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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说喝花酒, 便不如真去喝花酒。

青楼柳巷,彩带香风红烛俏,一串红灯伴雪摇。这场景是他自幼看惯的, 可是不管什么时候看, 都会觉得孤单。

进了门, 自有老鸨儿跟一群女子迎上。跟老鸨儿拉个手, 送上一锭银子。老鸨儿便知是来的不是新手, 而且出手大方,老脸顿时能笑出一斤粉来。

“官人楼上请!楼上清净!”老鸨儿屁颠颠地领着他上包间。

知道来了金主,姑娘们便往他身上凑得更紧。有的道:“公子何处来?”有的道:“公子这头发弄得可真好, 最近最热这个,不知公子是怎么做的呢?”

脂粉香入鼻, 未喝酒便有些沉醉。

醉了也好。

省得想起南烛。

他熟门熟路地摸摸左边女子的脸蛋, 又碰碰右边姑娘的腰肢。进了屋子, 上了酒菜,老鸨儿问:“别顾着喝酒啊, 要啥样的?”

要什么样的呢?

瘦的,太干。胖的,太腻。不胖不瘦的,脸蛋不合心意。脸蛋长得好的,又是太会迎合。

究竟想要什么样的呢?

眼睛比寻常男子圆, 眼神很干净, 笑起来的时候弯弯的像是月亮。只要一看见, 心里的不安就会不翼而飞。鼻子不大不小, 冬天太冷, 鼻尖总飞着一抹桃红,让人不自觉地心疼。嘴唇, 不太红艳,像是三月初开的粉桃,偶尔甚至还有些苍白。

“公子,你有心上人了吧?”老鸨笑问。

心上人?

是吧。

可是,是又如何?

鲁冰花挥挥手,索性遣散了这些莺莺燕燕,独自喝起闷酒。

老鸨倒是很会做人,反正收了银子,不叫姑娘她也不亏。遣走了姑娘们,还顺手替他关上了房门。

鲁冰花便对着一桌酒菜喝酒。

喝花酒喝成这样,真不是他的风格。

他该找个美人儿好好醉上一场的。人,真是好笑。什么时候买个醉都这么难?

人喝酒时最怕一个愁字,两壶闷酒下肚,鲁冰花先有三分醉意。

“快来!快来!”不知为何,青楼女子们突然在门外惊叫。叫声又大又急,还很仓促。似乎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很少有姑娘家这样大喊大叫。

“真是没规矩。”鲁冰花摇头道。

继续自斟自饮。

他不该跟南烛负气,更不该把东西丢进雪里,想想南烛生气的样子,自己也不好受。

可是他做不到不顾沐王的奇怪举动。沐王的种种言行,都似乎带着宣战的味道。

他在担心什么呢?担心南烛从他身边离开?甚至担心自己在南烛心中的地位动摇?

是因为在乎吗?

若南烛在他心中是最重要的人,那么南烛呢?对于南烛而言,她有二哥,有杜若,甚至有沐王。自己的位置究竟排在哪里。南烛会不会像自己一般在乎他?

是不是只要默默地陪着她就好,其它的都是奢望?既然是奢望,为何自己又总是有不甘的念头?

鲁冰花自嘲地一笑。

有些思绪他知道南烛没有。对南烛而言,他是哥们,沐王也是哥们。

出身低贱的朋友,跟出身皇族的朋友,南烛他会更在乎谁?这个问题,恐怕没得选。

何苦说那些伤人的话,何苦惹南南讨厌,早知这样,倒不如真的走得远远地。

只要知道她平安快乐便足够,就算见不着,也好过自己心乱如麻出口伤人。

“快啊!快啊!”青楼女子们开始在门外尖叫。

鲁冰花的思绪被姑娘们的尖叫嘈杂声打断,心里自然有几分不快——这里的青楼女子是怎么了?一个个怎么大呼小叫的?老鸨不会□□人的话,他不介意帮忙□□□□。

“南公子!南公子!”

“南公子看这里!”

南公子?又一个南公子吗?鲁冰花再次摇头,心想:如今姓南的可真多。

他给自己又倒上一杯酒。

只听见老鸨道:“姑娘们,使劲儿喊!有什么绝活都给妈妈使出来!谁都别给我藏着掖着!大伙儿听着,今天只要谁将南公子叫上了楼,妈妈我就赏她一百两银子!”

好大手笔。

一百两银子,足够一户人家用上好些年了。

这家青楼规模不算大,老鸨儿这是下血本了。

“哎哟妈妈呀,别说您赏银子了。只要南公子愿意来,要我们倒赔也是可以的啊!嘻嘻嘻!——啊,啊!南公子!”有姑娘道。

“南公子!”

“南公子看这里!”

“丢帕子!快丢帕子!”

“帕子太轻了!风大!”

