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钟足足敲响了十下。在漫天的风雪里，每一丝极其细微的声音都牵动着致命的危险，何况是响亮的钟声呢？
但是我没有动，我不能够移动，我的双腿不再听从我的使唤，就连我的大脑，也不能再做任何正常的思考。在这一刻，我就仿佛是一个已经死了几百年的枯骨，正在透过生死之门的缝隙窥探这一个残酷的世界。
我的牙齿正在滴血，手心也是，我能感受到粘稠的液体在我的四周散发出血腥的死气，但是那不是从我身上散发出来的，它们来自于殿堂中央的两具尸体，来自于我在这个世界仅存的两个亲人。但是我却无法动弹。
四周都是层层叠叠的阴影，鼎沸的人声，来来往往的衣角。有人踩到了我的脚，但是却没有说抱歉，有的人推了我一把，但是却对我破口大骂。而我自己，已经仿佛不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我的灵魂在无尽的黑暗里颤栗，而我的躯体，我的眼睛，却还在密切地关注着整件事情的发展。
我看到有人朝那一张和我有着七八分像的面孔上吐口水，他戴过的那一顶银金色的冠冕滚落到了无人注意的角落。而在高台的另一侧，那个曾经被我称作是父王的躯体被几个人高高的抬起，然后又重重的摔回到他自己的血泊里。我听到谩骂，嗤笑，欢呼，诅咒从死亡盛宴的每一个角落里传出，然后又湮灭在无尽的灰色风雪夜里。
今夜的所有人，我听到厉风尖啸着呼应道，都是在为自己挖掘明日的坟墓。
我抬起自己已经麻木的双脚，尽量在不显眼的角落里穿行着走出了大殿，夜风在呼啸，门前的火把时明时暗，守着大门的侍卫看见我后打了个哈欠，又继续搓着他被冻得僵掉的手掌。我从怀里抽出来一个热水壶递给他，他接过来啜饮了一口，感激道：“谢了，老兄。”
我摇摇头表示不用，然后鼓起勇气朝门内望了一眼道：“他们准备怎么处理那两个骗子的尸体？”
侍卫斜着眼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大殿，道：“谁知道呢？这样的事以前可从未发生过。不过霰尊王的遗体还是会按着该有的礼制埋葬的，他毕竟当过那么多年的尊王祭司，谁也不能亏待了他……至于那个杂种骗子嘛，就很难说了，也许是被扔进炎灼谷，也许是丢到雪地里去喂狼，总之是不会体面地死去了。”
杂种？骗子？我此刻很想抡起拳头来揍人，但是我只是冲那侍卫笑了笑，道：“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今夜的天空再也不会有群星出现，而明日，也将是没有黎明的一天。我抬头看了看暗灰色的天幕，一瘸一拐的走下阶梯，朝没有人看得到的阴影之地走去。
***
半夜时分，等聚会的人群都已散去，王堡和山城全部都陷入了死寂般的沉睡之后，我才从床上爬了起来，浑身颤抖，但是没有一丝退缩。我往自己身上裹了一件厚厚的黑色斗篷，上面有陈年累积的霉味儿，然后独自一人踏过冷清的巷道，朝着那个不祥的死亡之地前行。夜雪无情的落进头发和领口，但是我却感受不到一丝的寒冷，因为这寂寥的天地间，再也没有能够带给我温度的东西了。
我拐进了暗道，没有惊动门口的守卫，然后在森寒的暗室里找到了王堡大殿的入口。里面的黑漆更胜地狱，枉死的魂魄在无声的控诉。父王的尸身果如所料的那样已经不见了，空旷冷清的地板上只有哥哥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那里，蜷缩成一个婴孩的样子。
我的脚步踩在地板上发出微弱的轻响，腿脚颤抖着，朝他走了过去。我跪下来，凝视那一张单纯安静的脸庞。恍惚间我觉得他并没有死，而只是睡着了。他的嘴角还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仿佛陷入了哪个不知名的美梦里。我的手轻轻覆上他额前散乱的鬓发，触手冰凉冰凉的，他死了，我告诫自己，你必须冷静下来，因为你面对的并不是你的兄弟，而只是一个冰冷冷的死人。
“出来吧，”我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我知道你在这里。”
半晌后才有细碎的脚步声自高台的阴影下响起，那人迈着轻而缓的步子走来，像是暗夜里的一只猎猫。他轻轻地俯身同我一起凝视死者的容颜，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死的很值得，也很精彩。”他轻声道：“利刃刺入胸膛的前一刻他都还在大笑，那是胜利者才会有的宣言。”
