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的鼓声震动天地。
近日来总是下雨，空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加上久不消散的浓雾，城楼雉堞上的视线受阻，整个王城被团团的迷雾包围。氤氲的雾气游走在清晨黄昏，清冽湿润的空气里，迷蒙的雾气之外，敌人的战鼓隆隆不休。
要命的不是雾气，更不是战鼓，而是就在不远处，敌人的数量在日日增加，而彼端城楼上的人却丝毫无法察觉。派出城去的斥候统统杳无音讯，去不复返，仿佛落入泥土的雨水。城中泰半的人日日活在城破的恐惧之中，其余的武士则在争吵不休。
阖上刚刚读完的一封奏报，我撑开椅子去拿放置在长桌边缘的水壶，不料手掌刚碰着那壶子，忽地眼底一黑，身体不稳撞到了桌子边缘，那水壶也由于突如其来的一阵晃动，摇晃着摔在了地上。碎瓷和水花碰撞的声音惊动了门口的守卫，他们猛地推开门，一阵冷风从门洞里灌进来，我又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去把瓦氓叫来……”我没有理会他们关切的眼神，而是直接下令，如今有太多的事值得操心，这点陈年的旧疾反而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喝了一口侍卫刚换上的新茶后，我抬头看了看窗外，阴郁的天空呈现一种病态的铁灰色，一如当今困窘的局势。没过多久，瓦氓的脚步声就自楼梯上响了起来，连日的操劳使得他脚步虚浮，神情疲惫，身子也因为佝偻而显得更加低矮，只有那一双眼睛还没有失去平日的华彩，泛出坚毅而冷酷的光芒。
“听说陛下批看奏报已经一夜未曾休息？”刚一进门，他就皱着眉说道：“这样的做法精神固然可嘉，可是累垮了您的身体，受苦的可就只能是城中的平民了。”
我略微点点头，对他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是清楚不过，不过都是些**病，没什么打紧。我叫你来是想问一问城中的情况如何，我们的存粮还能够撑几天？”
尽管那两道眉毛皱的更加深了一些，瓦氓还是拿出了掖在袖子里的羊皮纸摊在了桌子上。他的声音听上去失望而又疲惫，“地窖里的粮食已经快要消耗光了，城中到处都是饥民，军队里的补给也不充足。昨夜已经发生了好几起抢劫粮食的事件，我已经把犯事的人全都关了起来，糟糕的是里面还有几个喝醉酒的军官，嚷嚷着要打开城门，向塞王和焰王投降。现在城中到处都是流言蜚语，说……”
他顿了一顿，眼神望向我。“说什么？”我不得不挑起眉毛来询问，做好倾听更坏消息的打算。
“说霰王城已经快要坚持不住了，而且说您是一个胆小鬼和骗子，要把小流川献给东陆外族的龙帝……”
“他们竟然这么说？”我心中陡然寒了一度：“难道他们忘记了是谁杀了他们尊王和王子，不顾四塞的规则法度，强行把战火引到我们的头上来？”
“陛下，”瓦氓弓了弓身，道：“请恕我直言，平民和下层的军士不会太在乎是谁杀了他们的尊王，也不会纠结于统治他们的是否为正统的继承人。令他们恐惧的不是寒熄堡里的尊王，而是饥饿的肚子和即将到来的战争，更深的恐惧则来自于异域的那位龙帝，不管陛下将他宣扬的多么正义勇敢，他始终都是一个外族人。而且就算是塞族人民天性勇猛好战，您父王这些年来的亲和统治也使得小流川的士兵们失去了过去的勇气，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无法与冰部，焰部，或者破部的人马相较量。”
“冰部和焰部也就算了，连破部的军队也要跟我们来对着干吗？”我想到了霰部与破部多年交情，难道竟如此不堪一击。
“若在过去破王还活着时，破部必然不会与我们为敌，甚至会施与援手，可是如今破王已死，他们唯一存留下来的少主又一心只想着复仇。破部人也不是傻子，他们能看得出来怎样做对他们最有利。”
“所以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和龙帝以及他的大军合作。夕烙他还是昏迷不醒么？”