“丢……哎呀,什么显眼丢什么!——看对面的姑娘,换上夏装了!你们还不快点!穿纱,纱!来人啊,打灯笼!”老鸨儿急得像是跟人在拔河。

裹着轻纱的美人,身后再打上灯笼,光影摇曳间,身姿在轻纱下毕露无遗,确实是够挑逗的。

鲁冰花又喝了一杯茶。

什么时候,自己变得这般心如止水。

四处皆是呼声。愈发热闹了。间或夹杂着钟声鼓声古琴声,显然是姑娘们在施展十八般手艺。甚至有击鼓的。

哪个南公子会如此受欢迎?

鲁冰花心里起了疑问。终于按捺不住,拿起一个杯子,一送力,杯子落在窗户的活口上。这力道用得极其巧妙。活口门闩不但没被杯子撞坏,反而松动开,借力一弹,冷风呼呼灌入雅间。与此同时,街道上的景色顿时一览无遗。

只见巷道两面的小楼皆站满了穿红着绿的姑娘,其中不少姑娘甚是美貌,显然各家老鸨儿都使出了压箱底的角儿。有丢手绢的,有抚琴的,有丢字画的。白雪皑皑的青石路中,一个披着白袍的公子立在雪中——木若呆鹅。

鲁冰花一看,愣住。

呆若木鹅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让他割舍不下的南烛。

没想到,她竟然找来了。

青石街道,红灯招展,白雪纷飞中,公子如玉。

南烛往左走。

“南公子!”左边楼。皓腕细腰扭动如蛇。

南烛转身往右。

“南公子!来嘛!”右边楼。轻纱美人雪肤隐现。

南烛转过身。

“南公子!”字画墨香有琴相伴。

南烛作为一个没见过这种阵仗的家伙,显然已经被姑娘们过度的热情弄得只有嘴角抽搐的份,强作镇定,却任谁都能看出她不知如何招架。当几个还有余温的精致红肚兜掉落在她头上后,南烛似乎已经有一种想跑的冲动。

有了红肚兜开场,紧接着而来的便是无边裤头萧萧下。

所幸在南烛脑袋要罢工前,路面上突然出现一个诡异的黑影,众人还未来得及看清。黑影连同白袍的南公子便一起消失不见。

“……”四周顿时一片寂静。

雅间的窗户一关,红烛轻轻摇了摇。房子里便多了两个人。

白着脸顶着个肚兜的南烛,跟五分醉意的鲁冰花。

“你来干嘛?”鲁冰花问。

南烛的到来,其实他很高兴。

他慵懒地横躺在一张美人榻上,拿了壶,一只手支着头,微微睁着眼看南烛。一副爱理不理模样。

“就许你来,不许我来不成。”南烛是煮熟了的鸭子,嘴硬得很。气鼓鼓的样子怎能逃过鲁冰花的眼。

他是在生气吗?

因为自己逛青楼的原因?

这么冷的天,他竟然找来了。还被青楼姑娘们狠狠调戏了一顿,真是傻到了骨子里。

“有道理。要不我们一起喝喝花酒?”鲁冰花,伸手摘下南烛头上顶着的红肚兜,放鼻子下一闻,道:“这姑娘味道不错,南公子要不要试试?你看看,这肚兜可比某些人的人参燕窝来得费心多了,怎么也得见见本人吧。你不试的话,我就叫这姑娘了。看这女红做得细致,约莫是个手指纤纤的姑娘,比起听笛子来,应该别有一番趣味。”

鲁冰花说得阴晦。

南烛的脸噌地红了。起身怒道:“鲁冰花!你不可救药!”

“要用药我自己会找兽医。南公子还是赶紧回您的王府去吧。”鲁冰花不阴不阳地道。尤其说重“王府”两字。他善于说话便也善于气人,说完这锥心的话,他偏生慢腾腾地又要喝酒。

酒壶被南烛一把打落。

“鲁冰花,我哪里惹你了!你干嘛一句句地拿话顶我。”南烛是真生气了。

从鲁冰花丢了礼物说要喝花酒时她就在生气。

“不敢。您如今可是王爷心尖儿上的人。”鲁冰花回。

南烛道:“你是不是因为下午的事生气?我也不明白沐王支开你干吗?可是有话咱们不能好好说吗?生气干吗?”

“呵。”鲁冰花冷笑,“你们独处也不是这一次,我何苦生气。你们好不好,关我何事?”

南烛按捺了一下性子,又问:“你若仍是不喜欢他,你直说便好。”

“我为何要‘喜欢’他。”鲁冰花冷笑,“他有他的路,我有我的路。我又没跟他‘以心换心’。朋友两字自古不过就是做生意。有利可图时,便自然‘喜欢’,无利无益,我‘喜欢’他干嘛?毕竟,我又不喜欢听笛子,我只喜欢看美人。怎么样,要不要叫个美人来试试?刚才老鸨儿可告诉我,这家有雏儿。”

“那我也是做生意?”南烛怒。

“可不是吗?价高者得,位高者也能得。”鲁冰花道。

“啪!”一个巴掌甩在鲁冰花脸上。

鲁冰花酒醒了一半。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看见南烛来寻自己很高兴,怎么又这样口不择言。

抬起头,看见南烛已经双眼含泪,柳眉紧缩。只是泪珠儿倔强地不肯滚落下来。

鲁冰花心里大痛。道:“南南!”

