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怒气冲冲的冲进弟弟房间的时候，他正坐在一把竹藤编的，轻软的摇椅上读一本封皮已经残损不堪的书。趁他还没看见我，我驱动轮椅快速朝他移动过去，一把掀翻了他的椅子将他拍在地上，狠狠地扼住他的喉咙，一字一句的道：“不准你再假装我！听到没有，你这个奸恶的小混蛋，你那出身下贱的老娘没教会你要尊重别人的吗？”
“我老娘……早在我，咳咳……学会走路之前就死了，难道你忘了么？”琼琚一边挣扎着掰开我的手掌，一边从牙缝里挤出字句来：“她被淹死在自家的酒窖里，尸体腐烂了三天三夜都没有人发现，最后还是我爬下黑暗陡峭的楼梯才找到她，我在那里哭了好几个时辰才有人听见……”他终于把我的手从他脖子上扒开，长长的呼出来一口气，然后挣扎着爬到远离我的地方去。
他白皙细嫩的脖颈上被我掐出一圈深深的红印，捂着胸咳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挣扎着站起来，然后露出他招牌式的微笑。
王城里无论是老嬷嬷还是年轻的姑娘都表示受不了他的笑，“就像是融化了的蜜糖蘸了新鲜的马奶”，她们如是比喻道。但那笑容在我眼里却像是涂了剧毒的暗箭，阴毒且布满陷阱。
“哥哥，”他恬暖着叫道：“干嘛发那么大火，我要装作你也是迫不得已，谁叫我们长得如此相像，而父王又不肯承认我的存在呢？”他摊摊手，像一头无辜的小兽。
但这却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小兽，我心里愤愤的想到。“父王不承认你的存在是因为你出身低贱的母亲是家族的耻辱，而你也是！”我吼道。
“半夜三更里爬上我母亲床的可是你老爷子，不是我母亲，要说耻辱也应该是他而不是我和我母亲吧？”琼琚微笑的脸上露出一点嘲弄的神情来：“他不承认我只能说明他不敢面对他过去所犯下的罪行，而不是别的。”
“我的母亲因为这件事抱着我从祭司塔上跳了下去，她死的时候我才两岁，你这个小杂种……”我催动轮椅朝他撞去。
“你也因此丢掉了一双腿，”他腾挪着躲开，“我已经知道了，瑜玖哥哥，这个故事你已经重复过几万遍了。”
“不要！叫我！哥哥！”我恶狠狠地道:“你这个下贱的小杂种，我不是你哥哥！”
琼琚略带怜悯的看着我摇摇他的头：“可是你就是我哥哥，我们血管里留着同样的血液，这事实你永远也改变不了。”
我的怒火瞬间蒸腾的无以复加，没错，我的确改变不了，我抓起身旁桌上的一个石砚便朝他砸去，他扶着桌子躲了开去，砚台在灰泥抹就的墙上砸出一个碗口大的凹洞。我又抓起了高脚凳上的一个瓷花瓶，正准备照着他的脑门再狠狠砸一次，身后响起了咚咚的砸门声，然后一个矮个的长的活像只鼹鼠的男人冲了进来。
“尊王陛下叫你现在，立刻，马上去他的议事厅，王子！”他朝我喊道，语气里有不容置喙的成分。我悻悻地放下手中举了一半的花瓶，扭转了轮椅。来人是父王的贴身侍卫瓦氓，他是王城上下除了霰王以外唯一一个敢对我这么说话的人，因为不知怎地，父**了邪般的十分信赖这个痴矮的胖子。
身后传来琼琚如释重负的一声轻嘘，我扭过头去，威胁道：“你小子不要以为这就没事了，你假扮我放走了塞族的重犯夕烙，父王知道了一定会扒了你的皮，当街示众。”
“他不会的，”琼琚扶着桌子挤出一个虚弱的黠笑：“你忘了吗？我的身份是影子，我根本就不存在，放人的是霰部的王子，而他的名字是瑜玖可不是琼琚啊！”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我狠狠地剜了他最后一眼，滚着轮子走出门去，瓦氓安静的跟在我身后。
“你知道父王急着找我有什么事么？”我没好气的开口道，这只鼹鼠生的一副脑满肠肥的模样，却偏生是个沉闷寡言的个性，你若对他不加理会，他便能一直不出声的跟着你直到议事厅。
“不知道，王子，霰王没有吩咐他的意图。”他嘟囔了一句，然后闭了嘴。
“那他知道我在北角楼的事么？”我皱了皱眉。
“知道，王子，他告诉我来这里能找到你。”又停了。
我懊恼的突然停下，他一时没注意险些撞上来摔一个跟头，然后吃力的刹住，脸憋得通红。
“你多说一句话会死吗？”我扭头质问道。这次我听到的回复却只剩下了沉默。
我无奈的叹了口气，开始继续前进，瓦氓依旧跟在身后，然而这次无论我怎样努力，他都打定了主意再也不吐露一字半句。
