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我的真正身份？”
穆柯楼二层露台上一个小石桌旁，围坐着瑜玖，琼琚和我三个人。桌上摆放了几盘点心和几小坛酒，除了瑜玖，没有人有开动的心思。
坐在我面前长相有七八分像的兄弟俩互相对看了一眼，神色莫名。刚才那一句话我是对着琼琚说的，所以此刻他低低的咳了一声，眼角挂上笑意：“没错，我猜出了你是破部的王裔，但是并不知道你原本是个男的，也不知道你就大名鼎鼎的云笙。”
瑜玖这小子听后就着酒吞下一口点心，辩驳道：“这话说的有问题，云笙她明明原本就是个女的，不过是女扮男，把我们所有人都唬弄了。”
我瞪了他一眼：“这可是我们破部里最大的秘密，你就不怕知道的太多，被我父王割了舌头？”
瑜玖冲我扮了个鬼脸，笑嘻嘻地道：“琼琚也是我们霰部最大最隐晦的秘密，还不是叫你们都给知道了？再说我的命都是破王陛下亲自救的，他怎么可能舍得要我的舌头……”
我无奈的支起额头。他说的没错，当瑜玖一身灰头土脸的从破部王堡主殿地上的一个砖格里爬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是见到了鬼，有人甚至猜测是埋在城堡地底的冤魂出来找我们索命的。最后要不是父王眼尖认出了那个裹着一身烂泥，浑身臭气熏天的人原来是霰部的王子瑜玖，他恐怕早就被众仆婢拿扫帚打死了。
乍见瑜玖出现在破部王堡里，所有人都很惊讶。最惊讶的那个还是我，当时我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抓起他的衣襟劈头盖脸就斥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被抓到地牢里关起来了么？我原本还计划要去劫狱救你出来，你现在却在这里！你害得我很担心你知道吗？”当时我身上穿的还是一件女式的长裙，瑜玖乍见一个女孩子上来就抓着他的衣服对他大呼小叫，也被吓得呆住了。他张着嘴巴瞪大眼睛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久，才像受了极度惊吓似得从唇齿之间蹦出来一句混乱的话：“你！我……你是……云笙？”我神情复杂的点了点头，听到他说出最后那两个字时都快哭出来了，才意识到他真的是再也经不起更大的刺激了。
父王遣退了众人，安排人给瑜玖洗了澡，又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后才开始面色凝重的要求他把所有事情的经过都说出来。于是恢复了正常的瑜玖在酒足饭饱之后，从他是怎么被霰王逼着去给塞王道歉，冰王如何被谋害，他是如何躲在屏风后偷听，又是如何被陷害入狱，如何受到虐待，如何被解救出来，又是如何历经千辛万苦找到枫邪堡来的经过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在讲到他如假包换的弟弟琼琚时略有犹豫，不过他估计也意识到瞒不下去了，索性就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父王自始至终都在抿着嘴默默的倾听，在听到寒熄堡地牢里还有一个瑜玖被关着时，他脸上的皱纹明显又多了好多条。我的父王深深的皱起眉头细细的打量了瑜玖一眼，好像想从他天真的眼神里读出霰王陛下究竟是如何老谋深算到安排了这么一出几乎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瑕的瞒天过海之计的。而且都这么多年了，同霰王陛下向来交好的他，居然对其“另外的一个儿子”始终一无所知，霰王的精明谋略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父王也是十分老怀欣慰的，因为我本是个女娃的这件事，全塞族上下同样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也算是枫邪堡对外最大的一个秘密了。其实身处于像塞族这么一个强权蛮横的社会里，又有哪个部族没有点什么不足以为外人道哉的隐晦秘辛呢？这是自保的必要手段，也是对抗强敌的砝码。
