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云笙，踏过祥云的笙歌，我的名字在塞族是歌颂伟大的圣天之神的意思。我的父亲生养我时已垂垂老矣，我的母亲将我诞下后便因为失血过多而离世了。母亲一生生养过十九个子嗣，这十九个生命渐次走过她孱弱的身体，带走了母体生命的荣光，仅留了一副枯瘦娇小的空壳子。她躺在火焚架子上时的样子就像风中降下的一片枯叶，没有丝毫生命感可言。她死之前抓着我父亲的手说：“我会尽全力为你生下最后一个孩子，如果是个男孩，就叫他云笙，如果是个女孩，就她做冰绡。”
不过这些我都不可能亲眼看见，只是通过教习师傅和部落里老人的一些只言片语才了解到这一切，然后凭着想像在脑子里组合成一幅幅静止的画面。这些画面总是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不断的闪现，但对我而言，它们也只是冰冷的画面，远不如亲身经历的深刻。我所要感谢的也只是母亲终于挣扎着成功的赋予了我生命，尽管代价是燃尽她最后的生命之光。
我成长的还算顺利，尽管在同龄的孩子中显得比较瘦弱，但毕竟是健康的长大了。教习师傅们从来不吝口舌来夸赞我异禀的天赋，在他们眼中，我将来定是能在亡祭礼中大放异彩的。也果如他们所预言的那样，从我十一岁登上罹生台起，就从来没有人能把我怎么样，那些大人们在我的眼中显得笨拙而愚蠢，他们总是那么轻而易举的在我的剑下失去生命。我慢慢地适应了鲜血淋漓和人群的嘘声，最初的胜利喜悦却在麻木不仁中渐渐退却。我也曾思考过这一切的意义何在，可是圣天之神不肯给我答案，于是我只好停止悲天悯人，安心做好我的嗜血战神。
尽管父王从来未曾停止对我的关爱，但是我还是能感觉到他对我那种显得过于礼貌的疏离和不经意间的忽视。因为也许在他的眼中，不管母亲的堕亡是因身体在最后那些时刻有多么孱弱的缘故，我终究是害死她最直接的那根稻草，他对我的爱参杂着意味不明的怨怼。在最初的几年中，他全心全意地栽培着我那个仅存的哥哥：樊。当然那是在他不幸步了前些哥哥们后尘之前。樊死在我六岁生日前天清晨的那场亡祭礼上，享年一十五岁。父王从祭礼回来后便呆在他的卧房里一天一夜未曾出门，低沉地饮泣是他避过众人，独自悼念他早亡儿子的唯一方式。第二天在我极其惨淡的生日会上，父王送给我一把剑作为生日礼物，我掰开雕有繁复花纹的沉重铁皮匣子，里面那把足有我身长的窄剑在它精致坚固的古铜色剑鞘中绽放出幽蓝幽蓝的光芒，我震惊的意识到，那是原先属于哥哥的家传神剑雪祗，也是王座传人才能佩戴的圣器。
“我不懂…..”我看向父王的眼色迷惘而惶恐。他却只淡淡的说了句：“很高兴它喜欢你。”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去了。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的岁月里我才渐渐领悟那一句话，那一个动作所包括的含义，因为我的命格在那之后，就被完完全全的改变了。
***
罹生台是生命百态绽放凋零的竞技场，生命衍生的法则在这里被诠释的淋漓尽致，分分秒秒，成王败寇。
罹生台上的人都看不惯一个叫做夕烙的小子，也许正是因为他是既定法则中的一个另类。他们说他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从来也不屑多看旁人一眼，而且在他的眼中，我们这种对于崇高的圣天之神的祭祀与膜拜，仿佛就像个笑话似的。
“那你们可以直接送他去做圣神的使者啊。”我很不解一向野蛮直接的塞族人为何不用最简单快速的方法来解决问题。