瓦氓摇了摇头，头顶的乌云仿佛又因此而加厚了一层似的。只有圣神才知道那天夕烙受了多重的伤，带有神力的蓝剑在他身上劈砍出几十道深深的口子，有的几乎深入到骨头，那天他能坚持到看着我手下的卫兵将冰绡带走而不倒下，简直就是另一个属于龙裔的奇迹。不过他很快就陷入到了重重地昏迷之中，虽然身上的伤口在不断地愈合，但是高烧不退，日日夜夜昏迷不醒。
龙帝在霰王城中身受重伤，这样的消息只能对外封锁，同样的我们也无法得知任何一点关于他的大军究竟到达与否的消息。夕烙潜进城中的那一天曾告诉我山林里驻扎有他带来的五千先遣部队，但是这数量远远不够，完全无法与城外密密匝匝的几万塞族勇士相提并论。更何况他们的头领还在城中受了重伤……
可是我不能就这样无休无止的等待下去，最近几日的无所作为已经引起了大部分人的不满，这样下去城内军心就会彻底的溃散，不管是投降还是硬着头皮打一场仗，我都已经没有时间再磨蹭了。
“带我去见他，”我对瓦氓道，“我必须亲眼确定他的伤势如何。”
“您还是坚持要和龙帝结盟？”瓦氓问道。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直看到那两潭黑色的底部去。“是的，我别无选择。”
＊＊＊
通往别院的路泥泞而又崎岖，雨又下了起来，绵密细滑的雨丝滑进领口的褶皱里，寒意笼罩四周。真不敢相信这是春天的雨，我拉紧裹在身上的斗篷，快速朝前方走去。
夕烙被我安排在王城靠西的一间别院里，那里原先是放置损坏武器的地方，平时鲜少有人光顾。夕烙的身份迄今为止在霰王城中还是一个秘密，若是被人知道了他的存在，别有用心的人即便杀不了他，也会保证他永远也醒不过来。
抵达时门口的守卫已经特地清查过街道，以确保没有人跟踪，我推开已经十分陈旧的木门，踏进了屋子里。尽管现在是白天，屋子里依旧十分黑暗，于是仆侍们在屋内点起了几支蜡烛照明，明明暗暗的火光将人影投射在墙上，寒气却渗透进每一个角落。
夕烙身着里衣躺在靠窗的大床上，柔软的棕色长发披散在枕边，睡梦中的男子面相异常的温情柔和，只有两道浓眉微微圈起的褶皱显示他此刻正在罹受的痛苦。其实他当时是不用身受利剑的伤害的，凭他的能力，制服冰绡并不困难，但是夕烙昏迷前告诉我，他必须那么做。“冰绡受到的伤害和刺激太大，若是她找不到一个发泄的口子，就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来，而这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他那时对我道，“我欠了她太多东西，只能尽力去保护她不受伤害。”
我静静地在床边坐了下来，面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同样是身受重伤的龙裔，同样是霰部王城，从前的一幕幕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可如今躺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却和从前有太多的不同了。他是整个东陆的帝王，是神龙的子裔，是不被摧毁的神，可他为了保护自己身边的人，还是可以只身忍受如此深重的伤痛。从他的身上我突然间看到了一种勇气和善意，那与身份和地位无关，而是内心里最直白的选择，也只有这样的一个人，才配拥有君临天下的资格，才配做整个世界的守护者。
没过多久，另外的两个人走进了屋子，其中一个是金发的赛金儿，我拜托她来这里照顾重伤的夕烙，她欣然应允。还有一个是王城里的医师，他负责调配药物，能让夕烙更快的醒过来。赛金儿见到我并没有表现的太过惊讶，她在水盆里湿了软布，然后沿着病人的额头轻轻擦拭，老医师则颤微微地向我行礼，然后娓娓道出这几日用药的情况以及病人的反应。
“这个病人十分的奇特，”老医师说道：“他身上的剑伤好的很快，几乎不用任何的药物，伤口自然就可以很快速的愈合，可是伤口愈合之后病人的体温开始迅速增加，有时甚至会出现超过正常人好几倍的温度。我一度以为他会被自己的高热烧死，可是事实证明他并没有死，只是……只是……不能够醒来而已。”
