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九原&瑰璃

父王前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花棚里浇花,现在虽然是冬季,可是我却拥有一个室内的花圃,花圃里十分的温暖,可是说是四季如春。宫里的老嬷嬷们常说父王把我给宠坏了,她们说的没错,这座花圃当真是造价不菲,可是我的父王,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总是会把这个世上最好的东西送给我,因为我才是他心中最珍贵的事物,是拿这世上所有的珍宝都换不来的。

父王的身材有些微胖,他走起路来就像是一只笨重的大熊,而且没有一点声音,但他总是十分的慈爱。我的父王迈着轻巧的步子走到我身边来,用他那粗糙温暖的大手抚摸我的头顶,然后笑眯眯地对我道:“我的小宝贝又在忙些什么呢?可别把她累坏了哟。”我突然转过身来抱住他脖子,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道:“我才不会被累坏呢,我是这园子里最勤劳的花匠!”

父王冲我赞许的点点头,然后拉着我的手越过众人,去了花圃旁的一座偏殿里。那里布置得十分暖和,四周有无数的火盆噼啪燃烧着,他将我拉到一个软榻边坐下来,然后对我道:“瑰璃,父王替勤劳的花匠找一个最好的夫婿配她怎么样?”

我一下羞红了脸,拍着他的胸膛故意气道:“呸呸呸,父王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才不要什么夫婿,我只要父王就够了。父王,你不会是不想要我了吧?”

父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乐呵呵的道:“我怎么会不要我的小花匠了呢?没有我的小花匠,那些花儿可该怎么办?只是父王不能留你在我身边一辈子的,我总得找一个人来替我照顾你……”

那天父王的是笑着的,可是我却不知道为什么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忧伤的滋味。后来我向王城里的将军们打听过后才知道,原来是樊鄢都很快就要被龙月谷的龙王给攻破了。

可这是我的家啊,我抬起头看了看四周巍峨的城墙和林立的堡垒,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要是城真的破了,我该去哪里呢?我的那些花儿又该怎么办呢?

我想父王一定是怕我伤心,怕我不想离开都城才要把我嫁给那个龙王陛下的吧。可是我也不想离开父王,龙王陛下会把父王一起留下来么?那日我坐在城楼上,看着那些身穿盔甲的武士们一排接一排的入城,当先的那个身着玄色金边的大袍子,他的肩膀上面,还盘旋着一条火红金纹的龙。

我没有见过龙,所以父王的欢迎宴会我很早就去了,没想到父王却先拉着我和那个龙王到城楼上去转了一圈。我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肩膀上的那条龙,而他的眼神,也一直没有离开我。

那个龙王陛下,他总能在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将目光瞬也不瞬的投向我,好几次我都感觉,他像是要透过我的脸,看出另一个人的影子来似的。那样的凝视让我感到很不舒服,可是父王却显得很高兴,他偷偷的对我说,龙王陛下很喜欢我,男人只有很喜欢一个女人时,才会那样盯着她看。可是我却不这样觉得,因为我回头看他时,他就把目光移开了。

但这位陛下却是一个十分英俊温柔的男子,他眉眼的轮廓柔情清淡,鼻尖挺翘,嘴唇又软又薄,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月亮神子一样。他问我会不会舞鞭子,我却只说我会跳舞,我的鞭子舞的一点也不好,从前母亲在世的时候就常常笑话我,我可不想也被他那样笑话。

那天我跳舞跳得很开心,从黄昏一直跳到月亮都爬上了中天,最后还是父王怕我累着,才叫人把我从舞台上抱了下来。我回来时犹带着喘息,喝了一大口桌上的蜜酒,然后瞟了龙王陛下一眼,他仍旧在盯着我看,只不过不再回避我的目光,而是朝我露出一个温暖的浅笑。我也朝他笑,多么俊美的男子啊,而不久后,我就要成为他的妻子了。

婚礼定在一个月后举行,那正是冬天结束,春天刚刚来临的日子。新的一年有新的气象,父王希望我的生活从此以后,也会有一个不一样的开始。可是在我们婚礼之前,都城里还有一件十分重大的盛会要召开,那便是新九原之帝的加冕大典。

父王是自愿将帝王的位子让给龙王陛下的,他以前就常常对我说,这个九原帝的尊位,本来就不属于我们令海一氏,那是五百年前的神龙帝将九原攻打下来以后,让给我的先辈坐的。现在新的龙裔还朝,他只不过是将原本不属于我们的东西,物归原主罢了。父王很开心的对我比划道,尽管他不再是九原的帝王了,可是我却变成了九原帝的帝后,怎么说,都还是一样的。

但我知道还是不一样,我能感受到父王极力压制住的伤心,这整个浩瀚的九原,这繁盛安宁的樊鄢帝都,是他一辈子的心血,怎么可能说放手就放手呢?他是为了不让城里的百姓罹受战争的灾难罢了,他唯一坚持的,就是我必须要做九原的帝后,这是他能够给我的,最后的,也是最好的东西。只因为我在他心里,是比他自己还要珍贵百倍的东西。

加冕典礼之前我去了一趟樊鄢都里最大的那个佛寺,整个佛堂都是金灿灿的,用镀了黄金的瓦片和琉璃石砌成,我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找到了净虚,他正在跪在当中那个金光璀璨的巨大佛像前一声一声的吟诵着佛号,悠缓的语调透过缓慢游走的光线,传入四周冷清的空气中。

我在他旁边的一个蒲团上跪了下来,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替我的父王和自己默默地祈祷。睁开眼睛时,发现净虚正扭过头来对着我微笑,他说:“真是难得见你如此虔诚一回。”

我也笑着敲了敲他的光头,对他道:“是呀,并不是只有把头发全部剃掉,才能显示心中的虔诚的。”

净虚并没有生气,自从剃了头以来,他就很少再生气了,他语调平缓地对我道:“听说你就要嫁人了?”我昂起头来看着他,惊讶道:“这你都能听说?”净虚无奈的拢了拢自己的袖子,小声道:“最近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情,我想不听说都很难。”说完后又似想起什么来似的,补充了一句:“你已经去看过化镜了吗?”

