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一川烟雨,几树桃花。黄牛儿在微雨里甩着尾巴。

清涟河旁的麻石上蹲着好些洗衣裳的大媳妇小姑娘。说话声欢笑声随着衣杵起起落落,惊起燕子,笑落杏花。

两个汉子拉着一辆骡子板车从青石桥上走过。骡铃清脆地落了满桥。带青花穗子大铃铛的骡子板车不常见,大小姑娘们都悄悄指指点点着。

“看,就是那个。通关秦家的车。给南家赔礼来的。”村正家的媳妇赵周氏说。

“赔礼?难道不是聘礼?”一个年纪十五六蓝花衣问。这姑娘长得很讨人喜欢,就是太黑了些。众姑娘婶子眼睛都忍不住往骡子车上瞄,这么一辆大板车,不知能放多少东西呢。

“你出去了那些天,不怪你不知道。南家三姑娘南烛不是许给了通关秦家的嫡长子吗,人家退婚了。”村正家媳妇显见得消息灵通。

众人一听这事都有些唏嘘。

一面相和善的婶子叹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也难怪秦家退婚,南家现在就剩了老老小小守着几亩薄田,比起我们还不如呢。”

“你们听说了没?南家的事跟南家大少爷有关,说是大少爷搅和进了什么文人写的什么书,皇帝怪罪,大少爷被杀头了。为了这,南家老爷子都不允许二少爷念书了。”有人小声嘀咕。

“不是吧,我怎么听说二少爷是个残废啊。”

“对啊,隔壁王叔也是这么说的。”

“我看差不离,三姑娘是姑娘家,咱没见过情有可原,可二少爷一个男子汉也不见他出屋子,铁定有问题。嘘,山老道说是南老爷子打仗时杀过人,遭报应了。”

话题一扯到报应上,媳妇们便热闹了。国家政事她们是不懂的,但是报应跟妇道的“理”她们各个都是权威。丫头媳妇们都像打了鸡血般兴奋起来说个不住。不知道怎么,话题怎么都离不开三姑娘被退婚这档子事。不知道是退婚这事太少见还是那一辆溜光水滑的骡子车刺伤了众人的眼。“东城有个闺女被退婚就自杀了,人人都夸呢,后来她夫家还用棺材来接她。那才算是有德。”“上头村里大东子的媳妇以前是个寡妇,改嫁了大东子后就老是不生孩子,啥叫报应,这就叫报应。”

静谧的河边一时无比嘈杂。

“我要是南家姑娘羞都羞死了,赶紧找条绳子干净。”“就是,咱家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这点脸面还是要的。”“人争一口气佛受一柱香。”众媳妇婆子们点头。一个个显得脊梁骨硬气无比。反正坐着说话不腰疼,被退婚的又不是她们。

古往今来,也不知多少脸皮薄的女子死在这上下嘴唇轻轻一碰碰撞出的“脸面道义”里。

小河边口水与浪花齐溅,唇枪舌箭与杵衣棒共舞。

“咳咳,少说两句吧。南家老爷子不容易,带过兵立过功刀枪阵里啥没闯过。老了老了该享福了却莫名其妙牵扯进读书人的案子里,一世的老脸都丢尽了。折腾了大半辈子,末了又住回他半山的破屋子里。好歹是自己村里的人,我们这些也算发小的人看着都觉得心酸。留点口德行不行,南家到底是厚道的人家,以前他家风光时也没少帮过我们。”一个路过的放牛老汉说。

老汉说得是实话。于是众人顿时安静了不少。但是只不过是小些声而已,实话永远拼不过八卦,这是亘古的真理。

黑黑脸蛋的俏姑娘朝放牛翁甜甜地叫了声:“阿爷!”端着竹木盆小鸟般跑了过去,将满耳朵的是是非非都甩在河边。

“锦绣啊。洗完了啊。回吧,一起回吧。”放牛老翁笑眯眯地对黑脸俏姑娘说,原来她叫锦绣。

“阿爷,阿哥呢?回来都不见他。”走不多远,锦绣问。

放牛老翁停住脚,看着半山腰道:“哎,前几天不是说又募兵嘛。村正通知咱家上了名册得出人。你阿哥早就去应卯了。哎,咱家还好点,你阿哥跟师傅学过点拳脚早就有那不安分的心,我知道他迟早是要去的。也不知道南老头家咋办,通共就剩了一个病怏怏的老二了。这会子,也不知道人是不是已经走了。”

哐当一声,刚刚洗好的衣裳连同木盆子一起掉在地上。

“锦绣,锦绣!”放牛老翁连声喊。却见那黑脸蛋的俏姑娘已经跑得没了人影。

半山腰的破屋子里,人迹罕至,扭扭曲曲的小路通到前院。来这的人极少,锦绣因为年幼时在南家寄养过,所以如今倒也是常来。前院不大,收拾得很是利落。前院里种着些丝瓜南瓜豆角菜芽,南瓜豆角都开了花,缠缠绵绵地爬藤爬上了一旁的木头架。几把大刀□□亮晶晶地放在木头架上,竟然没有生锈,而且亮得有些闹心刺眼。木头架一旁是大大小小的扁圆竹簸箕,晒着些干菜和药材。没有狗也没有鸡鸭。锦绣先怯生生地叫了几声“南伯伯”,没人答应。

她便绕到后院。说是后院,不过是粗粗用土砖竹条围起来的一个院子而已。后院里并不像河边姑娘们想象得那样愁云惨淡,也没人在寻死觅活。只不过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南烛。”锦绣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往常这个时候南烛应该被二少爷揪着在弹琴读书才对。二少爷一门心思想把自家妹子教成个淑女,然后看着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目前看来,前者后者都有点遥不可及。前院后院一片寂静,锦绣开始不安起来。怎么可能会没人呢?难道真走了?“南烛!”锦绣的声音放大了很多,她害怕爷爷一语成真。

“嘭冬!”东厢传来一声器物跌落的声音。有人!

