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是一片寂静的漆黑，无论是近处的草地还是不远处茂密的林子，或是绵远的地平线，头顶上的天空，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在这森森莽原中，唯一的光源来自于轻骑兵队列中偶尔燃起的引路火把。但就那火光，也是时断时续的。
我所带的这支队伍与夕烙那支的行军方式完全相反。他们在白天的日光下光明正大的行军，我们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默默穿行；他们尽量往空旷平坦处走，我们就拼命地往山丘和树林子里钻；他们往东北直线前进，队伍庞杂，什么样的兵士都有，我们则淹没在北面低矮山峦的幽静怀抱中，队伍里清一色的轻骑兵，且数量不多。饶是如此，等我们昼伏夜出，从西侧一步步靠近拂晓山脉的时候，也已经是六七日以后的事情了。
闻人茜的坐骑就在我的左侧，她一路上沉默的相随着，路途上千辛万苦，从未抱怨过什么，只是面上的神色十分苍白，显得很是憔悴。闻人渠则骑行在我的右侧，时不时同我小声说上几句话。这一次他们俩人都没有跟随在夕烙的身边，而是代替顷绛，做了我的副手。
前路仿似没有尽头一般，队伍里也是一片死寂，在这无边的暗夜里，人们似乎连说话都是屏气噤声，小心翼翼的。但正当所有人都疲惫不堪时，东方的天幕上终于点缀出一片淡淡的白光。“黎明到了！”闻人渠抬起头来，语气中有抑制不住的欢喜。“黎明到了，”闻人茜跟着重复道，但是语气极为冷淡。黎明到了，我在心里默默地复诵道。身后的军队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队伍里响起一小阵的谈话声和骚动声。我扭转马身朝他们做了一个扎营休息的手势，顿时所有人都深深的松了一口气，下马，并在原地开始扎营。
透过晨色中缓慢消逝的雾气，足有万人的大军像是陷入了死亡一样的沉寂，几乎所有人都回到帐中想要补回来缺失的睡眠，只有少数几人睡不着，但也只是围在刚刚堆起的火堆旁，悄声说着话。那些细微的谈话声飘飞到空气里，再经由晨风一吹，传到耳边时只剩下些低微的龃龉。我半跪在一块齐整的岩石边上，在岩石上磨擦着雪祗的剑身，蓝剑很久没有沾血，锋口处有一些微的迟钝，但在冰冷的青岩上缓慢的摩擦几下，就立刻会变得锋利如初。
有人自霍霍的磨剑声中向我走来，脚步非常的轻微，还带着女子特有的矜持。闻人茜在我身边蹲了下来，问道：“你时时都会这样子磨剑吗？”
我摇摇头，望着剑身上那圈淡淡的蓝光道：“只有很久不沾血腥时才会磨一磨，其他时候不会。”
她轻轻地道了声“哦”，仿佛是很有兴致要跟我聊一聊，也仿佛是自嘲，她席地坐了下来，然后道：“从前我以为你就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子，只会卖弄歌喉的那种，可这些个时日看你像个男人一样拼杀，领军，受苦，倒是叫我刮目相见。”
我轻轻地吹了吹剑尖上因为摩擦而泛起的细小碎屑，道：“我本来就不是个娇滴滴的小女子。”
“可你今年才多大？十三？十四？”闻人茜眉毛一挑，笑道。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提鞘收剑，坐在岩石上看着她道。
闻人茜收紧了裹在身上的披风，眼神盯住前方，若有所思的点头，“是有一些话想说……”半晌后她的将视线收了回来，看着我笑道：“你可知道我对你初始的印象如何？”
“你不喜欢我。”我直截了当的道。
“没错，你可知道原因？”
我望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有时候不喜欢一个人并不需要什么理由，同样，喜欢一个人也是。”
闻人茜突然笑出声来，她的眼睛眯起来，向天上的弯月，“但是我不喜欢你却是有原因的，因为我能看得出来，你心里对夕烙有情。虽然我不知道你这情愫从何而来，但我是个女人，藏在你眼里的东西，也许别人不懂，我却看得十分真切。”
我也扬起了嘴角，道：“你自己不也是？”
“那不一样，”闻人茜摇头道，语气里有隐藏不住的甜蜜，“我跟他的感情不一样，我们是共过患难的，我亲眼看着他走过他人生中的每一步，如果没有瑰璃的存在，我会以为他是注定属于我的。”
我望着她陶醉的表情，心里感到十分好笑，我想起了罹生台，布篱死亡的那一场亡祭礼，我和他独自呆在山洞里三天三夜……他人生中的许多步，但并不是每一步，甚至不包括那些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时刻。我收敛了表情，淡淡的道：“没有谁是注定属于谁的，这世上的情事，也不是三两句话可以讲清楚的。”
