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破焰&夕烙

很难去想象现在的我居然住在一间王室的大房间里,房间四周有巨大无比的雕花桃木高窗可以欣赏到窗外或绿意盎然,生机勃勃,或雄伟高阔,喧嚣忙碌的景色。一日三餐都会准时送达,起更沐浴更有年轻娇柔的女孩儿们服侍。我闷闷不乐时,她们还会为我唱上一两句我听不懂的异域小曲,她们大多数来自于南部五疆之都,在家园被摧毁,民众被统治之后,不得已被卖到北塞来做侍女。以前在落日城也有一些来自于南疆的仆从,不过他们通常都行色匆匆,只在主人需要的时候才会出现,其他时候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全没有在这里看到的温情活泼。

不过她们从来都不会跟我谈论正经要事,也不肯把外面正发生的事对我透露一星半点儿,她们都是最忠诚的仆人。

女孩儿中的一个生的金发碧眼,十分高挑娇娆,她不像其他人来自南疆,而是来自一个叫做沽珀斯的小国,她们叫她赛金儿,说她是他们年轻主子的宠儿,还说她能被指派来服侍我说明了主人对待我实在很是不一般。她来到这里的缘由还有一个不得不提的悲戚故事,幼时跟随父亲的商队从西一路往东,却不料半路上父亲的商队被一伙强盗截获,商队里的人无一幸免都死在了强盗手里,包括她的父亲,而她自己也被卖给了一户富人家做侍女,个中遭遇心酸曲折,几经转手之后,终于遇到了现在的主人,于是便在这里安顿了下来。

在众多侍女中我唯独对赛金儿印象深刻却是因为她那扬逸的满头金发,总让我不自觉的想抓住一丝布篱的影子,我的眼神随着她而不自觉的移动,有时连自己也不知觉的露出微笑或溢出泪水,引得一众女孩皆捂着嘴咯咯直笑。

我的身体在到了这儿之后的第二天夜里终于渐渐有了知觉,但那知觉却来得异常缓慢,先从脚趾开始,然后是小腿,最后才慢慢地朝全身推进。这知觉却来得一点也不轻松愉快,当它们回归我身体的时候,最先回归的是疼痛。我能感觉到从骨头深处到每一寸肌肉似烈火灼焚,又似抽筋拔骨般的疼痛,那疼痛随着知觉的回复一寸寸朝我袭来,夜里每每因剧痛而惊醒,我张着嘴想喊叫却只能发出喑哑无力哼鸣,这时总会有一双纤纤皓腕持着浸过薄荷水的薄丝绸在我发汗的额头,脖颈轻轻擦拭。刚开始因疼痛侵蚀着神智使我很难看清她的面容,待后几天有所缓解之时,我才分辨出那头金色的及腰长发以及那对湛蓝的双眸。

“布篱”,有一天我抓住她的手虚弱无力的叫道,她却调皮的冲我眨了眨长睫毛的眼睛,笑道:“不弃。”然后温柔的抽开手,轻轻抚着我的脊背哼起轻缓的歌谣哄我入睡,我背过头去,任无声滚烫的泪滑落到心上。

昏沉中我已弄混了具体的日子,待我能稍稍坐起身来,也能简单的说点什么的时候,赛金儿她们告诉我我在这里已经呆了九天九夜。整整九天,自我九天前被潼励的马队带回霰部王城之后,就过着锦衣玉食的舒坦日子,而那天那个坐在轮椅上的锦衣男子却从来没有出现过……

