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真的很像是一出戏，活着的时候拼命地想要去演好自己的角色，到死去的那一天才知道其实那些你原以为精彩纷呈的戏码其实都是在为他人作嫁衣裳。活人有活人的不易，死人却也有死人的悲哀，尤其是被自己最爱的儿子亲手杀死，这分怨气恐怕是连一向自诩为无所不能的圣天之神也没有办法来化解。
我一边喝着刚刚煮出来的新鲜茶水，一边观赏着如今就停放在判堂里的一口金花楠木棺材。冰王这老东西死的时候脸都被劈成了两半，要不是亡祭妪们惊人的手艺，恐怕连具完整的尸身都保存不下来。冰王啊冰王，枉你一生叱咤山河，呼风唤雨，说一不二，如今也不过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你生前处处算计着怎么让你的儿子女儿们过得更好，到老来他们却死的死，傻的傻，甚至有一个还亲手了结了你的性命，你倒是说说看，你这一辈子过得是值，还是不值呐？
你曾经鄙弃我的庸碌，觉得我的存在只会阻碍你们塞族的发展，你瞧不起我的出身，觉得我这样低贱的人是不配生儿育女的，你甚至质疑过我的大祭司的身份，还曾经妄图让你自己的人来取代我的位子……可是如今你瞧瞧我，再看看你自己，你倒是说说我们二人究竟是谁更让后人鄙弃呢？
我举起一碗茶来朝地上缓慢的倒下去，用来祭奠空气中不瞑目的亡灵，面带微笑。今天是一个值得高兴的日子，虽然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一切都才刚刚开始。我开始在脑海里复诵那一个个响亮的名字，每看到一个人的脸，都会勾勒出他们众叛亲离，名裂身死的图景，这样的画面让我陶醉，让我能感受到活下去的乐趣。
入夜的时候芴母鬼影判堂迎来了今天的第一位访客。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这个人是白天那场闹剧中最大的胜利者。
叵虬身上裹着一件不显眼的黑色袍子，双手背在身后，两只眼睛星子一般明亮。判堂的大门敞开着，于是他就这样施施然的走了进来，挺胸昂头，脚步轻快，颇有些王者风范。
他进来以后先盯着“他的父亲”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绕着那副上好的棺木走了一圈，脸上露出那种斜挑嘴角的微笑，好像是在欣赏一件他自己亲手打造的艺术品。
说实话我挺喜欢叵虬这个孩子的，因为他在某些方面跟我很像，很会假装，也懂得隐忍，知道利用自己那即便是微不足道的优势致敌人于死命。唉，只是可惜他不是我的儿子，要不然我一定会对他很好，很好……
等他观摩完了自己推波助澜下的作品，朝我的小茶几走了过来，我起身向他行礼，他却赶紧过来将我好好地扶回了座椅上才自己落座。真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我在心里暗暗嘀咕，只是可惜投错了胎。
“大祭司这里的光线这么昏暗，难道是堡里克扣了您的烛火钱？”他落座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打趣，看来这孩子已经在为自己的小聪明而沾沾自喜了。我颤抖着手给他倒了一杯茶水，慢悠悠的挑了挑火红细烛的灯芯，才回道：“陛下没听过吗？这黑暗中藏有无数个骇人的鬼怪，要是你呆的地方太耀眼了，就难免会看不清这些鬼怪而遭其迫害，所以有时候我们只有躲在暗处才能看清这些鬼怪长什么样子，才能够有所防范呐。”
“哦？”
新塞王听了这一番言论，扬起眉毛来探寻我的言下之意。我端起喝茶的杯子来掩饰，又呵呵的干笑两声：“是因老朽年迈，眼睛碰不得强光罢了，刚刚那都是瞎说来逗陛下开心的。”
他也笑了一下，不过那笑意只没过了嘴角：“不管怎么说，今日叵虬是专程来谢谢大祭司的，要是不大祭司提前向我透露了焰王他们那丧心病狂的计划，恐怕现在躺在棺材里的人就是我了。这一杯，我以茶代酒先谢过大祭司救命之恩。”他仰头一口喝尽，还意犹未尽的咂了咂嘴：“大祭司这里的茶真是不错，比我以前所喝过的，都要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呵，陛下说笑了，我这里的粗茶怎么能跟寒熄堡里的相提并论。”恐怕你原先连口正经茶水都很难喝到吧，我心里忍不住嘟囔道，外头的人都道寒熄堡里的两位王子向来不合，经常闹些脾气给冰王看，其实他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闹脾气的，通常都是冰王那不成器的大儿子，小时候仗着自己母亲的身份和父亲的宠爱，经常来找他这个弟弟的晦气。不但经常对其拳脚相加，还抢他的东西，辱骂他，向冰王告他的状。可偏偏冰王那个老糊涂还是不改从前的溺爱这个大儿子，不仅对小儿子受到的伤害不闻不问，还听信大儿子的话经常惩罚这个小儿子，认为是他过错。久而久之，这小儿子对自己父亲的怨气可就不止一点两点那么简单了。