“因为没有人杀得掉他……”一个用双枪的，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摇摇头，懊恼地说道。
“因为他太厉害了？”
“哈哈哈哈，”没料此话刚出口，却引来了周围一大片的哄笑声，我不禁挑起眉等待下文。
“夕烙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他连他的剑都拿不稳，看见有人靠近他都会吓得屁滚尿流！”我们破部的嶍峨告诉我道。
“那为何……”
“还不是那龟孙子会使美男计，把冰部的布篱公主迷得七荤八素的，他就只天天躲在人家公主裙子后头看热闹……”
“那娘们儿的鞭子耍的极好，想靠近她身边根本不可能。”
“嘿，要是大家齐心要弄死她，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总有些等着看笑话的孙子，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也难怪有人下不去手，冰部公主的美貌可是有目共睹的，何况又耍的一手的好鞭子，这么个武美人儿，就是天天搁罹生台上看看，也是很享受的哟！”
……
听着他们的纷纷议论，我差不多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冰部的布篱公主？听上去是个很有趣的对手。
“明天我会在布篱面前杀了这个叫夕烙的。”我抛下了这句话给我身后的人群，然后我听见欢呼声，叫好声和嘘声在我的脑后此起彼伏。
我想像个冷血动物一样尽情地享受杀伐的快意，如果这是父亲授予我名字的含义和圣天之神赐予我力量的全部希冀的话。
回到破部宫室以后我将在罹生台上听到的话和我的打算告诉了我的父亲，他用略显龙钟的双眼看了我一眼后，道： “可以杀夕烙，但是不准动布篱。”
“为什么？”我挑眉不解道。
“她是冰部的公主，冰王的骄傲明珠……”
“可是罹生台上不是人人平等，人人都有可能被选中作为圣神的祭品的么？”
“从现在开始不是了，云笙，”父亲的手搭在我肩上，道：“冰部，焰部，霰部，还有我们破部理应是一个整体，我们应该互相帮助，互相提携，而不是互相残杀。”
可是亡祭礼本身，不就是一场无情的自相残杀么？我不懂怎样去解释这个明显的悖论，但我明白父亲的担忧源于何种因由。
母亲为破部王者家族诞下了十九个子裔，我却是硕果仅存的一个。我的父王还不是这么年迈的时候也曾疯狂地追求过亡祭礼上伟大而公平的角逐，但是在我的十八个兄长都相继命丧罹生台之后，他的兴致显然不那么高了。他力促四大部落王室之间秘密达成了保护其子裔，特别是继承者的协定。他现今所想要的，也许只是我可以平安的活下去罢了。
“那么我是你的骄傲明珠么?”我向我的父亲问道。
“为何没头没脑的这样问？你当然是我的骄傲，不仅如此，你将来还会成为整个破部，乃至整个塞族的骄傲！”他坚定地讲完了这句话，但为了掩饰尴尬，便快步的走开了。
***
第二天的亡祭礼似乎开始的特别早，我背靠在晨曦还在微光中挣扎的城墙的阴影里，闭了眼感受晨雾的清凉，刻意不去理会其他人的指指点点和纷纷议论。突然间我的面前隐约降下一片阴影，一向安静的雪祗竟也在剑鞘中微微抖了抖，我蹙眉睁眼，立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十分窈窕的女人。冰部的布篱公主有一头并不常见的淡金色直发，带有探寻意味的神色落在她紫罗兰色的眸子里，还有她刻意释放的浑身的傲气。
“我听说你要对夕烙动手？”她挽了鞭正色道。
我嗤笑一声，回道：“这与你有干系吗？”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并不喜欢这个亡祭礼上的宠儿，漂亮女人都该是回家生孩子的，而不是在这里干扰斗士们的心智。