***
霰部尊王的私人议事厅建在王城南边最高的那座名叫流酆feng的塔台里，从地面到流酆塔需得跨过至少四百级蜿蜒陡折，盘旋而起的台阶。而从我现在所在的角楼层到流酆台顶，也得要爬至少五六十级石阶方能抵达。在很长一段时日里我都怀疑，这要命的塔楼，甚至是这座由石块，木头，台阶拼接组合而成的王城都是为了嘲弄我才被设计成这样子的，那时候我发誓，若有一日我当上了霰部尊王，定会将这些破玩意儿拆的一个不剩！
我和身后那只沉默的矮鼠一前一后走到砖石混合木材铺就的台阶下方时，他快步趋前，对我颔首道：“王子，请您稍候，容我前去唤个侍卫帮您。”
我不得不停下来等候，望着他那肥胖的身躯一扭一扭的往上爬，不禁既嫌恶又嫉恨的扭开了视线。这段不长不短的台阶一直以来都是我的梦魇，幼时还不是那么糟糕，因为有侍卫可以抱我上楼，而如今随着我的成长发育，这段台阶也变得越来越折磨人。
不一会儿瓦氓带回来一个身着天青色武士衫，腰间别着一把宽剑，看起来十分精瘦的男人。他见了我一颔首，唤了声王子，便到楼梯口一间角门房里搬出了一张长十二尺，宽约四尺的木板出来。木板表面的中部涂过蜡，显得十分光滑锃亮，两侧则刻满了凹凸不平的纹路，他将其搬至阶梯上铺倒，那木板便正正好覆住了第一段石阶。他屈身过来托住我两边的腋窝将我挪到木板上，脚踩在两侧凹凸处，再后退着将我拖至楼上，如此往复四次，才将我送上流酆台。到达台顶时我已经气喘吁吁，像是刚打完一仗回来似的，那侍卫也喘着气复又下楼搬我的轮椅，而那矮胖的鼹鼠，则至始至终看着这一切，那双褐色窄小的眼睛里看不出一丝表情。
等我重新坐上轮椅，矮鼠挥退了那个佩剑的侍从。“王子，”他对我说道：“霰王希望您自己进去，他不希望您因为身有残疾而事事求诸于人，从而染上骄奢淫逸的习惯。”
“骄奢淫逸？”我的拳头狠狠砸在木轮椅的扶手上：“你是说我这样的也能骄奢淫逸？你那双鼠眼不是小，而是瞎了么？我的父亲会认为我骄奢淫逸？还是他指望我能攀高跳远，或是骑马打仗，啊？”
“我能指望你做什么？”瓦氓没有吭声，通往议事厅的过道长廊里却传来了父王的声音。他已经年逾半百，头发稀疏斑白，步履却又轻又缓，走路从不发出一点声音，只不过体型比起旧时来更加臃肿肥胖了些。人们都说他正在由昔年的猎豹变成一只狡猾智慧的大猫。父王朝我的方向踱了过来，塔台顶有阳光透过，他腰间象征着尊王祭司身份的黄金缕带在光线的反射下闪烁熠熠。
“我的好儿子啊，我指望你能变得聪明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想想怎么才能更好地存活，而不是在这里朝我的王城城督大呼小叫，质问他对你的明智进谏。”
“王城城督？”我狐疑的嘀咕道：“瓦氓？你疯了么？”“啪”的一声，我左边的脸颊上立即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感。
“这不是一个王子该有的礼数。更不是一个残废了的人刚刚接受过别人帮助后该说的话。”父王的语气冷了下来。
“恭喜你，瓦氓城督，刚才是我失礼了。”我顾不上脸颊火辣辣的疼痛，忙用上我能表现出来的最恭敬的语气朝那矮鼠致敬道。
“不必多礼，我的王子，为您和霰部效忠是我的荣幸。”瓦氓躬身回礼，语气里依旧不带一丝感情。
“这不就对了么，瑜玖，你随我进来吧。”父王露出笑容，转身朝他的议事厅走去。我不得不催动轮椅跟上，路过瓦氓身边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要进入霰王在流酆塔的长厅，必先经过一道由土石铺就的甬道，上有雕花楠木镂空后柱立在两侧的围栏。透过围栏，我可以看见天空蔚蓝，薄云涌动，飞鸟鸣唤，只是可惜，阻挡在我和这自然亲近的怀抱间的，永远有一张轮椅和一双断腿，还有我由此而来的满腔悲愤。我懊恼的扭头朝前追赶父亲，随着他的步子进了议事厅。
这是一间很长的屋子，东西横亘三丈，里面沿着墙根摆满了长桌和扶手椅。中央则是用石块，木材和青铜搭建起来的北塞四大部族领域的模型，由四个铜雕的武士像每人捧一角在手中，恭敬虔诚地矗立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长厅西南北三围的墙壁上都挂上了壁毯，上绘着从古至今，从东方到西方几乎所有的神话故事。唯东边的墙壁空空荡荡，那是一睹中间被镂空了的墙，成为一道巨大的采光窗，窗外碧草蓝天，绘成一幅天然的画卷，而霰王的主位，就位于这一道窗下。议事厅独自悬空于王城之外，由土石和巨木盘错交横支撑而起，向内指向王城，与门外的那一道长廊共同形成霰城之臂。