闻人茜的眼底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哀伤，她重复道：“没有谁是注定属于谁的……你这话说的可真对，世事也果然无常。可我知道你投入夕烙的大军，为的就是他本人，如今他都已经有妻子了，你还会像从前一样替他卖命么？”
“你这话问的也着实奇怪，为什么不呢？”我反问道，“我既然选择了加入他，就会为他拼命到底，这一切与他有无妻子，实在没什么联系，所以你恐怕是多虑了。”
“那就好，”闻人茜说着缓缓的站起身来，黑色如同绸缎一般的发丝迎风轻舞，“你是这一路大军的统帅，未来的路途会更加辛苦，平时还是多注意休息为好。”
我冲她笑了一下：“劳烦多虑，我会照顾好自己。倒是你应该赶紧去帐子里睡一觉，我看你这些天脸色都不太好……”
闻人茜朝我歉意的一笑，点了点头，便扭头回了自己的营帐。我对着初升上来的太阳光伸了一个懒腰，清晨的凉意扑面而来，让人猝不及防。
***
天将傍晚以后，我们继续上路，这次还没等到完全黑下来，就已经进入了拂晓山内。我们沿着森林和峡谷一路向东南，预计在第二天一早和夕烙的大军汇合，可是沿路出现的状况却越来越不对劲。
山内四处弥漫着森森的鬼雾，有时候连火把都照不清楚四周的景物，在大山的另一侧，更时不时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像是人濒死前的惨叫，也像是受到了什么极大地折磨。我们强自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沿路搜寻大军行走过的痕迹，可是从深夜一直到破晓时分，几路人马皆无所获。
这样的情形着实诡异，夕烙领来拂晓山的部队足有七八万人，就算是夜晚时分踪迹难寻，也不可能一丁点的痕迹也搜寻不到。就在我和诸人四目相对，一筹莫展之时，闻人渠蹲在地上卜了卜卦，根据卦象，夕烙他们像是遭遇了麻烦，而我们要想脱困，只能沿着逆光的方向前进。
“逆光的方向便是西方，渠哥哥你在开什么玩笑？”闻人茜皱眉道：“这不是叫我们退军自保么？”
“或许不是……”闻人渠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松软泥地上那个图形，抬起头来对我道：“冰绡，你可知道这拂晓山脉的地形？”
我思索着道：“东西走向，南缓北陡，南坡多树，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莫非……”
“没错，”闻人渠扭过头去望向另一边，“逆光之向并不是指西边，而是指山的北坡！那里才是我们应该去的地方。”
“可是我们与夕烙的约定是在南坡会师，战斗也将在那里进行！”闻人茜急道。
“卦象如此，必有它如此的理由，照现在情形，夜晚大雾必会再度降临，与其在这里作徒劳的搜索，不如去北边碰碰运气。冰绡，你是一军的主帅，你说。”
我皱着眉想了想，决定赌一把，“好吧，我们即刻向北坡进发。”
往北的道途中密布着许多碎石和苔藓，马儿行走不便，我们只得下马来徒步前进，一路上搜寻不到任何活人的痕迹，景物也愈见荒凉。就在我几度怀疑不止，想要掉头的时候，斥候来报，在前方的山谷里，发现大片不明军队驻扎。我的心里有隐隐的不安，于是带了几人，在山石的掩映之下，朝那驻扎的营帐探了过去。
就在我们快要靠近目的地的时候，一小撮巡逻兵突然自山岩后出现，发现了我们。为首的那个一身的褐色铠甲，淡色短发，他看着我的神色竟带有一丝促狭的笑意，他道：“将军，你不用做无谓的挣扎，我知道我们几个不是你的对手，可是你带来的人马早就已经被我们包围了，不想他们死在乱箭偷袭之下的话，就请将军随我走一道吧。有位故人急切的想要向您问好呢！”
我有些吃惊，但不动声色朝四周高处的山岩上瞥了一眼，果然到处密布有尖利的箭簇，原来我们早已经是瓮中之鳖。我点点头道：“好，我可以和你走，但是这几人，你必须让他们回去。”
“将军请吧，”他对我的话未置与否，只是摆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领着我穿过山谷中密布的营帐，一直到位于中间的那顶最大的帐子前才停了下来，然后转过身来对我道：“您那位故人就在此等候，将军请吧！”
我疑惑不解的掀开那帐子踱了进去，这里一看就是军中主帅，或者是很有权位之人的军帐，汨子城中居然有与我熟识的“故人”，这可真是奇怪。正当我纳闷时，一个身披金色铠甲的男子从里间走了出来，他看到了我，冲我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就仿佛我们是相识已久的挚友一般。
他真的可以算作是一个朋友。
“顷绛！”我皱眉道，语气中夹杂着不解和怀疑，还有一丝怒气。
他笑着将头盔摘了下来，那一头闪耀在空气中的淡金色长发，不是顷绛是谁？“你……”我几乎找不到自己的语言，“你是汨子城的将军？”