我沉默着，听他说下去。“我想你一定注意到了你哥哥说出那番话时祭司台上那几位的表情，真是精彩极了！他们万万也没有想到，自己精心布置下来的一个局，到最后竟然是在为他人作嫁衣裳……”
“为什么？”我沉下眼眸，忍住夺眶的泪水。
“您说什么？”他不解道。
“你早就知道他们会死，”我提高了自己的音量，抬起头，眼中灌满悲哀：“为什么？为什么不提前警示或是阻止他们。”
“您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他叹了口气。
我点点头，语气冷的像冰：“虽然声音变了，走路的姿态也不一样，但我还是认出了你。瓦氓城督，你近来可还在为了王城而奔波劳碌么？”
“是啊，”他的视线落在前方：“不敢或忘。”
“那么现在你所服务的尊王和继承者都死了，你还在为谁卖命呢？”我冷笑道。
“不，”他答：“王子殿下难道忘记了么？陛下的儿子瑜玖还没有死，他还好好的活着。他就是你啊！我为你服务，也为我们的霰王城而卖命。”
“你背叛了我的父王和哥哥，又凭什么认为我还会信任你？”
他又叹了口气：“王子有所不知，你的父王是自愿赴死的，他中的那一刀太深了，而且刀刃上涂有剧毒，就算表面的伤可以痊愈，内里的毒也会让他不久于人世。”
“所以他是自愿应允来寒熄堡里的？”我的声音发颤，几乎要咬掉舌头。
“是的，他答应放弃尊王的位置，把它传给继位者。”
“那我哥哥呢？”我咬牙切齿，声音几乎是呼喊出来的：“那他也忍心看他的亲生儿子前来赴死？”
瓦氓帽兜下的眼睛古怪的看了我一眼，半晌后才艰难的回答道：“尊王陛下他……他以为……”
“他以为今天来大殿里的人是我对吗？”我悲凉的替他说道：“他以为今天死的人会是我，而他真正的继任者瑜玖还会活着，他还会是霰部的尊王陛下。这就是你们原本的打算，对么？”
瓦氓点了点头：“是……”
“那为什么现在死的人变成了我哥哥？”我站起来抓住他的衣领，质问道：“为什么不是我？你为什么不听从霰王的安排？为什么？”
“因为……”瓦氓艰难的喘息道：“因为你我都清楚……瑜玖他不可能做一个好的尊王！他是够善良……可是他没有……智谋和权术，是不可能在这个混乱的漩涡里生存下去的！况且……”他开了我的手，继续道：“瑜玖也中毒了，你还记得你去救他那天，地牢地板上的饼子吗？我后来检查过了，那上面也掺着毒药。你哥哥只咬了几口，所以中毒不深，但时日一久，毒性一定会发作。他也活不长久的！若是你们真的都死了，这一切又还有什么意义？如果只能保一个，你知道我会义无返顾的选择救你的……”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吗？”我的声音如死水一般没有波澜：“他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你杀了他，就等于剥夺了我活在这世上的希望，你还指望我能够原宥你么？”
瓦氓摇了摇头：“我知道殿下或许不会原宥我，但是你却必须振作起来。你的子民还都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而你的敌人又太过于奸诈和狡猾。你可以恨我，但却不能否认你需要我。”
“是啊，我需要你……”我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像是丢失了魂魄般的喃喃自语道。我的手触到了瑜玖裸露在外的手掌，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父王死的时候知道进来大殿的是我哥哥而不是我么？”我突然问道。
“这个我也不清楚，但是我想他最后应该是知道的。他心里明白他亏欠你的实在是太多了，所以他死时知道大殿上的人不是你时，反而释然了。”瓦氓的声音很淡，飘零在四周的空气中几乎捕捉不到：“其实尊王陛下这些年来一直生活在痛苦之中，他明白你的才华和能力，也清楚瑜玖的安逸简单的性子。有时候他也在犹豫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可是对于先夫人的内疚使他变得固执，极度的固执。”
“还有一个问题，”此刻我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他们说的那件事是真的吗？是父王亲自下令断了哥哥的双腿？”