***

当夜我又沉沉入睡,睡梦中也依旧不得安宁,总有各路妖魔鬼怪前来侵扰。我梦见一条通体湛蓝的火龙自我的身体里升腾而起,它喷出的热焰高达数十丈,直直指向昏蓝昏蓝的天空,然后烈焰逐渐化作包裹着火球的箭矢漫天飞舞,那些箭矢像盛夏午后的暴雨般倾泻向地面上混战的人群,夹杂着圣天神之子太阳滔天的怒气。嗖嗖之声从我耳边飞过,箭雨飞洒,我看见许多熟悉的脸在火海中都像蜡像般融化成一滩滩血水,尖叫和咒骂从最初的高昂尖利逐渐退变成喑哑的背景音。我在火海中狂奔,眼睛在四处搜寻着什么,所过之处丈高的火舌竟自动为我让开来一条道路,但我转过头去,它们又自动闭合成狂舞的恶魔。我的瞳孔被映照成血一般的殷红色,滚烫的泪流出来,刺痛我的双眼,我拼命地将它们张大,却依旧找寻不到我所要搜寻的影子,所过之处尽是火海,全是跳动狂舞的烈焰,我被火龙包围在中心,无可奈何地看着四周的土地在顷刻间化为一片又一片的焦土。在天空的尽头,我看到那条湛蓝的火龙张开它巨大的双翼,站在它头顶上的那抹淡金,却正是我费尽了心力也找寻不到的那个人。她朝我露出一抹忧伤的微笑,然后举起手中的长剑便朝火龙的颈间刺去,那动作熟悉,优雅,温柔又残暴,我想朝她大喊叫她停下,喉咙却嘶哑的发不出一点声音,然后我看见长剑的尖端从龙的下颌刺穿出来,与此同时我的咽喉开始发痒,接着我看见浓稠的血浆从我的喉咙里涌出来,汩汩的气泡轻响。我无力的张合了嘴角,眼中还噙着没来得及干涸的泪水,我用最后一分力气抬头看天,那里也呈现一片寂寞的红色,那抹淡金融化在无情无尽的红海中,上下浮腾翻滚。最后一声惊雷,沉暗的天空终于开始下雨,冷气与烈焰相遇蒸腾出一片氤氲的雾气……

我睁开眼时正好看到一片秋叶凌舞着在空气中打了个旋儿,然后飞向了不知名的某处,另一个好像是唤做乔娘的仆女正拿着冰块敷我的额头。

她见我醒了,高兴地一转头,朝房间另一头道:“王子真是神了呢,果然是要拿冰敷,他现在醒了呢!”

房间那头传来一阵车辙声,我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霰部王子吩咐女仆将我搀扶起来,我艰难的移动着身子靠墙坐好,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身体烫的惊人。

“你从昨夜起就开始烧的厉害,幸好我叫人用冰帮你敷了身子,不然我都担心你要突然着起火来。”他裂开嘴露出一丝乖巧的微笑,解释道。

等我安顿好,他便挥退了众人,独留了我们两个在房间里。

我望着他如玉的容颜,惨白中透出一丝病态,颧骨高瘦,鬓发齐整,虽稚气未脱,但却一副淡逸安然模样。

“叨扰多日,还未请教王子名姓?”我略清了清嗓子,尽量用最正常礼貌的语调问道。

“我就猜到你要问这个问题,”他笑道:“我叫瑜玖,是霰部王的儿子。”

瑜玖?我不自觉的挑眉,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却也并不熟悉。

“怎么?你可想起什么了?”瑜玖的语气带着一丝揶揄。

“没有,”我淡笑:“听说过,只是从来没有在亡祭礼上见过尊驾……”

“你当然不会在那里见到我,我的腿走路都不便宜,更别说打来打去了。”小王子依旧笑容可掬:“罹生台就是个屠宰场,我私以为只要不是头脑出了毛病,都应当能逃多远就逃多远的。”

我看了一眼他带笑的深蓝色眸子,若有所思的道:“原来塞族人也不尽是傻子么。”

他突然笑出声来,眼睛弯成好看的新月形,提起雪白的丝衣袖子捂住一侧脸颊,因笑的太急而不住的咳喘,脸上也泛起两朵病态的红晕。

我面上露出同情的神色,心里却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漠无情:“你想怎么处置我呢?瑜玖殿下,是就在这里结果了我,送我的首级上落日城去呢?还是直接把我绑去焰王那里?”

他止了笑,左手用力抚住胸口,右手强撑着搭在他精致结实的木椅扶手上坐直了身子,又用力咽了口唾沫止住了咳嗽,但脸上的红晕依旧艳的骇人。

“你凭的什么以为我会这么做?”他的声音里有强忍出来的平静。

我强迫自己不显示出一丝一毫的怜惜,反而挂上嘲弄的神色:“都说鸭子喂饱了肉才鲜嫩,你这些天为我提供锦衣玉食,请专人照顾我的起居,还派妙龄少女供我解闷儿,不就是想先安抚我的情绪,然后关起门来商量对策,最后想出最恶毒的招数来对付我么?”

