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亲自在这座冷硬古堡的塔楼与殿阁间穿梭过，很难去理解为何这座城堡被人取名做寒熄堡。或者即使是在这座城堡里住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也无法确切的明白先人所赋予这座城堡名字的意义。特别是当凛冽的冬季来临，天底下任何一处地方都无法真正有效的抵挡那无孔不入的寒气的时候，那些漆黑幽暗的砖石就显的更加阴冷异常。住在塔楼底部的工匠们说，当冬天来临，无论再厚的石墙也抵挡不住从石头缝隙间渗进去的冷气，点起的熊熊烈焰也驱赶不走如影随形的湿气。又或者说，其实寒冷本身就是堡中肆虐的火焰，它们冰冷的火舌可以舔舐走一切带有温度的东西，而寒熄堡这个称谓，也仅仅是人们希望寒冷可以有一天像火焰那般熄灭的一个美好愿景。
外界的冰寒终有一天会被春风之手唤醒，可是内心里的寒冷呢？又该如何被驱散？
我躺在稻草和薄薄的褥子铺成的床上，将身体的每一寸都放松下来。一个昼夜不息的奔波后，我的身体迫切的需得到休息。
跟随着最近一批被调入落日城内当差的人，我顺利的潜进了寒熄堡。起初守卫们见我“又驼又瞎又瘸”，并不愿放我进去工作，所幸随行的一个老头指点说我虽然只有一只眼，但是有一手极好的查账本领，可以送去账房帮忙，他们这才放行。寒熄堡的账房位于主堡东南角的一间小阁楼里，里面满满的摆设了十几张巨大的方桌，每一张桌子上都摆满了厚厚的账册，房间里溢满了墨水和纸笺的味道。作为刚到的新人，账房司掌是不会立即让我去记账或是查账的，因此每日当过得清闲才对。但是里面的伙计欺负我是新来的，因此会派很多额外的活计来给我做，比如说到各处去送东西或是账本，或者是替他们清理弄脏的桌子和滴上墨汁的作废手稿，完全不顾及我腿脚的不便。不过我也因此可以在堡内随处走动而不被盘问。
这几天堡里四处都在谈论新冰王被抓的消息，尽管堡里面严令禁止散布这些消息，然而谣言还是像堵不住缺口的河水一般倾泻了出来。
“听说新冰王住在老冰王的卧室里一直都在做噩梦，每晚都会嚎叫着‘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从里面跑出来……”一个马倌儿对他的同伴小声道。
“是啊，听说是老冰王死的太冤了，他的魂灵不愿上天，现在还每晚徘徊在城堡上空呢！”另一个也赶紧低声附和道。
“你们知道吗？”另一个马夫从马圈里跑出来，凑在他们耳边神秘地道：“有人说其实杀死老冰王的就是他儿子新冰王自己，那天有人亲眼看见他提着一柄大刀跑进冰王卧室，然后又一身是血的出来……”
“嘘！”另外两人同时嘘道：“这话可不能乱说，要是被上头听到了可是要处死的。”“不过我却听说杀死冰王的是住在堡内一个游魂，不是说以前好多人都看见他鬼鬼祟祟的在堡里穿梭么？可是自从老冰王死以后，他就再也没出现过……”另一个揣测道。
“不管怎么说，新冰王都已经疯了。我们以后可得小心着点儿……”
“嗨，再怎么样冰王的鬼魂都不会找到你的，他压根儿就不会知道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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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马房，朝负责清理杂物的盥洗间那边走去，听到的则是另外一些消息。
“哎，你听说了吗？”一个洗衣妇边揉搓着尊王们礼服边和旁边洗刷餐具的小姑娘道。“听说什么？”一听到有故事，附近的好几个小姑娘都跑过来把洗衣妇围了起来，七嘴八舌道：“快给我们讲一讲……”“有什么有趣的事发生？”
那洗衣妇颇有成就感的将衣服抛回桶里，擦了擦手，故作神秘地道：“是我们新任的赛王陛下呀！他最近要重振当年亡祭礼万人合战的威风，因此决定亲自到罹生台上去当主祭祭司。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去的第一天，罹生台上的武士们为了给他留下英勇无敌的印象，所有人都奋勇拼杀，结果一下子在同一时间内结果了三条人命，谁也分不出来是谁先杀死谁的。就在大家争吵不休的时候，我们尊敬的塞王陛下朝台上扔了一只杯子，道：‘吵什么吵，这个杯子距离哪个死人最近，他就是最先死的那一个。’结果另外两个人就被当成叛离了亡祭礼规矩给丢到炎灼谷去了呢……”
