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

小的时候,二哥教南烛学琴。南烛胆大,有时忘了戴玳瑁拨片也敢往琴弦上拨弄,常常有指尖被琴弦割破的时候。那时二哥就会拿过南烛的手指吮吸,然后道:“琴伤人不长记性,倘若是人伤了你呢?”南烛只会傻笑。二哥便无奈地微笑,直说南烛笨死算了。有一回二哥突然说:“若是人伤了你,我定叫那人碎尸万段。”南烛便没有缘故地想起那只槐院的死猫来。再看二哥,一袭白衣,端坐在青石琴台之上,指尖慵懒地把玩着一朵不慎掉落琴台的玉簪花,整个人像是一幅不染凡尘的水墨丹青。这样的人,仿佛跟刚才那句充满戾气的话没有任何关系。南烛只好把二哥的后一句话当成疼爱妹妹的昏话。二哥很聪明,但是温柔的二哥绝对不会做出可怕的事,何况二哥身子又是极弱。至于前一句,南烛记得牢牢地,琴伤人可以不长记性,人伤人是必须长记性的。

南烛折回厨帐时,护卫大哥们早已散去,而宝来公公则已经在厨帐前摆出了三堂会审的架势。只见一溜儿高高矮矮的太监堵在厨帐门口,有几个手上还拿着笞板、棍仗。另有一队人正不急不慢地落座,为首自然是等着看戏的沐王。

此时的沐王一脸严肃,满身威严。赫然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大将军,丝毫不见适才在茅草坡上时的孩子气。要不是他看见南烛时嘴角突然扬起的坏笑,南烛一定会以为自己是认错了人。

“南岩风昨天吃了猫爷的肉,今天公公怕是会吃他的肉。”有人说。按照宝来公公的霸道脾气,不闹个天翻地覆才是怪事。

“也没准,我瞅着南岩风有股子邪劲呢。”另一个人说。

“咱王爷一定会出面保他。”还有人说。“说的也是,人才啊。”有人帮腔。

厨帐前,鲁冰花对着众位头头脑脑笑得像朵大喇叭花。他里里外外陀螺一般地窜了几回,每个头头脑脑的手中就多了一盏热茶。宝来公公手里捧着热茶,对鲁冰花的好感度直线飙升。他说:“要不,你就真跟着我算了。咱家身边可少你这样一个知冷知热的伶俐人呢。哎哟哟,不就是一刀嘛,砍在□□上横竖强过以后砍在脖子上。”

于是鲁冰花笑僵了,换成南烛笑得阳光灿烂。

宝来公公看见南烛就有脾气。翘起纤纤兰花指,一指,“你,臭小子,你竟敢把咱家的猫粮吃了,你知不知道这猫的来头?”

南烛坦然地摇头。

鲁冰花心里替南烛着急,朝着南烛狂使眼色,可他使得眼睛都要抽筋了也不见南烛多说两句好听话。鲁冰花心里暗叹:“坏了,我家小南南的屁股又要遭殃了。”

“这猫可是当今皇上赐给总管大人,总管大人转赠给我的。你今儿个敢吃它的猫粮,是不是明儿个就敢造反啊?”宝来公公不急不慢一顶一顶帽子往南烛头顶上扣。这也是这些混皇宫混官场的人惯用的手法。

沐王等着看戏,愣是一句话不说。

旁人见最有可能袒护南岩风的沐王都不插嘴自己自然不插嘴。

南烛看向沐王,沐王看天。

于是南烛就在心里把这看戏的家伙骂了十万八千回。

“回公公的话,小的不知这猫来历如此非凡。怪不得它昨天说要我替它分肉给众将士。”南烛行了个礼,不卑不亢地道。

鲁冰花捂了脸,心想:小南南,不是吧,你胸有成竹莫非就是编了这么段鬼话?宝来公公虽说是太监,可人家缺的是下面不是上面啊!

果然,宝来公公生气了,小眼儿一瞄,满是香味的陵水绣袖子一甩,翘起兰花指指着站在当地的南烛道:“好你个南岩风,竟拿这番话来糊弄咱家!活腻了吗?”

