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难得的晴好天气，风止雪歇，暖阳初照。策马骑行在广袤的原野上，过眼处尽是一望无尽的雪白，冬草之上覆盖的雪片反射着太阳绵暖的光辉，亮晶晶，金灿灿的。
龙王的九万大军在堐棣城处理好了请降的事宜，稍事整修后，就又马不停蹄赶往北方，前去九原的樊鄢帝都。
自打那日从闻人茜养伤的房间逃出来以后，我们三人的关系就有些诡异的疏离。这几日夕烙都是在自己的大帐里和几位将军议事，要不就是亲自去巡视和慰劳军队，平日里谁都不见。最后一次我路过他的大帐，听守在门口的人说陛下正在派遣前往最北方坪溪原的使节。坪溪原在我们打下堐棣城和涸簟滩之后就已请降，他这时候派使者去，应该是要借此机会打探虚实吧。
听说闻人茜还在养伤，这次她伤的实在不轻，虽然我知道私下里她对我有一些敌意，但还忍不住有些担心她的伤势。然而，我却鼓不起勇气去看她，因为我只要一走近她的马车或帐篷，就会忍不住想起那日她看我和夕烙的表情，那种失落，伤心，委屈和悲愤，是我所没有勇气去面对的。尽管我并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可是那种匪夷所思的内疚却一直紧紧跟随着我，叫人心神不宁。
夕烙不仅躲着闻人茜，他连我也躲着。那日我从他怀里挣脱后就不管不顾的跑了出去。我想也许他是误会我的意思了，那时候还有别的女人在场，我根本没有机会去向他表明我的心意，其实他那样对我，我的心里是极欢喜的。长这么大，那是头一遭，有人把我当一个真正的女孩子去对待，而且还是我真心爱慕的人，我的心里像吃了蜜糖一样甜，可是我却那样不管不顾就跑了出来……微微的叹了口气，我挥起马鞭，朝远处更加广袤的地方跑去。
樊鄢都在九原的东北边，是一座原野与山丘之城，距离位于中部泽地的堐棣城，还有好一段的距离。胯下的黑马在一路狂奔，脱离了后方的队伍，四下里都静悄悄的，除了呼啸过耳边的风声。突然间被风沙迷了眼睛，经风一吹，就有大滴的眼泪流了出来，我用力眨了眨眼，想把眼泪给挤回去，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却突然想到了家乡。我想起了有着温柔风声的枫邪堡，想起了父王，想起了瑜玖和琼琚兄弟俩，也不知道他们此时怎么样了，想着想着，眼泪竟然不由自主的再次滑了下来。我懊恼的拿袖子擦去，我已经很久没有掉过眼泪了，那是懦夫的表现，我告诉自己，可是突然间又怔愣了起来，我本来就是一个女孩子呀，女孩子是有权利掉眼泪的。
正在胡思乱想着，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我没有回头，也不知道追来的人是谁，但突然间心头划过一阵小小的期许，也许是他？我的马蹄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等那带着浓重喘息的人靠近，等我回头看清楚了他纤尘不染的白袍，浓浓的失望穿透急促的马蹄和亮堂的天光便朝我压了下来。我开始拨转马头，又朝前疾速奔跑起来。
“喂！喂……你能不能慢一点儿！就那么不想见到我？”顷绛的声音穿透风声飘了过来，还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我这时才想到他前段时间刚负过伤，而且还着实好好打了一仗，于是不得不敛下情绪，放慢了速度。
“你跑这么快干嘛，是在躲什么人吗？”顷绛追了上来，若有所指的笑着道：“不就是被亲了一口，用得着这么大反应？”我冷冷的瞪了他一眼。我跟夕烙的这件事当时不知是被谁看见，出去嚼了舌根，不出几天，就弄得全军似乎都知道了。“你来找我有事么？”我没好气的问道，气他这时候竟来跟我开这种玩笑。
“对啊，”顷绛笑着道，浑没有在意我不善的语气：“我去营队中找你，有人说看见你一路打马朝这边来了，我才捡了匹马来追你。没想到你跑的这么快，跑的我出了一身汗。”他笑嘻嘻的拨了拨额前的碎发，眼睛里满是欢愉和惬意的神色。
我有些恼，拨转了马头，皱眉道：“说重点！”