“不是将军，”顷绛的语气还是那么的漫不经心，带有些甜酒的芳醇，“而是汨子城的城主！冰绡，你没有想到吧，当初那个躲进龙王军营中的小子，居然就是日后可以与之相抗衡的汨子城主！”他将头盔丢到几案上，又绕过去坐在那张华丽的座榻上，笑道：“怎么样，没有想到吧？”
“是没有想到，”我的语气冷了下来，“没有想到你之前对我说的那一切都是谎言，没有想到你不仅是一个虚伪的骗子，更是一个趁人之危的小人。”
“我承认我是骗了你不假，”顷绛皱眉道：“可是说我趁火打劫……冰绡，我知道你爱慕那个夕烙，可是九原并不全是他的领地，他可以当九原之帝，为何我不行？我就是要让他知道，他可以做到的，我顷绛必不比他差多少！”
“你躲进夕烙军中，就是为了暗中查探他的实力对吧？”我冷笑着转移了话题，“如今等时机成熟了，就用一篇道貌岸然的宣战书将他骗到这里来，布下陷阱，等着我们自投罗网。我说的没错吧，顷绛，若是你此等作为都算不上是小人，你倒是跟我说说什么才是小人？亏我还曾经将你当成是我的朋友，你本就不配这一称呼！”
“冰绡！”他的语气中突然多出了一丝怒气，他锁着眉头道：“我承认我的行为是有些不高尚，可是兵不厌诈，夕烙他接受我的时候就应该要想到这一点。他如今的局势，也算为他当初的不谨慎，付出的代价！但是你不该怀疑我对你情谊，冰绡，你可知道我像你爱慕夕烙一样爱慕着你？我其实早就知道你们这支骑兵昼伏夜出摸进了拂晓山，早在山南的时候，我就可以轻易让你们走进伏圈，可是我并没那样做，你可知道我这样放着大好的机会不去出击，可都是为了你？”
“你说你爱慕我？”我的神色里满是讥诮，“顷绛，你在我眼中就是一个骗子，小人，和背誓者，你有什么资格说你爱慕我？又有什么资格同夕烙作比较？”
他的神情中染上一丝落寞，苦笑道：“我明白，我都明白，在你的眼中，我是无论如何比不上你的夕烙，纵是他不爱你，纵是他娶了别的女人，我也依旧比不上他……”
“我会同你决战到底的，”我强迫自己望着他的眼睛，“即便你人多势众，即便战到最后只剩我一人，我也绝不会背叛他。你知道我的实力，若是同我决战，你们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但若是你现在投降的话……”
“我不会投降的，”顷绛仰起头来，笑道，但他的眼睛里却蓦然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我当然也知道你了得的剑术，我更加懂得我自己的心。只要这战场上有你，我便不可能痛下杀手，所以与你的这一仗，我已经输了，从我放纵你和你的军队进入这里的时候就已经输了。但是汨子城的城主从来就不会投降，所以这战斗的决定权在于你，冰绡！”
他盯着我的眼睛，道：“我们的这场战争就选在这里如何？就在这帐子中，就你和我，”他从腰间取下佩剑，扔在了我的脚下，然后站起身来走到了我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我道：“冰绡，我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你，你留下来，做我汨子城的城主夫人，或者是拿起这把剑，刺进我的胸膛。我不会躲开，这也不是什么耍弄人的把戏，我相信你有独自一人离开这营地的能力。”
“夕烙的大军就在山的另外一侧，他们中了我的毒雾伏圈，那是一种致命的毒，可以使人产生十分可怕的幻象，若是心智不够强大，就会感到绝望，然后用自己手中的兵刃杀死自己。他们已经在毒雾中呆了一天一夜，还能够撑多久，我也说不上来。”
“你考虑的时间不多，冰绡。杀了我，救他，或者是留下来，你选一样吧！”
尽管只是初春的天气，我却觉得异常闷热烦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气和汗味儿，一切都让人感到窒息。我的眼角划过一滴泪，手缓慢的放开，顷绛低头看了看胸膛中乍然多出来的那把匕首，不可置信的抬头，他张合着嘴角，可是没有说出来一句话，我知道他想说不相信我会杀他，可是他输了。
顷绛高大的身躯倒下来压在我的肩膀上，艰难的呼吸声就响在耳畔，他张开双臂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我搂在怀里，然后安详的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我并没有真正的哭出来，我也伸出手抱住了他，然后在他已经无知觉的耳畔低声道：“你跟我说过爱，可是爱是施与，不是索取，更不是威胁。你不相信我会杀了你，却这样的陷我于两难，这又如何是爱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