“可是我为什么要那样做?若是我想杀你,九天前将你丢到粪池里就好了,那时你可是等同死尸一具,可以任人摆布,我又何苦差人精心照顾你,等你体力恢复,有力气反抗了才动手?”他正了神色,循循善诱。见我并不作答,便无奈的摇了摇头,道:“你不明白吗?我根本就不想杀你……”

“那你这些天将我弃置于此,难道是在为我修宫筑室不成?”我冷笑了一声。

“我是在查阅典籍……”他的眸中瞬间铺就了一层耀眼的光色:“从洪荒时代的天地之争到五疆四塞雏形的建立,从炎黄二祖的开天辟地到九城诸子的征伐战乱,从东方到西方,从南方到北方……我查了整整九天,历史上从来就没有人能在烈焰焚身的情形下安然脱出身来并且不带一丝一毫的伤痕!火焰从来都是人类最可怕最畏惧的敌人,没有人能忽略它的致命凶险,即使年久把守炎灼烈焰的焰部尊王也做不到,除了一种人……”他的眼中风云四起,随着他摇头的动作不断开合,涌动:“拥有最纯正血裔的龙族!”

“哈哈哈哈,”听他说完,我却再也止不住大笑起来,虽然随着我的笑肚腹处传来一阵阵抽搐的刺痛感,我还是无法停下来,最后笑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我……你是在给我讲神话故事么?”我边捂着肚子边喘气道。

“你以为我是在说笑话?”他眼中的风云散去,换上了一副冷冽的神情:“我说的可不是笑话,小子!”他正经八本的道:“从我那晚第一次见你,就感觉你很不寻常……”

我是很不寻常,我的思绪纷乱,而且我不是什么小子……

“你全身都是炭黑色的,头发里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焦炭灼烧过留下的灰烬,你身上的衣服几乎全被烧光了,连底裤也没有留下……”

是啊,我痛苦的回忆到,你当时已经提醒了我,到现在回想起来还十分的尴尬。

“可是你却还活着!”他说话时眉毛因为激动而微微上扬:“你睁着眼睛,虽然一动也不能动,但是全身上下的皮肤却一点也没被损坏……你就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我喘着气指了指我的胸口,道:“我被抛下炎灼谷时身体里被人打入了一只白虎银碣,也许那玩意儿起了作用吧。但是我想告诉你这滋味一点也不好受,我躺在这里整整九天无法下床,每到夜里便痛苦到无法忍受,我的身体虚弱无力,却浑身发烫有如置身蒸笼,所以别再跟我绕弯弯了,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吧。”

“白虎银碣?被抛下炎灼谷?”他的面上现出讶异的神情来:“谁人竟如此恶毒?”

我更加掩饰不住惊讶的道:“难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因何事而被处以酷刑?”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我此刻却有仰天长笑的冲动了:“我叫夕烙,我在亡祭礼上杀死了焰部的太子西塔邻,在他杀害了我的姐姐,也就是冰部公主布篱以后……”我试探性的解释道。

面前的小王子却只是木然的摇摇头:“我不知道,”他道:“也不在乎这些,不过听上去像是个很有趣的故事……”

我颓然的将头靠在墙上,心中梗塞,此刻的我却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悲哀了。“那你想要怎么办呢?”我哀戚的问道。

“白虎银碣?”他却陷入了深沉的思索之中,双眉轻锁,眼睛盯住膝盖,手指不住的敲打木扶手发出咚咚声。“我还是坚持我刚才的想法,”半响后他抬头看着我说道,眼神又恢复了刚开始的清澈坚定:“不过我还是会再重新查阅一下关于这个白虎银碣的事……原本我想留你在这里养伤的,可是听了你刚才所说的我却不敢冒险将你留下了,我是不会对你怎么样,可是我的父王和大哥可就不一定了,你必须赶在他们回来之前就离开这里……”

他熟练地将轮椅往后一撤,朝门口大喊了一句来人,然后回过头来对我道:“我会先送你到南疆去,那里对你来说相对安全些,我虽没去过那里,但是我的朋友却对那里很是熟悉……对了,塞族认识你的人多么?我可不想你半路被截下死掉了。”还不等我苦笑着回答,他又道:“算了,保险一点总是难免的。”说着一众女仆鱼贯而入,他吩咐赛金儿和其他人去拿白色的绑带来,然后混合着一种带有奇异香味的药草将我的脸和脖颈重重裹住,只留了眼睛,鼻孔和嘴巴供我视物和吸气。然后他叫来了他的“朋友”,那个人竟就是霰部王城的卫队长潼励,他低声对潼励吩咐下去,说是要带我到哪里去,由谁来照顾云云,“路上若是碰到盘查的人,”他对潼励道:“你就说他是我的仆人,因为严重烫伤而不能再为我做事,因此要将他遣回老家治伤的。若是他们还不肯放行,那就痛快的给他们一刀,送去给圣天之神守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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