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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仲轲厌倦了金宫的生活,想回到家乡汴京。

从蓬灜出来,梁珫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自从他进宫以来,从未见完颜亮这么兴奋过,又是饮酒,又是赋诗,还差一点儿喝醉了。梁珫凭藉灵敏的第六感,嗅出一个令他心惊的信息:皇上真的要攻打大宋了!

完颜亮喜爱江南风物,喜欢汉文化,大到正隆官制,小到官员服饰,无处不模仿大宋,就连宋国使臣来朝要“山呼万岁”,他都感到稀奇,背地还叫神武军演习过,后来不知怎么叫宋人知道了,成为一时的笑柄。完颜亮恼羞成怒,怀疑是宋的降臣蔡松年、胡励泄露的。蔡松年起誓发愿地说:“臣若怀此心,便当族灭。”完颜亮当然不能因为这样的小事族灭大臣。由此可见,完颜亮爱汉文化,爱到了几乎痴迷的程度。即使这样,梁珫也不相信他真能去攻打宋国。这几年完颜亮启用蔡松年等汉人,建立榷场,铸造钱币,发展贸易,金国的经济有了很大发展,但和宋比起来还是有很大差距的,特别是民间,很多地方还处在蛮荒状态。军事上虽然也有了一定的实力,但和太宗朝相比,还缺少像宗翰、宗弼以及宗望、宗辅这样的精良将帅。所以尽管完颜亮把“伐宋”成天挂在嘴边上,但从未在朝会上讨论过,梁珫以为他也就是说说而已。但这回不同,他连《临安图》都画来了,可能是要动真格的了,这让梁珫心忧。

梁珫心忧,不是心系赵宋王朝,也不是怕生灵涂炭,他还没这么忠义。他害怕完颜亮伐宋有两个原因:一是不愿意打仗。他过惯了现在这样悠哉的生活,行军打仗太辛苦;二是他认为金国没有宋国强盛,一旦宋人抵抗起来,谁输谁赢很难预料。如果金国败了,像他这样的“汉奸”,要是落到宋人手里,下场可想而知。但他又不能劝谏皇上不要伐宋,完颜亮不是赵佶,耳根子不软,他要是认准的事,就是亲娘老子也反对不得。梁珫心里很清楚,他现在虽然受宠信,但在皇上眼里也不过是个奴才,顺则昌,逆则亡。为了讨皇上欢心,他还得鼓吹伐宋。怎么办呢?谁能够在皇上还没有真正下决心之前,就阻止此事呢?梁珫知道大臣中有很多人是反对伐宋的,但他不能去找他们,因为在那些人的眼里,他梁珫就是个奴婢,没人瞧得起,没人愿意跟他交朋友,而且宦官和外臣过密交往还违反宫规。于是他想到了李通。不管怎么说,李通也算是他梁珫推荐的。当初皇上任用李通,既是因为李通与宗室没有瓜葛,在大金国,与宗室没有瓜葛的大臣几乎没有,同时也是给他梁珫面子。这一点,李通不能不领情,最起码,他不会出卖自己。

于是他便去找李通。让梁珫没有想到的是,李通更懂得“顺者昌逆者亡”道理,他甚至在梁珫面前故意表现出和皇上“心心相印”样子。听说要伐宋,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竟然豪情万丈,兴奋地说:“大丈夫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如果能像粘没喝擒获二帝那样,生擒赵构,那就是名标青史了!”

“呸!滑头!”梁珫在心里骂道,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梁珫郁闷地回到他那个所谓的“家”,因为他整日陪伴皇上,很少这么早回家,宫人便偷懒耍滑,各自寻各自的方便去了,偌大的房间,没有一个人,冷冷清清,简直就是座冷宫。他走进里间屋,意外地发现张仲轲竟然在椅子上坐着呢,他心里有些高兴,终于有了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了。他调侃地说:“是秘书郎啊!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呀?不是来给我请安的吧?”

张仲轲赶紧站起来作个揖:“梁大人吉祥!”

梁珫笑了:“早就该这么孝顺了。说吧,有什么事求我?”

张仲轲从怀里掏出一把巴掌大的小酒壶,梁珫从未见过这么小巧的酒壶,晶莹剔透,精美别致,造型如同鸡冠,隐隐地透着绿意,犹如初春的湖水。

张仲轲说:“这酒壶原是辽主延禧用的,皇上赏给我了,我又不会喝酒,想到梁大人对我多有照应,就拿来孝敬您老人家了。”

这鸡冠壶,还有张仲轲那甜言蜜语,把梁珫心中的郁闷一扫而光,他喜笑颜开,一边把玩着小酒壶,一边地说:“我可是无功不受禄啊,有什么事求我,快说!”