难得的是这孩子会把自己的委屈忍下来，等到自己有能力的时候再去报复。于是等到冰王年老以后，大儿子没心没肺不知孝顺，本应窝心的女儿却一门心思都放在儿女之情上，也只剩下这个小儿子贴心贴肺的照顾着。老冰王这才有些悔过以前没有疼过这个小儿子，于是决定也给他一些酬劳，便将一个空壳子的塞王之名给了他。只是可惜那大儿子不懂老父亲的这份心思，也不及叵虬心思细腻，又被有心的焰王加以利用，于是导致了这弑父的惨剧。
“大祭司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却没料到我神游的这段时间叵虬一直在观察着，于是赶紧回过神来，笑道：“唉，人老了，就是会有一些神游的毛病，陛下可千万别见怪。”
“哪里会呢？”他也笑了一下，提壶给我添了杯茶水，“别忘了我这些年来照顾老人，耐心可是十分的足呢。”
“是是是，”我赶忙附和道，伸手去拿那杯新茶。
“大祭司，既然你我都是明白人，我有话便跟你直说了，”他的手放在膝盖上，盯着我的眼睛道：“今日的这一场战斗，我凭着瑜玖那小子险险取胜，虽然现在焰王已经站在了我这边，可是难保我他又耍出什么花招来，想必你也知戬逐迎娶的内室是焰王的嫡生女儿，就仅凭着这层关系，他就不会是真的想要帮我。”他咬了咬牙，眼睛里闪现出愤恨的光芒来。
“也许是此事是陛下多想了呢？”我指尖敲着桌子，替他分析道：“焰王他有那么多女儿，而且据我所知，这位尊王一向是重男不重女的，可惜是他膝下女儿的数量远远多于儿子，所以就算是有那么一两个当了寡妇，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打紧的。对他来说，儿子才是顶关键的啊，自从他的独子西塔邻亡故后，焰王就一直很郁闷自己没有儿子这回事，要是陛下能给他凭空变出一个儿子来，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也许都会使焰王从此老怀安慰，死心塌地啊……”
“大祭司的意思是？让我给焰王认作义子？”
“我可没有这么说哟。”我连忙摆了摆手，“不过要是陛下真的肯屈尊降贵，那未来的这把椅子，至少能得到全四塞最有权利两个部族的支持，有了焰部和冰部作保，其他二部还能不顺服吗？”
“这……”叵虬的眼睛里已经闪现出犹疑的神色，呵呵，这个问题又够打发他一阵子的了。
***
送走了叵虬，我才刚刚判堂的门阖上，就有小厮气喘吁吁的跑上山来说焰王约我去山坡野林一见。除了苦笑我也没有别的法子了，谁叫人家是尊贵的焰王陛下呢？
那小厮扶着我，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花了一个时辰才走到焰王要约见的目的地。那是一片香樟树和榆木交替生长的广林，茂密的树枝遮挡住了冷月的残影，四周一片黑黢黢的。
我本以为来了之后能够看到焰王他们的火把，可是山林里黑暗寂静，静的有种不祥的诡异气氛，却是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我扭过头来，却看见刚才扶我前来的小厮将他脸上的帽兜解开，露出一张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想象得出的脸。那个人居然是……是……死去了的冰王！
我吓得朝后一阵趔趄，摔倒了在了松软的枯叶丛里，那一张与冰王生前一模一样的脸诡异的瞪着我，稀疏的白发在头顶随风轻轻颤抖，枯瘦的手举在半空中似乎是在向世间索求着什么，只有那一双本应该只剩下灰白眼翳的瞳孔闪烁着黑紫色的幽暗光泽。他是冰王不肯就死的幽灵吗？恐惧在空气中愈演愈烈，简直要把我整个都灼烧起来。
“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杀死你的不是我，不是我，是你亲生儿子，不是我啊……”我恐惧的哀嚎道，一边扭动着身子朝后退去。
“嘿嘿嘿嘿，”那幽灵却突然发出一阵毛骨悚然的笑声，奇怪的是，那笑声我却熟悉的厉害，好像刚刚还在哪里听到过。
“你不记得我了吗？阿霖，”我想起来了，是他，他总是阴魂不散的缠着我，原来只是在寒熄堡，现在居然能够跑到山上来了！“就是在这样的一片林子里，”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是在故意制造恐怖的氛围：“天也是这样的黑，没有月亮，你把我的尸体搬到这里来，然后一点一点的把我割开，一点一点的埋起来，你忘了么？我亲爱的至交，你忘了吗？”