我愣了愣,道:“我今天是来佛寺祈福的,又不是去道观里求姻缘,去找化镜做什么?”

净虚神色忧虑的看着我,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教诲道:“道观并不只是求姻缘用的。”

“那也跟我不再有什么关系了,”我正色道:“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可那些事情,真的与我不再有什么关系了。”

从佛寺里出来的时候,天光正是淡淡的金色,我坐上马车赶回王宫里去,正好赶上龙王陛下加冕为龙帝陛下的盛典。

***

大大出乎我预料的是,这场盛典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气派盛大,王宫里也几乎没有什么额外的装饰,只是将所有的紫鸟鸣空旗全部都换成了群龙舞天的旗帜。我望着凌空猎猎飘扬的旗帜,不知道怎么,就落下泪来。

后来一个有着黑色头发,黑色眼睛的漂亮女人朝我走了过来,她替我拭干了眼泪,对我道:“公主殿下,你已经十分的幸运,就不要再轻易地掉眼泪了,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有比你多得多的委屈要诉说,可是他们还是得把眼泪咽回到肚子里去,因为眼泪并不能为你换取什么,只是让你更加伤心憋闷罢了。”我望着她黑色的大眼睛,里面盛满了哀伤和强自挤出的笑意,她替我整理好被风吹乱的衣衫,然后道:“好了,进去吧。”

加冕大典同时也是退位大典,我坐在父王下首的一个位子上,龙王则高坐主位。今天到场的大多数是我从未见过的人,但从他们身着的服饰和手举的旗帜可以看出,这是九原各大城池派遣来参加典礼的使节。

身着白衫,头戴白帽,手举龙槐花旗的是茗蒿谷人;服饰简单,手举木棍和琵琶交错而舞的是翠子迎桑的巫卜;一身玄色衣衫,腰上配着错刀和手鼓的是涸簟滩的渔民;身着丝绸衣衫,满脸堆笑,耳朵上坠有金色铃铛的则是堐棣城的商人;坪溪原派来的使节手里举着远山夕阳的旗帜,面色十分恭谨;赋颍府的使节则是一个柔美的女人,她的腰上系了一条大红色的丝带,缀成玫瑰花的形状,煞是明艳美丽;龙月谷自己的人坐在主位旁边的椅子上,一共有两个将军,一个身着蓝色礼服的年轻女孩儿,还有就是刚刚替我整理衣衫的那个女人,两人的姿容大有不同,但都十分的清丽动人;再有就是樊鄢都父王手下的几名将军,他们侍立在我的右手边,手握在刀柄上。

九原九城,然而,到来的使节却只有八城的代表,那最后一个汨子城,却没有任何的表示。我不禁有些担忧的看了坐在主位上的那人一眼,只见他也只是神情淡漠,并没有再多的表示。

父王见来人已经到齐,便扭头去请示龙王,看仪式是要立即举行,还是要再等一会儿。龙王陛下眯了一下眼睛,然后缓缓地道:“不等了,要到也早该到了。”

仪式在钟鼓的和鸣声中开始,先由都城的掌城礼官宣布帝位易主的缘由,再由道士和僧袍客向天告知各路神明与佛祖。接下来,父王亲自摘下自己头上沉重的帝王冠冕,将它交到礼官的手中,再由礼官做礼之后,亲自为新帝戴好。加冕的最后一项程序,便是由史官将早已拟好的祭天圣旨对天对地,对着九原诸城的使节一一宣读。

圣旨宣读完毕以后,九原诸城的使节便纷纷起身向新帝献上祝福,贺礼与归顺的文书。整个大典持续了将近三个时辰才告结束。那时候我已经快要睡着了,连父王在耳边连唤了三声我的名字都没有听到。

我是被身边的一个将军推醒的,他不停的摇着我胳膊,对我道:“小公主!小公主!小公主你快醒一醒。”我睁开眼睛后才发现大殿里所有的人都在盯着我看,包括新加冕的帝王,我赶忙一个激灵站起身来,父王咳嗽了一声,挽着我的胳膊走到大殿的中央,向大家宣布我就是未来龙帝陛下帝后的人选。我站在大殿的中央听着来自于各方的朝贺与祝福,神情禁不住有些微微的恍惚,我仿佛能感受到来自于身后的那个深邃的目光,透过我薄薄的衣衫和肌骨,直直刺穿我的心脏。

受完朝贺之后,我几乎是逃也似跑回了座位上,听父王向四方宾客宣布婚礼的日期,邀请他们留下来参加婚宴,并接受来自于他们的祝福。即便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我都能感受到那道灼热的目光一直在透过人群朝我凝视过来,我却不知道为何鼓不起勇气来去看他一眼。他如今是我的帝王了,在不久的未来,他还会成为我的丈夫,我生命中骨血融合的另一半,可是,同样也是他,把我最敬爱的父王赶下了他的王座,夺去了他这一生最引以为傲的事业。我到底该如何面对他?我听不到自己内心里的回答,但是我知道,那个答案自将在不远处等待着我,等待着我去面对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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