张仲轲扑通跪下:“求梁大人放我出宫!”

梁珫惊奇地看了张仲轲一眼,说:“你过去不是就怕让你出宫吗?这回是怎么了?外面有相好的了?”

“梁大人别取笑小人了,我一个阉人,谁能跟我相好啊?我只是……”张仲轲原想说,他只是不愿意在嫔妃面前光屁股。牛儿生来卑贱,从小就受人打骂,被人耍笑,但再卑贱也是有底线的,被阉割了,就够伤自尊了,还总叫女人看他那个地方,太有损男性尊严,超出了他所能够忍受的底线。可是话到嘴边,他没敢说出来,而是说,“我只是吃腻了这里的饭食。”

这一点,梁珫也有同感,完颜亮什么都学宋人,唯独这饮食,除了喝点茶以外,别的都依照女真人的旧习惯,梁珫最受不了的是吃肉,女真人称为“肉盘子”,大块大块的,或煮或烤,半生不熟,还渗着血珠儿,就端上来,吃的时候,自己用刀切,还蘸着捣烂的芥蒜或韭菜。米饭也半生不熟,还要拌上生狗血……就连国宴也是这种吃法,常常把宋的使臣吃得消化不良,跑肚拉稀。

“我也怀念我们汉人的饮食啊!”梁珫感慨地说,“不说别的,就说市面上卖的那个茯苓糕吧,把糯米、茯苓、白术磨得细细的,制成糕,咬一口满嘴酥甜。这些材料,北边也有,可就是做不成那种味道来……女真人吃饭,简直就像野人,太生性……”

“吃还是小事……”张仲轲心想,我也不是闲来无事专来和你讨论吃的,便打断了他,“我只是……”

“穿也不行啊!”梁珫正说到兴头上,不等张仲轲说完又接着说,“一年有半年要捂着个大皮袄……燕京还好些,你看那上京,我就没见过这么冷的地方……听说,上京往北不到千里,就是冷山,冷得寸草不生,那就叫‘不毛之地’……”

“这也还能将就……”张仲轲见他越扯越远,不得不再次打断他说,“我只是想家……”

“谁不想家啊?”梁珫越发感慨,“我做梦都想江南啊,那春花秋月,那小桥流水……可是……我们现在是金国人了,在南朝人的眼里就是‘奸贼’啊,想回家也回不去了。”

“我们怎么是奸贼啊?”张仲轲急了,“我们又没有出卖南朝,我们是被金人掠到上京的啊。”

“那也一样。”梁珫说,“你现在不是还为金人做事么?”

“我这也叫做事?”张仲轲苦笑着,“在金人眼里我就是个耍杂耍的……不,还不如耍杂耍的,我就是个杂耍的猴……”

“你现在是秘书郎,有这么高级别的猴吗?”梁珫笑着说,“快回去吧,一会儿皇上找不到你,又该急眼了。”

“梁大人,你就高高手吧。”张仲轲近乎哀求了,“今年是我爹娘……十周年,我怎么的也得到坟前拜祭一下啊……”他实在找不出别的理由了,只好把爹妈也搬了出来。

“不是我不放你,是皇上不放你啊!”梁珫说,“即使我放你出宫,你也逃不脱,一旦抓回来,皇上会杀了你,也会杀了我……”

“那怎么办啊?”张仲轲哭了。

“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啊?”梁珫见他铁了心要走,怕他做出傻事来,就哄他说,“现在走不行。我听说,皇上要南伐了,等大军打到你的家乡,你再回去拜祭吧。”

“南伐?”张仲轲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南边的老百姓不是又要遭殃了?”张仲轲就是因为金兀术南侵才流落到北边的,他的父母都死在战火中。

“这还不是怨你,老跟皇上说什么‘本朝疆域虽大,而天下有四主:南有宋,东有高丽,西有夏,若能一之,乃大耳。’所以皇上才想要一统天下。”

“我……我那是看他太狂,一个小夷的国君,竟然和大汉相比,我那是故意拿话激他呢。谁知他,他这不是不自量力吗?”张仲轲懊悔自己的失言了。

梁珫暗想,“连牛儿都看出来,金国没有战胜宋国的实力,看来这次南伐肯定要失败了,自己得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