那为什么不答应她?

东厢是二少爷住的房间。

锦绣疑惑又谨慎地靠近东厢,轻轻挑起竹帘,惊讶地看见屋里有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南家二少爷。南家二少爷像一个蚕茧一般在地上扭来扭去,嘴里还堵着一嘴东西。还好他踢翻了素日里南烛投壶玩耍用的双耳罐子,引起了锦绣注意。可是南烛呢?南伯伯呢?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二少爷!”锦绣连忙扶起二少爷,一把将二少爷嘴里的破布团子扯出来。河边的媳妇们恐怕怎么都想不到被她们说成“残疾”的南家二少爷竟然生得如此俊秀好模样。二少爷这张脸,这周身的气度,只要往村里一站,恐怕不知道多少大姑娘小媳妇的魂会被生生勾去。只可惜这神仙般的人物身子却极弱,南家一家习武,偏生他只能读书。南家长子出事之后,南老爷子不知是不是灰了要儿子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的心,不但不劝学,反倒带着儿子女儿躲进了深山老村当起了半个隐士,甚至还不许娃娃们出去露脸“惹事”,摆起了厌世的架势。锦绣觉得以二少爷的才华,怕是当状元也绰绰有余。但是锦绣私心觉得如今这样也好,因为老人家的故事里状元八成是要娶公主当驸马的。如果他当了驸马,锦绣恐怕是再见不着他了。

“你怎么样?是不是有山贼?”锦绣紧张地问。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解二少爷身上的绳子。

脸色苍白的二少爷无奈地揉着太阳穴道:“你见过哪个山贼笨得把人绑成这样——女红差点就算了,连根绳子都玩不转。却挺舍得下本钱。——锦绣,你来得真正太好。赶紧,赶紧带我去追我妹妹!”

“南烛要自杀?”锦绣想起了河边媳妇们的话。吓得把“蚕茧”一放就弹了起来。她这突然一放,疼得“蚕茧”只倒吸冷气。

“不是,她进城了。”二少爷捂头说。

“进城?杀了秦大少爷再自杀?”锦绣道。锦绣想象力不错,不过这事南烛也不是做不出来。

二少爷爬起身,冷笑一声道:“我倒宁愿她去杀了秦子敬那混蛋。”这个人冷笑时,也极其好看。二少爷手一指,指向院子里的槐花树,幽幽地道:“她在那坐了三天。”锦绣下意识看向槐花树,她记得南烛曾经跟她说过幼时槐花树下的许诺。南烛那么一个停不下来的人竟然失魂落魄地在槐花树下呆了三天,真不知她有多难过。“今天早上突然说自己想通了,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她就拿出一条绳子捆了我!怕捆不结实,还多加了三条!笨死她算了!”二少爷愤愤地说。

锦绣没忍住,咧嘴一笑。不巧对上二少爷忿恨的眼神,锦绣只好憋住,改口问:“南烛要干嘛?”

“应卯。替我当兵。”

“什么!”锦绣这下清醒过来。开什么玩笑,这是杀头的重罪啊!

“她说大哥死了,娘死了,我们中要是再少一个,她会难受死。索性自己去,省得牵肠挂肚。”二少爷说。捂住胸口。锦绣知道二少爷的病已是愈发地重了。

锦绣听得冷汗直冒。

“南伯伯知道吗?”锦绣问。

二少爷捂着胸口皱眉冷笑道:“爹爹收到征兵令后就说要找老朋友看能不能救我一命。至今没有回来。呵,哪有那么多愿意两肋插刀的朋友呢。若是有,大哥跟娘也不会死了。世态炎凉,有权有势时世人皆是兄弟,无权无势时就是孤家寡人,莫说帮忙,恐怕一杯热茶也不会让你喝。可笑我爹还是不明白。”

锦绣这回听得心疼。却不见二少爷一双星目,透着些捉摸不定的寒意。这个人恐怕并不像他表面那般温润如玉。

“跟我进城。”二少爷说。冰凉的手不经意按在锦绣的手上。

锦绣微微一颤,毫不犹豫地点头。

“不如跟我走。”帘子外突然响起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帘子一动,伸进来一只染着血的手。

锦绣想尖叫,二少爷按住了她。二少爷冷冷地道:“你是谁?为什么跟你走?”

“呵呵呵。镇定自若,面不改色,果然不是俗子。”那只手的主人笑得阴冷,“呵呵呵呵,我是谁?我就是你爹爹的老朋友。你会跟我走的,我可以保你妹妹暂时不死——最重要的是,我可以给你你心里想要的东西。”

“我没什么想要的。”二少爷道。

“权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