父王进入议事厅后便背朝我，面向东窗，烈风从高空吹下，我冷的一阵抖索，父王却丝毫不在意，眯起了眼缝享受着风吹脸颊的快意。
我不耐烦的催动轮椅躲进一个风吹不到的角落，心里却在诅咒，我费了这么大力气，又受了无端屈辱，竟是来这里陪一个老头子吹风的么？但我却不敢张口打搅他，霰王本就是一个外表和善，内心却极度冷酷严厉的人，如今年纪大了，脾气更变得阴晴不定，捉摸不得。我曾亲眼见过他将一个看不顺眼的婢女从这个议事厅里扔了出去，那惨叫声和落地的扑通闷响至今还萦绕在耳旁，不管怎样，我可不想步那婢女的后尘，所以还是老实些好了。
父王听到我轮椅的响动居然转过身来，望了我半晌后，才开口道：“你今天早些时候在干什么？”
“早些时候？”我狐疑道，不知道他要知道多久以前，也许是在问琼琚那小子的事，这不正是他找我来的原因吗？“噢，我去找了琼琚，他……”
“然后在那里大吵大闹了一阵是么？更早些时候呢？你又在做什么？”父王打断我，他的表情在阴影下更难以琢磨。
“更早的时候……”我绞尽脑汁在想到底有什么事值得他这么大惊小怪，“我吩咐武器坊为我制作了一柄长弓？”我缓慢地，小心翼翼的回道。
“我能问问这弓是干什么用的么？”
我松了一口气：“捕鸟用的，灯须师傅说只要有一把适当的弓和巧制的箭，坐在轮椅上也一样可以捕到树上的鸟……”
“就凭这一句话，你那个什么灯须师傅就应该死！”
父王的语气透着丝丝寒气，我却忘记了顾忌，大声反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有脸来问我为什么？捕鸟，狎妓，跑到弟弟的房间去大吵大闹，砸东西，这是一个王子，一个部族的继承人该做的事么？”
“他不是我弟弟！”我吼道，“况且他放跑了落日城的重犯，该受责备的不是他吗？”
“他不是你弟弟？”父王的语气森寒，我的脊背竟忍不住一阵发凉：“是你不配做他哥哥吧，我看你竟连琼琚的一半都比不上，真是天神在诅咒我，给了我一个像你这样的儿子。”
我咬着牙忍住即将夺眶的眼泪，我听到我的声音冷冷回道：“那倒是叫琼琚来做你的继承人啊，何必假惺惺的不认他，还装作从来没有这个儿子的存在呢？”
又是“啪”的一声，我竟不知何时父王已经踱到了我的跟前，此次遭殃的是我的右颊。我能感觉到一阵的血腥上涌，张口时，一颗牙齿竟晃悠悠的在我满嘴的血味中打了个转，终于掉落下来。我一边强忍住恶心闭眼将牙齿和血腥一块吞咽下去，一边埋怨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吧：傻小子，你难道真想被人从窗户上扔出去么？你虽然是个残废，可毕竟还不想死啊。
“我知错了，父王，”我抬起头嗫喏道，眼睛里有泪水在打转，我想尽量装的可怜些。
“唉，”父王哀哀的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回身到他的主座上落座，也许是错觉，我竟从他的动作和语气中感受到了一丝苍老疲惫和倦怠：“你以为这一切我都是为谁做的？当年我留了琼琚一命，不是因为我心存悯惜，或是对他的母亲有丝毫的留恋，而是为了你啊！当年的你母亲抱着你从城楼上跳下，你虽然有幸活了下来，却从此再无力行走。我留琼琚活下来，是想让他作为你的影子存在，他不会被世人所知晓，也不会被接纳，他只是你的影子，你的替身，在你身临危险之时蛊惑敌人的工具，必要时替你牺牲的傀儡。他跟你长得如此相像，我倒不愿失了这个机会了。”
不知怎的，听了这一席话，我心里倒破天荒的升起了一丝怜悯，对琼琚的怜悯，不过我很快将之挥出脑海，咬牙道：“可是他现在已经远远超出了影子的功能，他不但能替我做决定，以我之名做坏事，王城更有一半的人都听信他的命令！”
“这些我都知道，所以才来质问你，若不是你平日里只顾玩闹游戏，对诸事都不上心，又怎会在众人面前失了威信？叫琼琚平白领了功劳？”
“这事是我的错，瑜玖往后必定上心，不会再叫父王失望。”
“好啊……这也就罢了，只是那风雨欲来，我们所有人都要时刻当心呐！”父王望向前方的目光里隐隐渗出意味深长的光芒来，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长厅中央矗立的铜像下，四塞的轮廓好似一只贪婪恣意的狼，正朝着我们的方向狠狠地扑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