也许是看出了我的敌意，金发公主嘴角带上了一抹礼貌疏远的微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要夕烙的命，我都劝你要先好好考虑清楚。”说罢头发一甩，便转身离去了。
我望着她袅娜的背影开始发呆，刚才那个算是警告么？若是，那她的态度反而激起了我的好奇：夕烙，夕……烙？这个名字的背后到底有什么值得一个地位崇高的公主如此舍命维护呢？
神秘的孬种儿夕烙是在祭司发出开始命令许久后才姗姗而来的，在此之前大家都只是小打小闹，权当看好戏前的热身。那个身影在几乎所有人的注视下独自一步步踏上罹生台的每一级台阶。他给我最初的印象却像一个异域而来的慵懒歌者，亚麻色的宽松长袍及地拖拽在他七尺身长之下，棕红色的长发编成发辫甩在身前，英挺的五官忧郁又温柔的散布在轮廓明晰的脸庞上，那双狭长的眸子里似乎还隐隐含了温润的泪珠。这难道就是金发公主舍身相护的缘由？我不禁失笑，自古英雄舍命救美人，如今在这武力至上的五疆四塞，竟将它倒了过来不成？
雪祗依旧在我腰下嗡鸣，我能感受到它在战斗将临前的期冀和对热辣鲜血的渴盼，“这样可不好，”我曾不止一次的训诫过它，然而这柄蓝剑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急不得的。
金发公主看向她小情郎的眼神带着些许责备，那俊逸的歌者却只回以一个烂漫的暖笑就逃过一劫，躲到石榴裙后去了。
我嘴角的浅笑不知显得奸诈与否，但如何对付这个看似滴水不漏的组合却也不是甚么太困难的营当。我在布篱戒备的张望中抽出嗡鸣不止的雪祗朝与布篱相反方向奔袭过去，毫无戒备的人群开始惊慌失措的朝两边散开，为我让开一条宽敞的通道，待我回身横剑杀将回来的时候，雪祗向外散出的蓝色光晕毫无悬念的逼退人潮往南涌去。这样，我便能在最好的视野里看着人潮怎样将那一对雌雄双股剥离成两个惊慌失措的个体，在金发公主奋力想挤过拥挤恐慌的人堆时，雪祗已经毫不费力的将夕烙笼罩在了它淡色炫目的蓝光下。
出乎我预料的是，这个世人眼中的废物并没有想象中的孬种，他不急不慢的拔出他腰中的那柄在我眼中只可算作铁皮的东西，支颐而立，眼中溢满戏谑与不屑，却与传闻中的殚恐一词连不上丝毫瓜葛。
“又是个想拿我来邀功的么？你们那自诩伟大的圣天之神可是下神谕说他老人家近日烦闷，想找个异邦亡魂上去陪他解解闷儿？” 夕烙的语气像他的表情一般充满了无谓与不屑，就好像他早就为这一刻做好了准备似的。日久经年我却从未听过有任何人对那上古无上尊崇的圣神做出这样大胆的譬喻：“烦闷的老人家”？那一刻我却几乎要忍不住噗嗤一声与他像某个同做了恶作剧的孩子般击掌相庆起来。
雪祗的光芒因为我杀气的顿灭而黯淡，布篱却在这一刻趁机闯了进来，凌厉的鞭风擦着我的耳畔舞过，径直卷住了雪祗的剑身。疼痛自剑柄处直传入掌心，我蓦地撒手，剑被长鞭卷飞上了天，待落下来时，直不偏不倚从距我最近的一个约莫不过十一二岁的女童的后颈刺入，雪祗的神力加上布篱怒气的聚集，那女娃儿的头颅竟滚落到地上，兀自打起转来，良久才真正停歇，鲜血肆虐了所有临的近的人的衣摆。
布篱扶起斜倚在台墙根儿的夕烙，手指攥的青筋尽现，夕烙的眉头因为疼痛而皱了起来，但他却也依旧一声没吭。
布篱挽着夕烙走过我的身边，语焉颤抖，却冰冷的无以复加：“若是还有下次，雪祗的剑尖可就不只会刺向无关人等的咽喉了！”
我墨色的袍即便染上鲜血也看不大出来，只是风过掀起的那一阵浓臭的血腥令人作呕，我转身看向布篱与夕烙逐渐消失在人群稀疏处，心却像久违的雨露侵泽般疯狂的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