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杯子大约是用金子和质地极为坚硬的玛瑙镶嵌而成的，拿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杯中的酒液也十分的香醇，是我从未饮过的佳酿。龙魂殿的第一层水阁无论是从哪个角度看都趋近于完美，它比我这辈子所见过的任何一个殿堡都要华美和精致，尽管并非宝石和黄金的堆砌，但是足够巧妙和舒适。
横亘于眼前的是一条三尺见宽的人造河，上面有用乌梁木搭成的小桥，对面是一排同我这边一模一样的绯红色皮毛座榻，面前也陈设着粗雕黑玉的长案。案上酒壶酒杯，皆清一色的翡翠镶金。
小龙在我的怀里不安的挣扎了几下，还没有长全的鳞片隔着衣料摩擦着我胸口的皮肤，痒痒的，但很舒服。谷主说这是一条蟠龙与火龙的混交小龙，火龙早在一百多年前就从龙月谷彻底绝迹了，因此这一条带有火龙血统的幼龙就显得异常珍贵。谷主之前检查了幼龙的伤势，又为它重新包扎上了药，但是小龙似乎习惯了我的怀抱，所以就一直躲在里面，只是偶尔露出头来，喷一个浅浅的鼻息。
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做小翼。因为茗蒿谷主说有一天它会像传说中的火龙一样长出双翼，然后盘旋于天际，自由自在的翱翔。
现任龙月谷龙王的人名字叫做鹰觉，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此刻正坐在对面正中央的位子上，手里握着一把碧绿色的酒匙有一下没一下的搅动着杯中的酒液，搅的厌了，就举起杯子来将杯中物一口饮尽。他身旁坐着的据说都是现在龙月谷中很有头脸的人物，大都长须灰斑发，一大把的年纪。
最先开口说话的是闻人茜，我让她坐在最中间，自己和谷主分坐两边。一来是对这里的情形不了解，二来也是不想多费唇舌说些什么。
“各位前辈，龙王大人……”闻人茜声音清澈悦耳：“想必各位也都已经知道了，我带来的这位夕烙乃是龙族，而且是九原诸陆唯一仅存的一支真龙裔。他身上流淌的血液是最纯正的龙血，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他和五百年前的龙帝是直系的血亲关系，但是他身上很多的特征都足以证明他是才龙月谷最具资格的主人。”她的眼神不客气的盯住坐在对面的龙王，一字一顿道：“所以恳请现任龙王禅位，将主位的座椅让出来。”
那位龙王没有答话，而是又仰头喝了一杯酒，举杯的手指不经意的颤了两颤。
分坐他两边的几位元老互相交换了一下神色，最后一个童颜鹤发的老者开口道：“刚才你也说了，你们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你们带来的这个人就是先龙帝的直系血裔。那我们又怎么能听信你们的一面之辞，就贸贸然的拥他为龙王呢？”
闻人茜冷哼一声：“刚才我们进谷时谷里头龙的反应想必各位都瞧见了，连龙自己都认了主人，你们又何必冥顽不化？难道真要激怒真龙，将龙月谷给瓦解了，你们才肯信服么？”
“姑娘这话说的过了，若是依你所言，这龙月谷也是真龙裔的家，要果真是真龙后代的话又怎会将自己的家园给毁了呢？再说了那些龙闹脾气也并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就认定那些畜生是在欢迎你们而不是嫌恶你们这些陌生人闯进来了呢？”这次开口的是一个胡须稀少，嘴唇发白的长者。
“就算是龙月谷被毁，也是你们一手促成的。”闻人茜瞪大了眼睛，怒道：“是欢迎是嫌恶你们难道看不出来？我看不受欢迎的是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吧？还配称作什么龙族？连自己的守护神都可以随意囚禁捕杀售卖，对外更是明码标出龙的价格等待人来捕杀。就你们也配据着龙月谷么？”
“不错，老朽也觉得你们龙月谷这些年做事太出格，好好的一条龙谷弄得快连龙都没有了，还怎么称为龙月？”谭谷主附和道。
