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发后的最初几日里，天空蔚蓝一如清浅的海，薄云游荡，飞鸟张羽。在塞族人的神话里，神秘而伟大的圣天之神与他的众使者们一同住在云层间的隐秘堡垒里，那里没有杀伐与战乱，狡诈与欺骗，只余歌台与舞乐，春暖与花开。
我仰身躺在那个自称是瑜玖的王子早先为我准备好的木板车上，全身裹满了密密匝匝的细白绷带。一路上马车颠簸的厉害，而我又动弹不得，几天下来，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都酸痛无比，如遭雷噬。前些天在霰部王城好容易养的差不多了的身体，如今看来，怕是要前功尽弃了。羁旅无聊，而我每日借以打发时间的消遣，便是凝望头顶那一片变幻万千的海。
从清晨的朦胧灰白到日出东山的耀眼橘光，从月上柳梢的幽深湛蓝到夜幕深临的繁星烁烁，我整日整夜，便是望着那一眼无垠的天冥发呆。
潼励是个很无趣的同行者，他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独自跨于马上，神情专注地行路，背上青铜刃的铁环轻碰叮铃作响。偶尔停下来歇息，也是在训责手下的兵士，要他们循规蹈矩些。几天下来我都怀疑他只是把我当成他主子要他护送的一件器物，除了按时吩咐人送来水和食物，他几乎不跟我有任何的交流。而至于他究竟是否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却分辨不清。有一次，我瞥见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复杂而忧虑的神色，可当我回望他时，那样的神情却消失于无踪，他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卫队长。
在我们一行二十人中，唯一一个与我还有些话题可聊的是一个刚过十二岁的男孩儿。他自小就被人贩子卖到了霰部王城，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于是大家就喊他机灵鬼，只因他长得精瘦，又一副巧捷万端模样。机灵鬼每天总是有不停的问题可以问，他对什么都充满了浓厚的兴趣。一路上的奇花异草，走兽飞禽，往来路人，无不会引得他不时大呼小叫一番。
机灵鬼对我的兴趣明显高过其他人，他总是围绕在我左右，不停的提出他感兴趣的问题：我是谁啦？为什么要全身都绑满绷带啦？王子要送我去哪里啦？他是不是给我安排了什么特殊的神秘任务啦？回来后是不是要把赛金儿姐姐送给我当小老婆啦……只要是他能想到的，所有古灵精怪的问题，都会挨个问我一遍。
刚开始时只觉得他十分吵闹，但后来念转心动，漫长的路途若是无人作伴说话解闷儿，那才真叫枯燥至极。所以后来，在我与机灵鬼你一言，我一语，漫无边际，极不着调的对话中，日子变得又快了起来。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呀？”
“豆泥儿饼啊。”
“你骗人，哪里有人叫豆泥儿饼的。”
“那还有人叫机灵鬼呢，你也是骗人喽？”
“我才不是，这是大伙儿给我取的名字。”机灵鬼嘴里叼着一根路边摘来的紫红色蒿草，嘟哝着回道。他光着的脚丫上沾满了泥土，长靴则挂在我的马车辕木上一阵一阵的轻晃。
“豆泥儿饼好吃吗？”半晌，他吐掉了咀嚼成渣的草梗，复又问道。
“好吃极了，”我微笑着答道：“比天上神仙的玉盘珍馐都好吃。”
“你又骗人。”机灵鬼的眼神里透露着些许狡黠，但旋即又被怀疑的目光所取代：“那是你娘亲做给你的吗？”
“不是，是我姐姐偷来的。”
“偷？”他立马来了兴致：“你也是饿了好几天，吃到的第一口东西就是豆泥饼吧？我知道那种感觉，妙极了……”他看着我故作神秘的眨了眨眼睛。