顷绛敛了笑意，正色道：“我要回去了，今番是来跟你告别的。”
我僵住了身子，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这些天来我已经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人，同我谈笑或者拌嘴，好像我身边一直都有这么一个影子存在似的。现在想想，他只是偶然间出现在了我的生命里。与我同行过一段时日后，就要悄无声息的离去。就像是结伴而行的路人，总要有分别的时候。我望着阳光在他淡金色的头发上飞舞，他的笑容一向十分的明朗，现在却不知怎地被镀上了一层惨淡的伤怀色彩，这便是离别之愁绪么？最后还是他反应过来，复又笑着打趣道：“怎么不说话？难道是舍不得我走？”
我摇了摇头，复又点点头，然后懊恼的扭向一边不去看他。无论如何，他在别人看来总是和我一起的，如今他这么一走，剩我一个人在夕烙的大营中，还真有点别扭和不习惯。他被我的行为弄得十分不解，打马上前了几步，挑着眉尖儿问：“那你到底是舍还是不舍呢？”
我回过头去瞥了他一眼，然后恢复了自然的神色。我边策马前进边问他道：“你走的事跟龙王陛下招呼过了么？”他摇摇头，满不在乎地道：“这件事我想你跟他说说就好了，我想悄悄的走，不想弄得兴师动众的。再说我又没有说过要投效于他的麾下，本就是想何时离开，就何时离开的。”
“那你打算何时动身？”
“现在。”
“现在？”我有些诧异地道：“为何如此匆忙？”
“要不是为了跟你说一声，我现在早就离开不知多远了。”他挑起嘴角笑着道：“你跑这么远，本就耽误了我不少的功夫，我还想要在天黑以前赶到下一个驿站去呢。夜晚的原野上有狼，落单的行人是很不安全的。”说着还冲我眨了眨眼睛：“我可没有你那么好的剑术。”
我没空听他打趣，忙问道：“那你是要回去坪溪原么？”我听他说过那是他的家乡。
“也许吧……”顷绛却把视线移到了远方，“其实天地之大，何处不可为家？”
他的最后这一句我没太听懂，但待我反应过来，他已经走远了。纤尘不染的白袍，飞扬的金发，落寞而又萧瑟的背影，我突然间很想对他喊一句：我还是舍不得你走的。可是终究嗓子发涩，没有将这一句喊出来。
***
回到大营的时候天色将暮，原野一望无际的远处，天与地相交接的地方，有樱红色的霞光与晚云相伴，煞是美丽壮阔。
大地则是一片寂寞黯淡的灰，营火与冬草的气息和着几丝寒意，在风中飘荡。雪地上升起苍白朦胧的迷雾，我穿越碎石堆与积雪的凹陷处，朝如宝石般散落的温暖火堆奔去。篝火很多，多的让人无法计算，数以千计的火堆组成一条摇曳的光带，宛若天边河汉。
马蹄越过几堆篝火和人群，在一个乳白色的帐篷前停了下来。我跃下马背，刚刚将缰绳递给马倌，就有一个军士小跑着朝我奔来，我认出了他是夕烙身边的兵士，有着墨黑的眼睛和一丝不苟的黑发。
“上将军，”他对我恭敬的行礼，“樊鄢都那边刚传来的新消息，陛下叫您前去他的大帐议事。”
他终于肯见我了？心里闪过千百种念头，终于还是面色平静的道了声好。我跟着那兵士穿过重重篝火与帐篷，朝位于营地中部的大帐走去，一路上人声鼎沸，士卒们都在庆祝近日来连续的胜利。
我掀开幕帘进去时惊讶的发现闻人茜也在，她裹了厚厚的毛毡歪在帐内的一把竹椅上，神情憔悴。她族中的兄长，那个名唤闻人渠的也坐在她旁边，一脸忧色。除了这兄妹俩，就是夕烙手下的几员大将了。
众人脸上的神色各异，见我走进来，也只是微微抬了头，就又凝神细思各自的去了。夕烙面上的神情最是复杂，他一面垂目看着几案上一张敞开的羊皮笺，一面皱着眉，烦躁的敲打着桌子的边缘，甚至于连我进来，他都没有抬头。
“发生了什么事？”我走过去在他们中间坐下，问道。
“你自己看吧！”夕烙将他面前的纸笺递了过来，神色莫名。我接过那张羊皮纸，抬头是九原的凤凰型印记，是来自于帝都的消息，上面书写的乃是九原帝令海氏陛下的口谕。
信中说，樊鄢都愿降下令旗，洞开城门，迎接龙王陛下入城。令海一氏也愿自愿退位，拥立龙裔为九原之帝。但条件是，龙王陛下必须即刻入城迎娶令海一氏的公主，名正言顺的成为九原下一个继任者。否则，樊鄢都愿倾全都之力，与龙谷势力拼个高低死活。读完以后，我震惊的抬起头，这个消息实在是始料未及。