我也是那时才意识到我在南疆遇见的那个温文慧黠的男子很有可能就是瑜玖口中的琼琚。为了配合他演好这一出“真假瑜玖”的戏码，我向父王请求亲自去寒熄堡将琼琚给带回来，他也同意了。瑜玖似乎是对这个聪明的弟弟有十足的信心，“他说有办法替我们平反，就一定有必胜的把握。”他信誓旦旦的保证到，后来事实证明，琼琚确实是有一些洞察事情真相的本事。在祭祀台审判时他抓住了戬逐这根软肋，把原来一边倒的局势彻底扳了回来，这下这笔糊涂账，也够寒熄堡那些小人们忧虑一阵子的了。
如果说瑜玖突然出现在主殿里的这件事只是在枫邪堡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的话，那么我亲自背着另外一个瑜玖从大门里走进来就是掀起一阵轩然大波了。这几日堡中的人无不在议论纷纷，但是父王下令封锁一切消息，静待事情的发展变化。
石桌旁琼琚安静的抿了一口茶水，似乎是在思考些什么。他不喝酒，所以瑜玖就体贴的递上了茶壶。望着这合作起来亲密无间的兄弟俩，我心里顿时生出了几许羡慕。要是我还有哥哥在这世上存活的话，我们会不会也像他们那样要好？我的思绪透过蒙蒙薄雾飞上了头顶的云霄，传说中那里有圣天之神的云层间堡垒，逝去的魂灵都住在里头。
琼琚见我有些走神，拿着茶杯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回过神来，问道：“怎么了？”他答：“没什么，有片雪花落到你头发上了……”我闻言看向露台外，才发现灰蒙蒙的天空中竟开始飘洒起细密轻薄的雪花，纷纷扬扬朝着大地悲壮的降落下来。经历了一个如此漫长的多事之秋后，凛冽的寒冬终于在这一场初雪中真正的降临了。
***
从南疆回来之后我在枫邪堡内就恢复了女儿的身份，我开始习惯于每天挑选不同样式的裙装，点画不一样的妆容，也学会了怎么样从容优雅的对人微笑。父王下令在枫邪堡中见到我的人要喊公主而不是少主，他们刚开始还有些不习惯，但是时日久了，也喊的顺口了起来。
有时候瑜玖会很认真的盯着我看好半天，盯得我都有些发毛了他才会开口道：“我发现变作女儿身的你越来越好看了。”这时候我就会假装生气的推他一把，瞪眼道：“什么叫变作女儿身？我本来就是个女孩子，而且本来就很好看。”他就笑嘻嘻的赶紧扶着轮椅后退几步：“好看，本来就好看……”
日子就在这样简单的嬉笑声中度过了，冬日来临后雪下了好几场，装点了满地满堡的银白。瑜玖的车辙印子几乎布满了全堡上下，他对城堡各处都很感兴趣，经常拉着我四处走动。堡里面的人也都与他渐渐熟识，大家都很喜欢这个有着真性情，嬉笑怒骂皆很随性的霰部少主。经常有人隔着老远看见他的轮椅，就笑着高声招呼道：“瑜玖王子，又让我们公主领你到处游荡呢？”瑜玖就也笑着高声回复道：“对呀！你们王堡可比我们王城有趣多了，而且我居然哪里都可以去到哎……”
与瑜玖截然不同的是，他的弟弟琼琚大多数时候都把自己关在枫邪堡最大的那间藏书室里，日夜不停地阅读，抄录，或是凝神思考。霰部的事情还不算完，虽然他已经洗脱了瑜玖杀人的嫌疑，但是塞王和焰王还是抓着霰王堡的属权不肯放手。他们的理由是那次霰王有预谋的逃脱必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野心，再加上霰王迟迟没有露面，这件事便就这么耽搁了下去。琼琚很是忧心霰王，经常有意无意间提起他的伤势，眉心会拧成一团褶皱，眼神里是无法排解的焦虑。
“不会出什么事的，四塞有王法管着，没有切实的证据，难道他们还能永远据着霰王堡不成？”我想要安慰他，可是效果却好像与我的初衷大相径庭。琼琚的脸色有些病态的潮红，他身体不好这件事我在南疆就已经是知道的，可是随着天气渐渐转寒，这种状况好似更加剧了一些。每天我都会嘱咐厨房里熬很多碗补药来送给他喝，在闻完每一碗药汁后，他挑起眉毛来用一种又无奈又好笑的神情看着我：“冰绡呀冰绡，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是想要救我还是想要害我。要是我一股脑把你这些药都喝下去，你们枫邪堡可就要准备好替我收尸了……”不过他还是捡着其中的几碗喝了。
