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的关于那场亡祭礼的记忆停止于四周空气里乱哄哄的喧嚣和我内心死水一般的平静。而我最初的关于这个狭静洞穴的记忆始于那一场来自于祭司台的席卷一切知觉的飓风。
在醒来之前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都是小时候的我和布篱在高低溟迷，蜿蜒崎岖的青罡岩修筑的落日城里的情景，布篱偷偷从教习师傅那里逃出来找到正靠在铁梧桐下打盹的我，还给我带来了从小厨间偷来的豆泥饼。我们一同攀上长在岩石缝隙间的铁梧桐高大的虬干，同坐着边吃边谈天，突然间布篱说要看看铁梧桐茂密的穹冠之外到底有没有圣神休憩的云霞间堡垒，于是我们开始一同向上攀爬。那茂密的老梧桐好像要不停的往上生长一般，如论如何努力也看不到隐没在云雾后的尽头。而布篱却越攀越高，高到我已经开始看不清她的轮廓，我开始感到害怕，于是拼命地高呼她的名字，生怕她真的一不小心被圣神带走，空广的天空回应我的却只有我自己的回音。这时候天空好像开始下雨，我在冰冷的雨水中忍不住开始低声抽泣，最后抽泣声越来越大，雨声也越来越清晰，我甚至能听见雨声泠泠就像从天空的某处缺口倒灌而下一样。这时布篱的声音却出现在我的耳旁：“小鬼，干嘛又哭，我不是这就回来了么？云雾之外的世界特别精彩，我看到许多从来不曾出现在过我生命里的东西……”我却再也不想管那云雾之外的世界，我扑过去紧紧抱住布篱开始将抽咽转为微笑，她却依旧在我耳边轻声呢喃，直到我困倦的睡着为止……
在梦中入睡的那一刻，却是我在现实中醒来的时候。即便意识还在朦胧模糊的阶段，我依旧可以在寂暗中辨识出距我不远的某处有汩汩泉流之音，像极了我梦中的大雨。突然间心口传出一阵剧烈的疼痛，我捂着胸口剧烈的咳嗽起来，那种无以言喻的疼痛夹杂着内心深处像被利刃深深扫过的空洞和挣扎无果的绝望使我意识到，在我梦境之外的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布篱柔缓的嗓音和她温软的怀抱了。我痛苦的蜷起痉挛了的身子，这时仿佛有一只手轻轻碰到了我，掌心中还握着一壶温热的液体。
那可是生命存在最后有力的证据了么，温热？我挥手猛力推开了那只手，黑暗中水壶仿佛被丢的好远，“砰”的一声落地后水流开始咕咚咕咚的哼鸣。拒绝理会的我开始用手在地面上不停的摸索，直摸到身侧那具早已冷成寒冰的躯体，我的手抖索着抚上她的脸颊，依次游过额头，眼睑，鼻尖和嘴唇，最后却再也抑制不住，又伏倒在她身子上哭泣起来。我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这是万能的圣天之神也在哀叹命运的不公？还是慈悲的希地之神要预备唱起深情地挽歌，亦或是那远在东方大陆的远古诸神要前来拯救不被救赎的亡魂？我终于在极度的疲累中又陷入了大段的混沌之中。
再次醒来时天将破晓，微弱的晨光自狭窄的洞穴缝隙中探过头来，使我终于有机会目睹我现在身处的地方。山洞曲折迷离，一眼望不到入口何处，西侧靠近青色青罡岩的一面好似有一条浅溪流过，岩层缝隙里不断有不知名的水流不断向下汇聚，水声泠泠不绝，这应该就是我昨夜听到的声音了。再看向另一面，一件黑色的袍状物仿佛靠在距我最近的崖石阴影里，往上看去，竟然看到一双明亮冷然的眸子用一种五味杂陈的目光定定的瞅着我，我赶紧用手揉了揉哭的红肿的眼睛，内心忐忑，不想我痛苦不堪的壮举竟还一直有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你醒了？”云笙的声音此刻听来恍如隔世。
我点点头，颇有些难为情的别过头去擦了擦眼角泪水的余渍，却不想又看到静静躺在我身边，仿佛只是睡着了的布篱，内心又翻滚上一阵阵的绝望与难过。
“人亡不可复生，你便是再哭上三天三夜，布篱公主也不可能再活过来的。”云笙仿佛以为我又在哭泣，开口劝道，他顿了顿，可能是觉着说这样的话对我来说太过残忍，又改口道：“你这样心心念念顾着布篱公主，又为她报了仇，想必公主跟随着圣神的魂灵也会十分欣慰的。”
我回过头来望着他，这位年轻的祭司比起他同龄的人来，依旧显得瘦小很多，他略显单薄的身躯裹在厚重的黑色铠甲战袍下，显得更加羸弱，却不知这样看似瘦弱的躯壳下，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巨大能量。说起来我还虚长他好几岁，此刻却要难为他说出这一番话来，我的心中确实是不知何种滋味了。
“谢谢你救了我……”我的嗓音听起来像被胡桃夹过般嘶哑干涩，这也是我能挣扎着说出的最体面的话了。之前在罹生台上我是已抱了必死的决心的，不论是被万人乱刀结果还是接受冰王的审判，都是我已接受的命运。谁知世事难料，圣神最后依旧是看不上我这庸碌孬种的材料，又死里逃生放了我一马。虽然我不知道具体的过程经历了哪些动魄惊心，但那一阵飓风无疑便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了。
云笙低着头没有说话，他的手不停地捻弄着衣角，半响才开口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只是凭着直觉，你说我是不是很蠢，很失败的一个祭司？把那样的一个烂摊子留下来……”