南烛往春榻边退了一步,鲁冰花抓了个空。“好,你喝酒,你喝你的酒,爱怎么喝酒怎么喝。我只当你是心里有事,放心不下。谁知你是没事找事!我不跟你吵架。我偏听笛子去!”南烛从未跟鲁冰花置过气,这番被鲁冰花拿话一堵,竟然气得浑身发抖,抬脚要走。

南烛一转身,斗篷在春榻上一勾,便被扯住。斗篷上的帽子滑落,露出她的发束来。南烛气呼呼地停住,使劲拽那“咬”住自己斗篷的春榻。

“等等。”鲁冰花忽然一把扯住南烛。

“等等,”鲁冰花放柔了声音,道,“你找着了?”

原来南烛头上别着一根竹簪子。正是鲁冰花送南烛的。

她是特意来找的他,戴着他做的竹簪。比不上二哥的手艺,却让她高兴了好久。

“那又如何。我不如回去听笛子去。”南烛负气,去扯那簪子。

“不许。”鲁冰花蛮横地按住她的手。不许南烛走。

“放开!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南烛怒,挣扎两下挣不开,眼泪反倒滚下来了。

“不。”

谁知鲁冰花不但不放手,反倒从后一把抱住南烛。

“鲁冰花!你岂有此理!”南烛被这般紧紧抱住,鲁冰花的鼻息喷在脖子上,不由得心砰砰地跳。连脖子都羞得粉红。鲁冰花一笑。

南烛恼羞成怒,竭力甩开鲁冰花的熊抱,转身给了鲁冰花一脚。鲁冰花嘴角轻扬,身子一偏,便消失得无踪。哪里踢得着他。

“我在这。”鲁冰花又出现在南烛身后。魔神一般从半空降临。

南烛怒,横推一掌。

这一掌按在鲁冰花的胸口上,他不退不避,反倒抓住了南烛的手。

“混蛋!”南烛红了脸,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恼的。

一跺脚,抽了手,索性解了斗篷不要,跃身要走。

鲁冰花见状不好!急忙足尖一点,像老鹰扑兔子一般将南烛从半空扑落。两人一起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呜。”南烛吃痛。

“疼吗?”鲁冰花吓了一跳。不会伤了她吧!这一下,鲁冰花的醉意愣是又去了几分。

谁知南烛小坏地一笑,眼睛一转,张口咬住鲁冰花的耳朵。

“呆子,疼啊!你属狗的啊!”鲁冰花哭笑不得。真是狐狸栽在了兔儿手里。

“活该!”南烛松了口道。泪花却滚下。“以后还乱说话吗?”

“我……不会。”鲁冰花眼神复杂地看着身下的南烛道。她在哭。

鲁冰花的心被揉成一团。

自己在她心中,到底算什么?

想要一个答案,却怕再没了解题的机会。明明这么近,却希望能再接近。明明就在身边,却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失去。患得患失的,是不是始终只有他一人。

“再不许跟我赌气。亏我还以为你是最懂我的,比二哥还懂。谁知道你……如果你还这么发脾气,我就离开,再也不理你,再也不见你!”南烛耍横,说完便咬唇。不知为何,南烛的眼泪像是止不住。南烛觉得委屈,难过得像是心里被人挖走一小块。这种感觉,很难受。

“南南……”鲁冰花欲言又止。

怀里的南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什么?”南烛追问。

有些话,到底不能问。

罢了,他认命。

“没什么……我答应你,永远。”鲁冰花看着南烛,咬牙说道。有这么一个“最”字,是不是就够了。罢了,他认命。

我发誓。再不惹你哭泣。

“拉,拉我起来。混蛋,你很喜欢这样躺地板吗?”南烛怒道。

“躺地板似乎是不错。”鲁冰花揉了揉耳朵。不但不拉南烛起来,反而坏笑着压低了身子,贴近南烛的耳朵,轻轻地道:“你不是想学着逛青楼吗?我来教你,男人的耳朵,可不能随便咬。咬的话,是要付出代价的。”

南烛心里一跳,鲁冰花要干嘛?

鲁冰花在她的耳朵上吻了一下。

“呆子,你欠我的。”他道。

她欠他的,又何止这一个吻。

南烛怔住。

鲁冰花却就势躺在她身上。

南烛挣扎。

“今天……不许跑。陪我。”鲁冰花带着醉意说,抱住了南烛。

就让他任性一次。

南烛推他,却发现自己是徒劳。

不多时,鲁冰花似乎沉沉睡去,手却抱得紧紧。南烛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红烛摇曳,摇落了时光。

不许跑。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