不料这句话却被对方抓住了把柄：“谭明决！从前我们可是说好龙月谷为茗蒿谷提供你们所需的药材，而茗蒿谷守着山道不让外人从百猛林以外的路途进入龙月谷。怎么如今谷主就表里不一的食言了呢？”
谭谷主苦笑一声，摊摊手：“老朽也是无可奈何呐，你们说这龙裔要回归故里，找到我茗蒿谷里来了，我是放行还是不放行呢？再说我小小一个医谷，哪里有本事拦得住真龙呐？”
对面第一个开口的那个老者也哼了一声道：“只怕是存心为之吧。龙月谷遵循世代沿袭之礼，这一代龙王必须是上一代龙王的嫡系子孙，就算是老龙王没有儿子，也轮不到一个不干不净的外人来抢了龙王的宝座。还请各位体谅我等的苦衷，你们的要求，我们实难从命。”
闻人茜还想再说什么，但是被我拦住了。我用一只胳膊支在那一方石玉桌子上，手里握着那只金玉镶嵌的酒杯，轻缓但执着的道：“我不会毁了龙月谷，这里是我的家。但是我同样不能忍受有人在我的家园里欺辱我的血裔。就算是为了它们，这个龙王我也当定了，若是你们不肯……”我的视线轻轻地扫过去：“那也很简单，”指尖的杯子轻颤，玉石和金子之间突然冒出了几簇冰蓝色的火焰，然后我的手指轻轻用力，刚刚那个看起来坚硬无比的器皿就在瞬间化作齑粉一点点掉落在黑色的案上，“那我就只好让所有反对的人如同这只杯子一样，随风而散了……”
半晌，无人答话。我站起身来：“很好，我要明天一早就举行禅位仪式。”接着我便没有理会众人，慢慢地踏出了龙魂殿。在我离开的时候，好像听见那个一直没有开口的龙王酸涩的开口道：“茜，这便是你不想嫁给我的缘由么？是因为你早知道有一天会有一位真龙裔，来取代我的位置么？”
闻人茜如何回答的，或者究竟回答没有，我已经听不见了。此刻我只想安静的一个人好好的看一看这个从我一出生，就与我有千丝万缕联系，我却从未涉足过的地方。如果传言属实的话，那我真正的父母也在这里生活过么？他们也曾踩踏过这里的小道，抚摸过这里的一草一木么？
***
禅位的仪式进行的异常顺利。除了个别心有不满，其他的人都对我这个新任的龙王十分的好奇。特别是知道我是五百年前龙帝的子裔后，都是既惊又叹，恨不能全部挤到龙魂殿来看一看我的真容。
闻人茜看到我身着一身绯红黑底王袍的样子十分开心。她在我耳边小声愉快的揶揄道：“没想到你这人也懂得去威胁别人，早知道你那么厉害，说一句就能顶用，我和谭老头就不用费尽力气跟他们周旋了。”我笑了笑：“我那一招能管用，也是你和谷主铺垫的得当，若不是你们把我捧得天高，我就算捏碎一百个杯子，也不见得能吓唬住人。”她敲了敲我的额头：“贫嘴！”
加冕仪式后，我下命令立即解除所有被圈禁的龙身上的锁铐，并且禁止再有任何杀龙和捕龙的行为。这之后便遣退了众人，只和闻人茜一道从龙魂殿的第一层起，慢慢的向上参观这座经历过千年风雨的古老殿堂。
龙魂殿第一层叫做惜水间，是因为它的表面布满了一条条纵横相连的水道，这些水道由几百座木制的精巧桥梁相互连接。水道在地底直接与满月湖相连，因此水是活水，而湖里的蛟龙可以自由出入大殿，从而形成龙魂殿的第一道屏障。
沿着大殿四周的扶木梯向上，第二层唤作龙王殿，整个殿堂分为一个最大的主殿和三十六间小的卧房，供龙族居住之用。第二层与其上四层都有直接的吊索相连，只有启用机关才能向上，精确地抵达你所想要到达的任意一处。
我们跨上吊索，机关缓缓启动，停稳之后，收纳有九原乃至西境以及更西之处诸地千百年来数不清的宝藏的聚华殿就到了。沉暗的天光自四周狭窄的窗缝里渗进来，暗墨色的墙壁上置有蜡台，闻人茜手举火把慢慢地将它们每一个都点燃。跳跃的烛光将满室铺成朦胧的暖色橘黄，行走在一排排散发着特殊香气的石架中间，那种感觉是十分特殊的。
闻人茜手举烛台在几排架子之间走来走去，不时发出几声惊叹。“从前只是听说过龙魂殿的聚华阁如何如何的了不起，我还不以为然，如今亲眼一见，才算真的开了眼界！”
我的视线却被角落里一组雕的栩栩如生的小龙给吸引住了。那里一共陈列着五条颜色，形态各异的小龙，每一条都似活物一般。闻人茜也屏住呼吸踱了过来。“一共有多少种龙？”我询问道。