“你是在叫我承认你救我的行为很愚蠢么？”
“当然不是！” 云笙突然抬起头道，他的眼睛里有我读不懂的光芒。
我才意识到在我在塞族活过的这十八年里从来就没有好好的熟悉和了解过除布篱以外的任何一个人，他们在我的眼里只等同于无法交流的野兽。或许我连布篱也都没有真正了解过吧，不然她此刻如何会显得如此冰冷和陌生？我移开目光不去看云笙，眼角又开始酸涩起来，良久的沉默又开始将我拖进深渊。
接下来的时光过得缓慢而不真实，云笙在角落处远离布篱的地方燃起了一小堆火焰，又用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炊具烧了一些食物给我，我却无论如何也吃不下。而云笙却很坚持，他说他救我不是为了让我饿死在荒野里的，于是我便勉力喝了几口他煮好的山泉水，想来昨夜的那只水壶也不是我的臆想了，我略带歉意的目光看向他，他却只回以一个清淡的笑。
云笙接了凉的山泉水来擦去了布篱裸露肌肤上的血渍，她胸口的那个巨大的空洞却依旧骇人，我静静地看他把一切做好，显得那么的驾轻就熟。他发现我在看他，便淡淡的说家里常常死人，已经很习惯了。
我苦笑着点点头，死亡在这个民族里是最平常不过的琐事，虽然在我所度过的那些岁月中也要经常地面对死亡的降临，但我却仍旧永远不能像他们那样如此平淡的看待它，尤其是面对与我如斯亲近与依恋的布篱的时候，那简直比要了我自己的命还要痛苦千倍万倍。所以我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过，难道五疆四塞的塞族人都是没有灵魂和感情的怪物吗？他们在我眼中更多时候都更接近于行尸走肉，活着的所有意义便在于杀戮，杀戮，杀戮。
光阴如水消逝，接下来的日子里云笙大都陪我在沉默中度过，我则不停的强迫自己接受布篱已经不在了的事实，好几次我都在绝望中呕吐了出来，仿佛这件事别有其他，便只会让我更加痛苦和绝望。
虽然极其不愿面对，虽然就连云笙也觉得那是一个残忍的话题，他还是忍不住在第三天日近黄昏的时候提了出来。
***
“夕烙”，云笙唤我名字时显得干涩而生疏，不过我很庆幸他还记得这个在我眼里早已被‘孬种’，‘废物’等字眼取代了的称号。“我想我明白你此刻很不想面对一个已经发生了的对你来说的惨剧，”云笙斟字酌句的开始了我们接下来的对话。
“但是历史不可更改。布篱公主已经走完了她短暂却不乏荣光的一生，那你呢？你未来的打算是什么？我救你便是表明我私心里是不希望你死的，你不属于塞族，也便没有必要承受塞族加诸在你身上的一切。我们躲在这里的这几天四大部族肯定都在发了疯的找你，这里虽然安全，但肯定不是长久之计，是时候开始想想你以后的路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云笙的话语里听出了丝丝的忧伤，我冲他摇了摇头，说道：“其实我这个人什么都不是，如今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牵绊都没有了，还有何以后可谈？更何况我是不可能离开布篱所在的地方的，我没有这个能力，也不再有这个勇气。”
云笙也摇了摇头：“布篱不是一个普通人，她是冰部的公主，冰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任他女儿的尸身不管的。而你必须离开她，因为她现在已经只是一具肉体，一具会腐烂，最终会消失的肉体，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他觑了我一眼，确定我没有太大的反应才继续说下去：“而你，是没有必要为了已经没有意义的东西而牺牲的，离开对你而言未必是一件坏事，它也可以是一个新的开始，古老的东方预言不是说过么：凤凰浴火，才会重生。我希望你走，不论到哪个方向去，南部的五疆之都，西部的幼砥国度，或是神秘的东方世界。而我，会带着布篱的残躯回去。”
“那你又该怎么办？一个祭司，带着被你袒护的异徒罪犯犯下的罪证回去，你就不怕激起圣神之怒么？”我很讶异云笙竟然是这样想的。
他很是诡秘傲然的笑了笑，道：“我是神阁的在职祭司，又是四塞之一破部尊王的独子和继承者，他们不会轻易把我怎样的。”
之前也可隐隐感觉到云笙的地位之高，如今竟不料高到如此地步，只是传闻中塞族破部很是命途多舛的一个部族，破王的很多个子嗣都做了亡祭礼的牺牲，如今只留的一个独子，却在出生时因难产夺走了自己母亲的生命。我望向这个瘦弱男孩的眼神不自觉多了一丝心疼，但是我却不能按他说的那样做，夕烙虽窝囊，但还不至于是一个懦夫。
“不，我会亲自带布篱回去，权且当做这是我对她最后的职责吧，我必须亲自把她送回生养她的地方去，让她得到最后的安息。至于将要到来的后果，也该是由我来一力承担的。”
我望向布篱神色一定是特别的温柔，云笙几次张合了嘴唇，却最终再也没有说出一句相劝的话来。
那晚一夜无眠，我抓紧了与我的姐姐布篱相处的最后几个时辰，直到天色将晓，我抱紧了她已经早已失去生命荣光的身躯，一步一步朝为我铺就的死亡之路上行去。
谁说那不会是最好的结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