琼琚习惯于叫我冰绡，他说这更像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他认识我时我就叫做冰绡，因此这样叫着更加顺口些。堡里面的人也常常开玩笑说，要区分瑜玖王子和琼琚王子，除了看能不能走路外，一听他怎么叫我们家公主就能分辨出来。听了这话，瑜玖和琼琚都只是各自抿着嘴笑笑，也不知心里头究竟在笑些什么。
琼琚在喊我冰绡时，我总能感觉到那里面有股浓浓的命运的味道，就好像是脱不开水的鱼，或是渴望天空的笼中之鸟。“冰绡，”他的语气很淡，但是十分的清晰：“我总觉得这件事不算完，塞王和焰王是不会轻易交出霰王堡的，特别是这已经可以算作他们到口了的一块肥肉。叫恶狼把嚼进嘴里肉吐出来，太难了。可是再难我都要搏一把，因为一旦霰部完全落入他们的掌控中，那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必会对准破部，到时候三部围攻枫邪堡，我们是几乎无胜算的。可是最最困难的，还不是那个新的塞王或是焰王，我总感觉在他们背后，还有一双默默操控着一切的手，这双手无所不知，也无所不能，它将我们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并且十分的享受这个过程。而它，才是我们真正需要担心和害怕的。”
一日傍晚，琼琚把我和瑜玖都叫到那间巨大的藏书室里，目光决绝的说他做出了一项决定，而且需要得到我们的绝对支持。
“什么？不行！这根本行不通，这不是自己闲着没事找事往火坑里跳么？”在听了琼琚想要扮作侍从混进寒熄堡里去时，瑜玖的反应十分激烈，差点没有从他的轮椅上站起来。“不行，我不同意。”他坚决的摇头，孩子气的握紧了轮椅的扶手，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们。
“哥哥，你听我说……”琼琚奋力把轮椅翻转过来，蹲在瑜玖面前苦口婆心的劝道：“我们现在在这里傻等着根本不是办法，父王一直没有露面，也不知道情形到底如何。而寒熄堡里随时都可能对我们发难，我需要混进去打探清楚我想知道的一切，这样才能知己知彼，不至于被动挨打。难道哥哥忍心看着你冰绡妹妹的家园也被人给夺走么？”
瑜玖听了这话扭过头来，神色复杂的望着他：“就算是这样，你也不必亲自去冒这个险……”
“可是还有谁比我更合适的呢？”琼琚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有些哀伤的道：“现在我的身份对于外界来说还是一个谜，只要我能够站起来走路，就没有人会怀疑到瑜玖头上来。而且我这些天详细的研究了寒熄堡里每一间房舍，每一条密道和每一个危险时可以脱身的路径，我现在就好像是一只在城堡地道里住了很久的老鼠，深谙逃生之道。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的身体，可是我保证，绝对不会让自己出事的。”他举起手指，做了个赌咒似的手势，语气中无不流露出深深的自信与笃定。
瑜玖犹豫的看了我一眼后，道：“好吧，你知道我其实是信你的。可是你不能算作是老鼠，你是隐藏在森林里的猎人，寒熄堡和落日城就是你的森林，而那些个奸宄的坏人，迟早都是你掌中的猎物。”
就在琼琚这个决定做了没多久后，寒熄堡里传来一个消息，新任的冰部尊王因为神思错乱而被塞王关押了起来。听到这个消息后我们就知道时机已经到了，破王亲自着手去安排这件事，而我们几人就天天聚在一处，谈论接下来要做的事。
而自从知道琼琚就是救下夕烙性命的那个人之后，我对他更是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激之情。夕烙居然是龙裔，从琼琚口里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感到十分的意外与震惊，可是在震惊之外又有一种恍然彻悟的了然。我不是一直都觉得他是与众不同的么？我不知道作为神龙后裔的他此刻在哪里，在做什么，但是我知道我有一天一定会重新找到他。命运一直到我们的生命里推动着难以预料的转轮，谁也不知道在哪一天或是哪一世，谁的命格就会愀然被改变，朝着与从前毫不相干的一条路途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