“五种，”她烛台举至左手，右手则一一抚过每一个雕塑：“金色这只叫做蟠龙，是群龙中最尊贵的象征；蓝色的是电龙，响雷闪电，天气阴晴，它都能够控制；绿色的是水龙，相传它们的肚腹里孕育着河川江流，它们可以凭空变出来一条大河，也可以让流淌了千年的江水在瞬间干涸；白色的蛟龙，多么深的渊，它们也能够在其中游弋，蛟龙水中生，也在水中死；最后这一条红色的，就是传说中的火龙，它们异常的凶猛，能吐烈火，生有双翼，但是火龙早已经在百年前就不复存在了，你的那一只小龙，很可能是世间仅存的唯一一只带有火龙血统的龙了。”
我抿紧了嘴唇，半天才能说出一句话来：“既然龙这么厉害，那为何鹰觉他们却要如此的恶意相待呢？”
闻人茜一哂道：“你以为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够操控龙为他做事么？自古以来也只有真龙裔可以唤动群龙，形成千钧万象之势，这也就是为何五百年前那位龙帝可以有吞并整个九原的力量。自从五百年前龙裔凭空消失后，龙月谷就传到了一群血统十分不纯正的人手上。时间久了他们借助龙的威势挥霍享乐的日子过不长久了，便反过来打起了龙的主意，反正他们认为龙月谷有的是龙，因此死个几条也无甚大碍。再说谁让龙这种东西在整个九原都是如此的受人欢迎呢。你还没有听说过那首歌谣吧？”闻人茜吹熄了火把领着我朝外走去，边走边吟诵道：“龙鳞作甲，水火不犯；龙眼照明，可现妖邪；龙角入药，百病为引；龙头镇室，基业百年；龙腹为氅，暖身驱寒；龙爪溶血，镇妖除魔；龙骨为器，刀枪不侵；龙血饮之，长命万载；龙须结发，伉俪情深。”
我心酸的摇了摇头：“这些可信么？”
“以讹传讹罢，不过是真是假我也说不好。”
我们踏上吊索，绕过了聚经殿和聚灵殿，直接踏上了位于顶层的魄龙阁。魄龙阁出乎我预料的只是一间空旷的内室，里面除了墙壁和一面面北敞开的窗子外，什么都没有。
闻人茜上前去打开了窗子，寒风从高处灌下来，吹的人直打哆嗦。“说罢，”她背对着窗外万顷的白霜森海，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现在应该称呼您为龙王陛下了，陛下既然已经收回了龙月谷，那接下来有什么样的打算呢？”
我踱过去，手扶着窗沿，莽莽的北边森林外暮色已经开始悄悄降临，冬日惨淡中一点橘黄的夕阳光影自西方影射而来，形成一幅色彩莫辨的织锦。在这有些淡淡伤情的图景下，我听见自己缓缓的开口道：“从前所有人都称呼我为孬种，废物，而我自己，也差点就这样以为了。那时候我从来不需要担心自己应该要怎么活下去，怎么跟人争斗，怎样填饱肚子，那是因为有一个人一直在守护着我，直到我失去她的那一天，我才真切的感受到了什么是真正的痛苦和茫然无措。我开始不知道我是谁，我要的是什么，我该到哪里去，那时候我以为死亡就是我最应该有的归宿，直到后来我发现，原来活着比死去艰难多了。我的身上背负着太多人的血和泪，如果我还是可以那样轻易就死的话，就太糟蹋他们所流过的那些血，牺牲过的那些性命了。”
“所以我活了下来，开始不停的寻找我自己。最后却阴差阳错的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强大的一个人物，我有时候甚至不敢直视镜中自己的眼睛，因为我害怕我看到的那个人不是我自己，而是某个别的人。但是这种自欺欺人也渐渐变得不再可能，我除了接受现在的这个自己，没有任何别的选择。”
“你曾经也不止一次的问过我未来的打算，那时候我还不敢真正的正视自己，可是在来龙月谷的路上我做了一个决定，一个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对是错的决定。我决定要用自己的力量守护我的子民，我决定要把这个世界上的污浊涤个干净，保护那些弱小的生命再也不能被别人肆意的**，保护那些想要活下去的人不必再为了某种虚伪的神道而厮杀。我不想让发生在布篱身上的惨剧同样再在别人身上重复，哪怕是要我声讨天上的神灵，哪怕是赔上我自己的性命，我也要将他们从那片残忍的苦海里拯救出来。而从此刻开始，这就是我的使命，也是我未来要行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