我不知道我当时的表情是苦涩还是忧伤，但是我却能在脑海中想见机灵鬼充满了苦难与艰辛的童年。也许有些事不是记不起，而是刻意的让自己去遗忘，就像机灵鬼的名字，就像我心底那一抹永恒的痛，你深以为已将它忘却，偶尔的淡然谈笑间它又会不经意间划过内心的波澜不惊，制造出刹那间的慌乱。
小微在我的额头上抹了些薄荷草油来帮我醒神，近几日每当我全身肌肉痉挛，意识模糊之时，她都会这么做。小微是瑜玖王子特意指派在路上照顾我起居的婢女，如若刻意不去看她被大火烧伤的左半边脸颊和形若枯槁的一双手的话，她还可以算作是一个很清秀的姑娘。小微不能够开口说话，她的一副嗓子就和她的脸颊，她的双手一样，没能在那一场大火中幸免于难。这些当然都是机灵鬼唠叨给我的。有时候我看看小微，再想想我从炎灼谷出来后身上仍旧光洁无痕的皮肤，真是要生出几丝疑惑来：当初推我入谷的那人究竟是谁？这白虎银碣果真有如此大威力，可以令人历经火焚却全身而退么？
我遮着额望了望日头，这秋日的晴天依旧热烈的紧，今天已经是我们南下的第六天了。赶了一个上午的路，此时我已经口干舌燥，刚想叫小微拿点水来解解渴，忽听不远处一阵马嘶鸣唤，一队人马从旁边的树林里冲了出来。
马匹列队打横挡在了路中间，他们个个身着武士皮甲，腰上配有兵刃，人数足有我们两倍之多。领头的那人带着盔帽，看不清楚表情，但他背上的兵器却直教人心中生出胆寒之感。
潼励眼神一凛，双腿夹击马腹朝前走去。我直着头盯着那人看，手不自觉的握成了拳头，我至死也不会忘记那一把凶刃的模样，西塔邻的倒戟长矛，此刻就好端端地倚在那戴帽盔头领的背上。
突然我的肩膀被人用力一压，我吃不住力又重新躺回车上。“倒着别动，你想要把我们都害死么？”一个同行的，上了些年纪的武士手搭在我肩上，压低了声音道。
“他们是些什么人？”受他的影响，我也放低了声音，压抑着问道。
“不知道，如果是些南部的闲兵游勇还好说，若是遇上了北方遣来的卫队，就恐怕得多费些周章了。”老武士不耐的拨了拨额前掉落的碎发，低声道。
说话间我听到有马蹄朝这边响起，似乎是那领头的卫士前来查探我们情况。马蹄声在我木板车前停住，马儿的鼻息轻轻喷吐，我能感觉到来自耳边的丝丝热气。
“就这些人？”那领头人的语气十分的傲慢。
“是，”潼励回应道：“我们是奉霰部王子的令，护送他的仆人回乡医病的。”
“霰部？好一个英明不俗的王子，区区一个仆人就劳动这么大阵仗，还护送？我倒想了解了解这仆人是什么来头了……”
我的眉头不自觉的皱起来，我能感觉到搭在我肩上的手也紧了紧。
“官爷，”潼励的声音再度响起：“最近南疆不那么太平，道途中时有抢劫杀人的事发生，王子命我们沿途护送，也是不想那劳苦了半辈子的老奴枉死在半途。至于我们这许多人，是要到南方去采办王城里所需之物，并非专门护送。”
“是么？怎么……我听着阁下这番话，倒像是在欲盖弥彰呢？”话音刚落，马蹄顿扬，嘶唤不绝，身后的那队人马竟骤然冲杀了过来。那个头领提戟在手，瞬间便刺杀了身旁的一个马僮，倒戟刺破血肉的声音熟悉的刺耳。
几乎就在转瞬之间，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那持戟的领头人和先行冲杀过来的几人就已经开始对我们大开杀戒。潼励怒吼声从耳边传来，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在他的吼声下，人群才将将反应过来，忙各自执起武器加入了战团。
没有人顾得上我，机灵鬼还来不及套上鞋子就拔出砍刀朝人群密集处冲了过去，老武士的手一从我肩上离开就反手取剑劈杀了一个敌人，就连小微，也捡起地上的大块石头朝距她最近的敌人丢去。我挣扎着挪动身体想站起来，然而全身使不出多大的力气，马车又被人群撞得四处摆动，我又尝试了几次，最后决定放弃。所幸还没有人注意到包裹在层层绷带下古怪的我，否则随便过来一人结果了我，就算立下了五疆四塞百年难遇的头等功了。