“信你已经看过了，这件事将军可有何看法？”问我的是闻人渠，他的面上带着些许的期待。
我内心十分忐忑，我的看法此刻还重要么？这桩婚事怎么看，于夕烙和我军，都有极大的好处。我可以阻止么？我有权利这么做么？我对闻人渠笑了笑，道：“这本是件好事啊，你们为何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难道是那九原公主生的是个丑八怪模样，所以陛下不乐意么？”话到最后，连舌尖都忍不住在颤抖，可是却无人发觉。
“不，瑰璃公主生的很美，是我九原排得上名号的美人，只是，龙王陛下他，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说话的是另外一个老将军，名字唤作展禽。
“那陛下又是为何不同意呢？”我努力做出一个笑脸，看向对面的夕烙。他缓慢的抬起头来看我，眼睛里是极度痛苦的神色。他对着我摇头，眼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情，是对我的失望，我仿佛听见他的眼睛在对我道：“我以为你是懂得的。”
刹那间，我仿佛又回到了许久以前的罹生台上，那是我第一次当亡祭礼的主祭祭司。那一天，罹生台上的风声依旧如往日般呼啸，那一天是冰部布篱公主的丧日，那一天，夕烙眼底的神色也如这一刻般绝望。
“布篱……”我情不自禁，小声的将这个名字念了出来，然后我就看见了夕烙神色的大变。他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紧紧抿着嘴唇，眼睛里满溢着浓浓的悲哀，我甚至能看到隐藏在那层层悲哀里的愤怒，对亡祭礼，对塞族，甚至是对神的愤怒。
布篱本不该死的，布篱本该活下来的，是我对不起她，是我害死了她，现在我又怎能忘了她，去娶别的女人呢？我仿佛听见他的心在对我呐喊，那一声声的哭泣，悲痛，怒吼，全都是为了一个女人，一个早已死去了的女人。
周围的几人都不解的看着我与夕烙的对视，他的眼睛里满是痛苦，而我的神色，一定也充满了绝望的悲哀。那一刻我终于明白过来，失去了布篱，夕烙这一生恐怕都很难再爱上任何人了。不论那件事过去了多久，不论我再如何的自欺欺人，他的心中始终都有那一个影子存在。布篱的身影已经在他的内心里扎根，发芽，甚至于开花结果，很难再有别的女人可以将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取代，也没有人再有能力取代她。因为布篱她是一个死人呐，她为了救夕烙，牺牲掉了自己的性命，留下了永恒凝固的美丽在他的心中，再也无法被任何事物所取代，包括这万里的江山。所以别人逼他做出这个决定时，他才会如此的痛苦，所以他才叫人遣了我来，因为他以为在座的所有人中，只有我懂得他的痛苦和不能，因为我曾经同他一起经历过那一份刻骨铭心的伤痛。
我又想起了那三天三夜，他在山洞里抱着布篱的尸体不眠不休的失声痛哭，他的哀恸与绝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感知其中的深浅。而我，则是他唯一可以与之分享的那个人。
我想起了那日在闻人茜房间里，他给我的那猝然的一吻。我也终于明白过来，那时他根本就不是在吻我，他只是绝望了，伤痛了，而我的面孔又正好让他想起了布篱，所以才会有那意乱情迷的一瞬。
我的身子都在忍不住发抖，我看着夕烙注视我的眼神，无法再面对我这许久以来，对他的那一份情愫。我不得不承认，我从一开始就输了，从布篱在他怀里死亡的那一刹，就输的一塌糊涂，再没有了转寰的余地。
我的眼底已经有莹然而出的泪光，我猛的立起身来，然后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我不想也不能在他的面前表现我的软弱了。
因为这一切，都不是他所在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