“哎呀，这件事情我知道，我家里就是焰部的。”一个小姑娘连忙道：“从前不是也有个因为坏了规矩而被扔进炎灼谷的吗？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哎，这次可不一样，这次一个人在亡祭礼上杀错了人，他们全家老小就都要被丢进那大火谷里去，连条狗都不会剩下！”洗衣妇道：“正是因为如此，现在亡祭礼上都没人敢乱杀人了，他们都是先把目标活活折腾的只剩下了一口气，最后再由塞王陛下亲自决定该送谁去当圣神的使者。”
“那样不是很好么？就不会有更多的人死了。”另外一个小姑娘拊掌道。
“你懂个屁！”那洗衣妇瞪眼嗔道：“塞王陛下到时候根本就不会选那些那奄奄一息，已经快死了的人。他会重新挑选一个身强力壮，生龙活虎的，然后亲自送他归西去给圣神当使者。塞王自己也说了，圣天之神如此伟大，怎么能随便给他挑一个濒死的懦夫来做使者呢？”
“这也有道理啊……”
“陛下真是英明……”
英明？我冷笑了一声，这便属于是人内心里阴寒，这是拿多少把火焰都驱散不尽的阴暗毒瘤，而它们也只能在最黑暗的地方才能滋生和蔓延。
***
冬日世界的色彩永远是枯燥单调的黑白灰，淡色的天冥冷寂而萧索，看不到一只鸟儿来往的踪迹。冷风在高墙和弄堂之间流连徘徊，空气中只有干木头被烧焦时的糊味儿。我急匆匆地踏进厨房，把采买的清单拿走，又着急忙慌的朝账房赶去，路上已经耽搁了太多时候，再不回去就要惹人怀疑了。
可还是走不快。我在右脚的鞋子里垫了寸高的软木，好让我看起来真的像是一个跛子，可是这却拖慢了脚程。我朝四下里看了看，确定无人注意到我之后，挪到了一个狭窄的小巷子里脱下鞋子将里面的木块儿取了出来。正准备离开时，突然一只手从后面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手心陡然一凉，心道不好，脑子里飞速旋转着思考应对之法。刹那过后，我朝他转过身去，他却并没有跟我说话，也没有看我，而是朝我手上撇下一个包袱就转身大步走开了。我望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有些不解，但也不敢多做停留，将手中的包裹胡乱塞进怀里就朝账房飞快的跑去了。
进去那间大屋子之前，我又找地方将软木塞回了鞋子里，可还是迟了。几个伙计看到我以后就破口大骂，说我是个没用的老东西，心里不长眼的窝囊废，还有一个领事直接威胁我说若是再迟了送清单来，就把我关进狗舍里一个月。我满脸堆着假笑，唯唯诺诺的应了下来，然后找了个机会赶紧逃了出去。
倚靠在一棵三人合抱的铁梧桐树干上，我用那只没戴手套的手将怀里羊皮包裹拿出来，仔细端详。那是一个六寸见宽方形包裹，上面浸有油渍和其他各种暗色的不明物质，闻起来也怪怪的，像是好几种食物混合起来的味道。但是在脏兮兮的表皮底下的一个角落里，赫然印有一个霰王城传递消息用的图章，尽管十分的渺小和模糊，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种夸张柔和交织而成的线条，是谁也不能轻易模仿得出的！
我忍下心里的激动，咬下另一只手套，将包裹打开来。里面是两封写有字迹的短笺和两封空白的短笺，两颗大珠子样的东西，甚至还有一枚写字用的墨石！我打开第一封短笺，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一行字：“回完信之后将包裹送回到东南角厨间的炉灶底下。”我默默的念叨了一遍，将信收起来放好，又打开另外一封，这次我认出了，上面的字迹赫然就是瓦氓的。“琼琚王子殿下，见信如吾。尊王陛下目前一切安好，不日便将回到落日城与之做最后周旋。你需将此消息亦告知尔兄，令附上陛下琉璃珠一对，你与尔兄各执其一用作信物。”我将信读了两遍，又伸手探进包裹内将那两颗琉璃珠拿了出来，硕大的彩色珠子在白天也散发着十分夺目的华彩。
看来父王也早已在落日城中安排有人，我当即蹲在地上回了两封信：一封给瑜玖，另一封向瓦氓询问他们计划的详细内容。做完这一切后，我回到屋子里洗了个澡，然后就躺在床上静等黑夜的到来，然后好把信送出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我的内心里一直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好似即将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似的。