他站在距离我不到一尺的距离内，却只是在不断地向我复述着往事，却并没有对我怎么样。我的心慢慢镇定下来，他只是一个鬼魂，一个没有真实形体的鬼魂而已，我对自己打气道，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一个鬼魂而已。想着想着我的胆子大了起来，抓起身旁的一根树枝便朝那鬼魂的方向丢去，却没想到丢了一个空，树枝被我用力甩出去的瞬间扯得我胳膊一阵生疼。我骂了一句脏话，突然看见前方的树林里闪出几根火把来。
不一会儿火把近了，靴子摩擦地面的声音此刻听来格外的刺耳，我遮着眼睛抵挡火把突然照射过来的强光，等适应了光线朝外看去，却发现是阴沉着脸的焰王和他的几个部下。
“大祭司好面子啊，叫本王一顿苦等。”焰王冷笑道，却也不叫人来扶我。
我坐在地上露出苦笑的表情，“尊王陛下，您叫我这把老骨头半夜里来树林子找您，结果我就给迷了路，还给枯枝绊倒摔伤了腿，不是老朽不想快快去见陛下，实在是黑夜里的险阻太多了呀！”
他不以为然的冷哼了一声，但还是叫人过来扶了我站起身来，右边股骨传来一阵刺痛，我神色痛苦的揉了揉，这下可能又是十天半月下不来床了。
焰王背着手在林子里焦躁的踱步，一边沉声跟我叙述道：“你之前就提醒过我叵虬这小子不简单，我却没有听信你，以为他就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只要杀掉他那个没用的父王就能震慑住他，可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还会反咬一口，仅仅利用一个残废就将我布置好的一着棋给打乱了，而且还陷我于如此被动的地位。我实在是想不到，他是怎么知道我要和戬逐去刺杀冰王，而且就在那一天呢？”
“大祭司，你来告诉我好不好，本王夜里反复思量这件事，实在是没有个头绪，连睡觉都难以安稳。”
我揉着发痛的股骨，一边打量了一下焰王气急败坏的神色，假装深思道：“新任的这个塞王陛下确实不简单呐，陛下你想，他在冰王和那恶魔的迫害下蛰伏了这么多年，岂能没有一些小伎俩来打探出别人的秘密来？我听说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对冰王在寒熄堡里的行踪了如指掌，做事总是比他那个倒霉哥哥快上一步，陛下想如果不是他事先在冰王身边安插了眼线，怎么可能会这么顺利的将这个塞王的名位拿到手……”
“你的意思是，他也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焰王更加气急败坏，眸子里闪现出凶狠愤怒的光芒。
我低了头避开他的目光：“老朽也不是这个意思，说不定是安排在戬逐王子身边的呢？”
焰王不耐烦的一掌拍下了一片枯枝，整个大树都在黑暗中抖了三抖，“现在我不想再理会以前发生的事，大祭司就说说现在应当怎么办吧，瑜玖那小子知道了冰王遇害的真相，又没有办法叫他永远闭嘴，长此将他关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轻声的笑了起来：“原来陛下担心的是这个？”我试着从原地挪了两步，幸好没有伤到腿。“依老朽看，那个霰王的残废儿子根本不足为患，真正需要陛下担心的是他那个狡猾的老爹啊！霰王陛下现在只身掌握着小流川数万的兵马和整个南部的富庶地带，他进可进犯北部，与破部达成联盟，退可去往南疆以求庇护，若是他的真有反意，恐怕将来会是陛下最大的祸患呐！”
焰王听了这番话，眼中的光芒闪闪烁烁变幻万千，但无一丝不是带有极度的憎恨和仇视。“你说的没错，如今霰王还在寒熄堡里，我绝对不能够纵虎归山，可是有什么好的借口可以将他留下来呢？”
我阴测测的笑了笑：“怂恿儿子刺杀冰部尊王？这个罪名听起来怎么样？”
焰王的眼睛猛地转向我这一边，半晌，他没有说一句话，便转身带人离开了树林。
我呼的松了一口气，迈步朝回判堂的路摸索着回去，尽管这条路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回去还是花费了我大半个时辰，看来人真的是老了。
焰王的动作果然够狠，也够快。第二天一早醒来，我就接到了霰王被囚禁，冰王死于其子之手的消息。听说这老豹子被抓时还挣扎了好一会儿，弄得手下带来的人都折损完了才肯罢休，我揉着股骨痛快的笑了好一会儿，几乎把眼泪都给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