我无可奈何地看着人群在层层叠叠的刀光剑影里奋力的拼杀，却无论如何想不出他们这么做的原因来。不是因为我，也不可能是为了抢粮食，难道是有人天生就喜欢杀戮？走在半路看见不顺眼的就非得要了对方性命方能罢休？这世间的道理，真不是平常人能想得明白的。
我脑中正在胡思乱想，忽地眼前闪过一道人影，肩膀被人捏住抬了起来，我仔细一看才发现是那个老武士，他身上脸上贱满了血迹，却都是敌人的，自己则毫发无损。他喘着气提袖抹了抹眉毛，对我道：“来者不善，他们人又多，我们怕是顶不住了，但是王子交代下来的事不能不管，”他开始伸手解我腿上的绷带，但无奈绷带太紧，他拿着剑的手又不十分灵活，解了半天反而把绷带缠的更紧。“妈的，”情急中他骂了一句娘，举剑瞬间刺进绷带中向后一划，还没待我反应过来，左腿已然暴露在空气中。
这时终于有几个人注意到了我们，他们刚要冲来，老武士将被削成碎片，还带着惨碧色药渣的绷带朝他们丢了过去。“有暗器，快退。”只听一声尖叫，他们便复又消失在了视线里。老武士随后如法炮制把我的右腿也解放了出来，他抽出腰间的一把匕首递给我：“顺着林子一直往东走，那里你会见着一条河道，沿河道朝南一里有个村子，那里就接近南疆的地界了。别回头，也别停下，不管发生什么，逃命就是了，快走！”说完将我推出车外，又反身加入了战斗中。
我咽了口唾沫往四周看了看，想找见小微然后带她一起走，可是等我终于看见她时，她却早已倒在了路边，有烧伤的那一侧额头上渗出丝丝鲜血，眼睛瞪的很大，手里还握着几块未来得及丢出去的石头。我又在人群里来回寻找机灵鬼，可发现他早已身陷敌阵深处，是我无论如何喊不回来的了。
我叹了一声，握紧匕首便朝老武士指的那条路奔去。然而力有未逮，每走一步仍觉疼痛万分如踏刀尖，因此也走的不快。我不敢回头，也不敢去想机灵鬼，潼励，老武士他们的下场，我不知道身后有没有追兵追来，只是偶尔仿佛听到老武士在大声喊快走，却也像是我在幻听。我心中开始空白的犹如初生的婴童，眼中唯见路两旁的树枝在不断的后退，我听到林外的惨呼声离我越来越远，泪水逐渐爬上眼眶。但是我不敢停，不愿停，我只有这么一路走下去，才不会辜负那许多人赔上性命换我在这世上活着，只是活着。
***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跌跌撞撞走了多久，等我找到河道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我把裹在头上的布带也扯掉，然后蹲在河边洗了一把脸。
与其说那是一条河，不如说是一条小溪来的贴切些，水流向南毫无生气的淌着，但是溪水还算清澈。我对着溪水望着自己那一张沾染黑绿药膏的脸和那一头乱蓬蓬，黏兮兮的头发，还有身上残破凋零，沾满了灰尘和枝叶的绷带服，不禁想要苦笑出声来。
我咧了咧嘴角，却意识到我的嘴唇已经干裂的发疼。低头掬了一捧水，先饮了一小口，那水的滋味就像是久违了的生命。待饮饱了水，稍作休息后，我不敢再多加逗留，我回头朝来时的路上望去，那里却展现一片仿佛任何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的平静宁祥。
我强迫自己扭头朝相反方向走，不敢再回头，是怕忍不住想要回去，是怕深重的内疚压垮我再往前踏一步的勇气。
这条路漫长的却像是去朝圣，河道弯弯曲曲向南，一路上了无人烟，近暮的阳光浇在人身上暖暖的，我却只觉烦躁。药膏粘在皮肤表面，一经发汗，就黏腻腻的更加难受。我的双腿告诉我应该停下来了，我却死活不能这么做，因为我知道，停了就是认输，就是倒下，就是死。
就在已近乎精疲力竭，连视物都有些困难的时候，我隐约瞥见前方的矮丘上似乎有一间房舍。就像是饿极了的猛兽突然发现了肥美的羔羊，我用尽全力朝那处天堂奔袭过去，求求你，圣神，如果这是我第一次祈求你的话，求你再给我一次活下去的机会，因为我还不能死，至少不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