢慢回到书房,柳老先生已先走了,书房里静悄悄的,唯有花半羽和他的侍童在。
他喝掉那杯冷掉的茶,花半羽手拿折子看着他微微一笑。他有些讪讪,放下杯子走过去,把头靠在他背上,闻他发香,不做声。
“怎么了,不高兴?”花半羽抚摸他搭在自己腰间的双手,柔声问。
侍童见状,悄悄退出书房,请门口的侍卫站远些,换自己守着。
区小凉趴在他背上点头,闷闷地问:“我是不是多事了?那些办法真用出来,会不会太狠了些?”
“小衣儿又胡思乱想了。这是抵御外侮的正义之战,如果心慈手软、畏首畏尾,如何能胜?如果败了,我□□会有多少百姓妻离子散、流离失所、白骨成堆?所以此战咱们不仅要胜,还要胜得漂亮。”花半羽为他莫名其妙的负罪感失笑,觉得他真是过于可爱了。
区小凉沉默不语继续靠着他,半天才更加烦闷地问:“你说,他干嘛那样?我好歹也为他辛苦了好几个月,没功劳也有苦劳吧?”
“你该问问他才是,总是这样也不是事儿。”花半羽会意地提出建议。
“我怎么问?他来花都那么多天,也不告诉我一声。”区小凉灰心地回答,抬头轻咬他的耳尖,“还有你也是!都不提前和我打个招呼,害得我今天吓了一跳。”
花半羽故意呼痛,趁他松口,扭头吻他。
俩人情致缠绵地亲吻片刻,花半羽才放开他,微喘着答:“我担心嘛!你那时总说没有准备好,我心里总是怕的。你要是得知他来花都,不会飞跑去找他?”
“他早就说过不相见的话了,我去找他,是去自取其辱吗?”区小凉苦笑。
花半羽奇怪:“他会讲这话?怪事。”
“就是嘛,他成亲第二天,忽然就对我说了这句,弄得我不上不下的,都快被他气死了!”区小凉回想那天情景,仍是气得不行。
“别气,别气,气成癞□□可怎么好?”花半羽取笑他,捏他鼓鼓的腮帮子。
“那就吃你这只天鹅,反正也吃顺口了。”区小凉怒气尽去,得意地笑。
花半羽大笑,转身抱住他,一齐倒在长榻上,和他亲吻。两人翻翻滚滚,手口并用,渐渐情热。
衣衫半褪时,门口的侍童忽然轻叩门,回禀说皇上派人请蕊王进宫商议备战的事。
区小凉长发尽散在榻上,脸现红晕,露着白晰的胸膛和修长的双腿,姿态撩人之致。
花半羽看得□□中烧,却也无可奈何,匆匆再吻了吻他,才更衣入朝。临去犹恋恋不舍地嘱咐他在寝殿等他,不许乱跑。
半路被人打断,区小凉极是不高兴,仰天翻个白眼,不理他。
天黑尽花半羽才从宫中回府,进门就直奔寝殿,人到榻上时衣服早已脱个干净。
区小凉见他情急,不由好笑,由着他把入宫前强忍的激情尽情悉数释放。两人一直闹到初更,才倦极相拥而眠。
花半羽没有问他,现在是否还喜欢步留云。区小凉也没有真怪他隐瞒步留云的消息。步留云这个当事者本人都不在乎,旁人更犯不上在乎。他也没有权力为此责怪什么人。
再见步留云,区小凉在激动之余,也清醒地意识到,从前对他的那种情不自禁的心悸和驿动,竟然完全消失了,现在剩下的唯余感慨和追思。
他灾难深重的初恋,就这样莫明其妙地终结了。
曾经懵懂无措的感情萌动,像是遭遇倒春寒的小草,还没有来得及长大,就被冻死在了原野上。那份真心,也被无情地忽视和丢弃。
这些在当时几乎让他崩溃的事实,现在居然已经可以坦然地接受。他果然是个滥情的人啊!区小凉苦笑。
只是,现在对方是花半羽。这个不似凡人的妖人,总是能攻破他脆弱的防线,让他不由自主地怒,不由自主地笑,再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他。
相拥着睡在温暖的被窝里,闻着花半羽身上馥郁的龙涎香,听外面寒风凛冽,看铜鹤口中青烟嫋嫋。区小凉不禁想,幸好,他遇见了这个人,这个人也遇到了他。冥冥中,似乎有根看不见的线将他们牵到了一起。从此后,一直和他在一起也不错。
但是,还是那个老问题。花半羽是个王爷,背后又有那么多秘密,自己可否能一直跟上他的脚步?
如果自己跟不上了,他能否停下等他,等他一起同行?
储位之争已见端倪,那几个是喋血的野兽,这个也远非慈悲的天使。以后,恐怕会有比战争更凶险的较量在等着花半羽。他又可以陪他走多远?
今天花半羽向外人介绍他时,并没有指明他的身份,只是简单地称他“祝公子”,大有任人猜想的意思,似乎并不在乎他们的关系暴光。他表现的倒是大方了,可是背后的心思实在难测。
还有步留云,真的当上了状元,他的理想正一步步地实现。他原来的担心竟完全没根据,没有他,步留云只会走得更好……
他心绪复杂地向花半羽怀里缩了缩,花半羽朦胧中嘀咕一声“小衣儿”,更紧地搂住他。
区小凉轻轻合上眼睛,感受他有力的拥抱。
这样就可以了,在这一刻,他们是在一起的。只在这一刻,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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