瓦氓看了看我，仿佛是在确定我是否能够承受残酷的事实。良久后，他点了点头：“是的，当年是陛下下的命令，可是执行它的人并不是灯须，而是我。当时我举着斧头的手都在颤抖，要知道毁掉一个两岁幼童的一生……这件事并不如想象中的容易，那也是一年冬季，但是我身上流下的汗足以湿透整件衣衫。可是我知道，我的那点痛苦比不上陛下他所受的万分之一。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一个年近而立之年的尊王在我面前哭的像是个无助的弃儿，他对我说对不起，可是那是唯一一个能使你哥哥安然活下去的法子。那时候亡祭礼盛行，族内几乎所有的壮丁都被送去了罹生台，而活着回来的，实在是寥寥无几……”
瓦氓的声音被冻结在四周的冷空气中，正如那段已被尘封多年的秘辛，再次被挖掘出来时，就如同出土文物一般脆弱的不堪一击。
我俯下身将哥哥搀扶起来，他的睫毛上沾了一层冰冷的寒霜，使他看起来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明艳之感。活着时受尽嘲讽和苦难，死去时，他必将是一个完整而纯洁的灵魂吧。他将会能够跑，能够跳，能够攀爬，甚至能够飞翔。哥哥，我对着他的脸庞轻声呼唤道：至少从现在起，你得到了真正的自由。
我抬起瑜玖的胳膊，试图将他背在自己的肩膀上，瓦氓却抬手轻轻地拦住了我的动作。他平淡地道：“若是殿下足够理智的话，就应该将瑜玖王子的尸体留在原地……”
“然后等着野狗和乌鸦来啃食他的躯体？”我抬起头，眼睛里面是氤氲的血色：“不要再来挑战我对你的忍耐，瓦氓，虽然我需要你，但是并不代表我不敢杀了你。”
他默默的闭了嘴，默默地协助我将瑜玖背在了自己的背上。我一步一步艰难的朝密道口走去，瓦氓则留在身后清理了我们遗留下来的痕迹才又继续跟上。一路上我们皆是沉默，死一样的沉默。直到我们走出城堡，踏上去往寒熄堡后山的路时，我才问了他一句话。
“你知道寒熄堡里的密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就潜进堡中的？”
“就在殿下潜伏进来的前几天。你要相信为了霰王城的安定与繁荣，我这些年来做的功课绝对不比你少。霰王得知自己命不久矣后，就派我来寒熄堡打探隐藏在里面的秘密，也可作为他的内应。”
“那你可打探到了那个秘密？”
“还没有……”瓦氓的声音有些沮丧，“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以为我就要靠近它的时候，就会有一个东西出现把所有的蛛丝马迹全部抹尽。之所以称之为‘东西’，是因为我根本不相信那是人力所为，它更像是一种魔法，或者是鬼怪在作祟。”
我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那你又是在何时发现我乔装潜进来的？”
“王子装扮的很成功，”他看了我一眼，有些意味深长：“足以瞒过堡中大多数的人，但是却瞒不过我的眼睛。正如我也被你发现了一样，我们的身上都有一种与此地迥然不同的气息，活的气息。所以在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那日给我送信的人就是你？”
他点了点头，答道：“是的，反正我要给枫邪堡和霰王城传递消息，想到不如假借你之手。”
“那晚将我锁在主堡议事厅里的人也是你？”
这次他看了我一眼，才微微点头：“王子的那番作为确实是太冒险了。而且我也不能让你走漏了风声，破坏我的计划。”
我默默地低头走路，没有说话，但是感觉到背上哥哥的重量越来越沉了。
我们找了一处向阳的山坡将我的哥哥放了下来，让他安静的沉睡在一边，然后我和瓦氓开始合力掘土。冬天山坡上的泥土都被冻结成了冰块，我们几乎不停歇的挖了整整一夜，才挖出来一个足够大的坑洞。我将瑜玖的身子抱了进去，替他整理好衣衫和头发，然后将那一顶他戴过的冠冕也一同埋在了他的身旁。
我望着那一个小而冷寂的坟堆，默默地祈祷他的灵魂能够安息。做完这一切以后天都已经快亮了。正如我所料，这果然是一个没有黎明的早晨，万物都在冰雪的影子中挣扎着恢复到了原本的色泽，天空依旧阴沉的可怕，不久之后，就又飘起漫天的雪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