老医师皱了皱眉，继续说着自己的判断：“病人仿佛自身带着一种自我恢复的功能，这种恢复的外在征兆就是高热和高烧，就像是在他的体内正在燃烧着一场大火。火焰舔舐并愈合所有的伤口，但却会使他的头脑混沌，也许这也是一种自我保护，用来麻痹由于伤口愈合可能引起的巨大伤痛。我的药无助于他的复原，只是配合他自身的需要，使得恢复的进程加快而已。”
“那依您看，他什么时候才可以醒来？”我询问道，这也正是我此行的目的。
“少说需要四五天，多则一月两月。要我说他身上能够看得见的伤口已经完全复原，可看不见的伤口就很难说得清了，即使是内里的伤也完全恢复，什么时候可以恢复意识，也不是我这种人可以断定的。”
赛金儿还在尽职尽责的为躺在床上的夕烙降温，我的手却忍不住捏成了一个拳头，王城即将撑不下去，而我已经等不了那么久了，必须尽快做出决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站起身走到床边挂着夕烙衣物的架子旁，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翻了个遍，可是一样我想要找的东西都没有找到。咱们的九原龙帝大人实在是寒酸的紧，身上连一件像样的信物都搜寻不着。我扭头看了昏迷不醒的人一眼，突然计上心来，手自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朝床头走了过去。赛金儿转头看了我一眼，顿时吓得变了脸色。“你要干什么？”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的问。我没有说话，而是直接越过她，抓起夕烙散落在枕上的一缕头发削了下来，再撕下床头布幔上的一根布条来系了收进袖子里。“成败得失就在此一举了，”我对依旧显得困惑的金发女孩道：“好好的照顾他，希望他能够及时醒过来，好拯救这座危难中的城池。”赛金儿似懂非懂的朝我点了点头，我再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人，便转身大步地踏出了屋子。
刚刚走出院子踏上街道不久，就被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的瓦氓拦了下来。他的嘴巴紧紧的抿成一道弯曲的弧线，眼睛里有了然和坚定的目光。他对我道：“陛下，我知道您要去做什么，不过瓦氓在此恳求您，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去完成吧。”
我望着他，无奈却缓慢的摇了摇头，这件事本就是我一厢情愿，而且还要冒极大的风险，我不能让别人替我去做这种毫无把握的事，自己却躲在一旁问心无愧的看着。
“陛下是对我不够信任吗？”瓦氓看着我的眼睛，咄咄逼人地问道。
“并不是我不信任你，”我叹了口气，对他道，“而是此行太过于冒险，若是我去不复返，我需要你留下来主持大局。”
“不，”瓦氓僵硬的脸上居然挤出了一道笑容，他开口道：“陛下，您才是这座城和整个小流川的尊王，需要留下来主持大局的人是你而不是我。你若是有任何的意外，整座城和整个霰部会立刻分崩离析在焰王和塞王的诡计和铁蹄之下，难道您忘了自己的父亲和哥哥是怎么死的了么？难道您要为他们复仇的决心已经动摇了吗？陛下，瓦氓身为城督，从来就是随时准备为这座城献出生命以及一切的，更何况只是去送一件信物而已。若我不死，便可以带着龙帝的大军来解围城之危，若我不幸被杀，陛下也需坚守于此，等待龙帝转醒。您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对于此举，您别无选择。”
雨丝似乎落得更为密集了，这是一场无声的祷告么？我自衣袖中拿出那缕头发交到瓦氓的手中，看着他转身走去，衣袍翻飞在风中，被雨打湿的肩头反而显得愈加直挺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