众人也觉得南岩风怕是活腻了。他说什么理由恐怕都比这理由强吧。哪怕他直接说他想吃肉都比糊弄人强。这不是把宝来公公当三岁小儿吗?

却见南烛站在当地,潇洒利落地又行了个礼道:“请监军大人不要生气。不瞒大人,这话真是猫大人亲口对小的说的。它还说它是要替监军大人积福呢。”

说完这句,南烛笑得像朵春天里的蔬菜。

所有人都确定了一件事——南岩风绝对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调戏公公也不能这样明着来不是。

不少人见宝来公公气得脸上的粉都掉下来了,觉得出气是出气,却免不了替南岩风拈着把汗。

“南岩风这小子是打屁股有瘾还是怎么着?”众人心里道。

见过打架有瘾的,还没见过挨板子有瘾的。

“混账!”宝来公公蹭地一声站起,顺手就将茶盏摔在地上。幸好这行军打战,大多物事都是竹木的,并不会摔碎。

又有人围拢过来,赶来的人里有一些参将都尉,还有秦子敬以及宝来公公的黑衣侍卫。

“南岩风,你出口戏弄咱家,究竟有何居心。今天咱家要是不教训你,你是不知道这天下的王法了!左右!抓住他,今儿个公公亲自给你开开脸!”宝来公公出京城以来还没受过这么的侮辱,他张扬惯了,哪里忍得住气。砸了杯子边骂就边拿过了身边人捧着的木棍,显然受不住气竟然打算亲自动手。

不少人都在看沐王的脸色。却发现沐王神色如常地喝着茶。似乎压根就没看见嚣张跋扈的监军。也完全没有出面保南岩风的架势。

秦子敬走快了几步。

“监军大人!”秦子敬道。南烛只觉得身边紫袍一闪,秦子敬就站在了她身边。秦子敬高大儒雅,却比不上南烛风姿俊秀来得夺目。只是两人站一块,倒也很是养眼。秦子敬忙不迭一拱手,道:“大人,实不相瞒……”

沐王看着秦子敬赶来解围。

“实不相瞒,秦大人没吃半块肉——猫咪说秦大人平时吃得还不错,用不着给他吃。——哎,秦大人别着急吗。”南烛蹦出一句。

底下立刻有人笑了。

说得好像秦小公爷是因为没抢到肉吃来告状一般。这南岩风不但找死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鲁冰花找了根旗柱撞他那涂着雪花膏的脑袋。

也就是这时,鲁冰花看见一个黑影不声不响地站在了宝来公公身边。旁的人都没注意这个人,偏生鲁冰花向来是最心细如发的一个,又正好站在旗柱旁。鲁冰花清楚地看见黑衣人的手指在宝来公公面前暗暗比划了一下。宝来公公打算抡棍子的手就一滞。

只见宝来公公回头问南烛道:“好,你说说说!你说它要给咱家积福?”

“是的!”南烛正色道,“是它亲口说的,它说它不想吃独食,想跟大家一起分享。这才是所谓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跟众将士同生共死,可不是就是为公公您积福吗?”南烛边说边往沐王身上瞄。沐王继续当做看不见。

“人生在世,如同苦海行舟。不知舟停何方,也不知何时下船。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如果一心只为自己,那么哪怕有通天的本事,也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相反,若是以心换心,不藏私利,俞伯牙终会遇上钟子期。行军打仗,不知归期何期,相辅相成相依为命,便是福气。猫咪说它不愿吃独食,愿意与众将士一同分享,这是公公教导有方,小的们感激涕零。作为条件它就愿意安安心心地待在我身边,不再离开。是真是假公公一试便知。”南烛道。

南烛说这些话时,身边的秦子敬一直在看着她。这么多年过去,他记忆中的淘气包爱哭鬼竟然已经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挠能独胆一面的小姑娘。不害怕权势,不阿谀奉承,磊落坦荡,自信得体,说话间神采飞扬,举止却又温婉如玉,好个妙人。

先不论她这番话到底有多少道理,光那顾盼间的神采就让人有种天地失色的错觉。

秦子敬忍不住心下赞叹,却也忍不住有丝怅然若失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