好容易捱到天黑，我将脚下的软木，背上的包袱和覆在左眼上的黑布都一并取了下来，然后趁着朦胧的月色偷偷溜了出去。一路上都十分的顺利，人们大多在屋内吃饭或是休息，城堡里鲜有人在走动。我找到了信中所说的那个小厨间，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所以包裹很快就被我塞进了还微微冒着烟的炉子底。
回程本来按原路就可以很快返回，可是我却鬼使神差般的想到别处去看一看。今夜的月色并不明亮，四周都是幢幢的暗影和冰寒的空气，这么好的刺探机会，浪费了着实有些可惜。我顺着记忆中的小路一路朝西行，路过了几间护院式的比武场和几间低矮的阁楼，然后到达了寒熄堡最中的主堡前。
那是一栋纯黑色的古堡，透露出森森的阴气，墙缝间常有冰雪覆盖，十分的湿滑冰冷。有人说冰雪可以向藤蔓一样将这座堡垒的墙壁全部覆盖，也有人说这座堡本身就被赋予了冰雪的灵魂。门口有四五个手举火炬的守卫在来回巡逻，可是他们，无论是冰雪还是人，都难不倒我。
我沿着墙壁的一侧向北移动，沿路一直敲敲打打，有时推一推那些墨色的石块，然后就在我第一百次推向那些石块时，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这是一条城堡里密道，我不知现今得知它存在的还有几人，但是为了得到它的消息，我在枫邪堡的藏书室里埋头苦找了整整两天两夜。密道内也渗透出层层的寒气，没有任何的光亮，我只能凭借摸索来分辨前方的道路。朝左拐过三道弯，再向上，再向右拐过两道，右边的第十八个隔段，推开来，就是从前老冰王的议事厅。
我探出头去看了看，廊子上并没有人，于是我踏了出去，将密道封好，然后转身闪进了黑漆漆的议事厅里。那里面有一排排木头架子，上面放满了典籍，纸张和地图，木头架子下还有供人休息用的矮凳，中间则放置了一张长方形的大桌子，两边分布各个尊王和祭司们的席位。我在那几排架子跟前徘徊，一边走一边思索道，他们到底会不会把秘密藏在这里头呢？
突然“吱”的一声门响，有人进来了！我的呼吸在瞬间停止，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去挪动脚步，我的身体停顿在原地，耳朵却在忍不住凝神细听。进来的两人都提着一个小小的灯台，火光弥漫，衬得两人在墙上的影子一高一低，随着火光的移动而移动。高的那个进门之后径直朝大厅中部的那张桌子前走去，他将灯台放置在桌子中间，然后掀起袍子坐在了面南正中塞王的位置上。就着微弱的火光，我看清了那张脸，居然是——焰王！矮的那一个脚步有些蹒跚缓慢，他并没有落座，而是恭敬的侍立在焰王身旁。他低着头，我无法看清楚他的容貌，但是那身形……
“尊王陛下，塞王陛下他……终于睡着了？”这时那个站立的人突然开口，这就更加证实了我的判断，是他，木傀霖，塞族神阁的大祭司。可是大祭司的权利不一向是全四塞最大的吗？为何他看起来却是如此的卑微，看起来似乎恨不得再低下一头去。
“是睡着了……”焰王的声音有些不耐：“却费了我不少的功夫，你那剂药虽然管用，可是效用太慢了，而且只能等人睡熟了之后才能服食，实在有诸多不便。要不你就将药的剂量翻倍，要不就给我换一种不那么麻烦的药……”
“可是……”木傀霖看起来有些为难：“要配置这种药的程序十分的繁琐，况且短时间内也实在是寻不出第二种，能致人疯傻痴癫，又查不出中毒迹象的药啊……”
“我不管你的这些说辞。”焰王阴冷的一笑：“你不是大祭司么？这世上还有什么药是你做不出来的？我不管其他的，但是后日困杀霰王和那个小兔崽子的陷阱不能出现任何的差错，否则我不会叫你好过的……”
我的心瞬间堵在了嗓子眼里，只有勉力扶住书架，才没有使自己倒下去。后面他们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也没有听清，脑际轰鸣中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的呐喊：“我一定要把这个消息传递出去，决不能让父王和哥哥前来寒熄堡中……”不知道过了多久，焰王和大祭司均已离去，我的腿脚业已酸麻。
回过神来以后，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冲回小厨间去修改信的内容，可是当我顾不上痛麻的双腿朝门边跑去时，门却被从外面用铁链锁住了！一股无力和绝望袭上胸口，我大力的咳喘着，呼吸也有些困难，于是赶紧摸索出怀中的药丸来吞了下去。我明白今夜是无论如何没有办法传消息出去了。该怎们办呢？究竟该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