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在雨后水泊里挣扎的蝼蚁，那小小的水坑，对我来说却如大海般辽阔。我感觉我的肺部积满了咸涩的污水，我拼命地拍打，挣扎，呼吸，可都是徒劳，水无情的朝我不断漫延而来，像面无表情的死神。他就是这样阴郁着脸夺走了我哥哥们的生命，我母亲的生命，如今也要这样无情的夺去我的。身体里的疼痛就像是绝望正在埋下深深的种子，只等在我的每一寸血管里生根发芽长出狰狞怪异的果实。我实在很想就这样放弃挣扎，但是依旧存留的一丝理智使我看到了父亲的脸，他原本宁静安详的面容上出现两道深深的裂纹，凄凉哀苦一如折翼之苍鹰，活过来，他乞求道，活过来，漆黑暗夜里的深水不属于你的归宿，活过来，我最亲爱的孩子，活过来……
我试图微笑着看他，用我冰凉的双手抚摸他密布皱纹的脸庞，我想要抚平那些经年累月累计在他心上的伤痕，还他原本平静幸福的命途。可是当我的手触及他的脸颊，我摸到的却是另一个男人的脸，那个我梦寐了许久，爱慕了许久，却注定摸一摸他的脸都是奢望的男人的脸。夕烙的脸庞在我的手掌下湿润而孤寂，他深褐色的瞳中盈满了晶莹的泪，温柔的五官现出这世上最最哀伤的表情，他的薄唇开开合合，重复的都是那一句话：“我不要你陨亡，我不要你陨亡，我不要你陨亡……”我抱着他的脸颊的手开始颤抖，水浪在我的四周转起黑色的漩涡，漩涡向高空不断生长，我抬头仰望，淡色薄雾氤氲的天冥缩小成一口井的大小，之后的之后，黑水吞没了一切，一切的爱恨痴缠，伤仇苦难。
很久很久以后，我听到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呼唤我：“云笙，云笙，云笙……”每一声都那么的细小微弱，却又执着如斯，我感觉自己像是躺在一片粗糙的海滩上，背上被尖利石子划破的伤口处传来一阵阵的痛。“云笙，醒过来，你一定要醒过来……”我听到那个声音低吟道，话语里有深深的焦灼和不安，声音很是陌生，我分辨不出那是父王还是夕烙的声音，也许……是两者的合体。
“不要睡，你一定要醒过来，不要让我这些天的辛劳都白费！”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口气有些不耐和烦躁，我皱了皱眉头，低吟道：“你是谁……”回复我的却是一声惊喜的吼叫：“他醒了，来人呐，你们少主醒了……”
“云笙，睁开眼睛看我，你不会死的，快睁开眼睛看我……”一只手不停的拍打我的胳膊，我奋力睁开眼，一丝朦胧的微光里，我看到一个陌生男子的脸靠我仅有一寸之遥：他的眉，是飞扬的柳叶，他的瞳，是寂静的深蓝，他的鼻，是挺立的雪山，但他不是我的夕烙，他身上的味道不是我从前记忆的温柔缱绻。我的眼角滑落一颗浊泪，然后我用力将他推了开去。
“扑通”一声，有座椅连人一起翻倒的声音，我听到跌倒的人发出痛苦的嘶声，然后呼唤我的那个声音再度响起：“妈的，不是快死了么?怎么还有这么大力气……”
随后木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数个整齐的身影鱼贯而入，为首的一个女音扯着尖细嗓子惊呼道：“王子！王子你没事吧？怎么会好好摔倒了呢？”
几个人疾步上前将地上的人扶坐了起来，这时才有人关注到我。
“少主！少主醒了……”
“真的，少主醒了，他没死。”
“真是太好了……”
我奋力的抬起头，复又被一只温软有力的手推了回去，我沉重的眸对上城督筠停关切的眼，她一手抚着我的肩，一手默默摸上了我的右腕，须臾，颊间沁出一抹快慰的笑：“总算是无大碍了……”
“筠姨……”她停在肩上的手扣住我的唇：“你刚从鬼门里回来，别说话，歇着便好。”复又扭头朝床边坐着的那一位道：“王子辛苦了，我们少主今朝醒来全靠王子福佑，在下先谢过了。”
“客气什么，我们不是都不希望他有个什么万一的么……”那声音带着几许羞怯的别扭，微喘着，似乎刚才的痛还未消尽。
我却才意识到刚刚在迷糊中仿佛伤了人，正要道歉，却听筠停道：“正是如此，既然少主醒了，那我也要再去为他配几副恢复将养的汤药，这里还劳烦王子照拂着了。”说罢低头朝我和那人各做一个合礼，领了将才的几个仆婢退了出去。
目送他们离开，我才有机会仔细凝视这个守在我床沿边的陌生男子，他一手还在轻轻揉按右腿的膝盖，脸上现出一抹淡淡的羞红，极不好意思的朝我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
这眉眼十分的陌生，不论我怎么用力挖掘，在我这些年的记忆中却从未出现过这么一张脸。而我第一次见他，却将人家弄伤了。“对不起，刚才是云笙失礼了，你的腿没事吧？”我向他道歉。
“没事，没事，不过摔了一跤而已，”他摆摆手：“只是不想你伤的这样重力气却还这般大，真不愧是破部云笙少主……”末了讪讪的一笑：“我没事，你不用自责的。”
“好，我不自责，”我望着他的瞳孔，想从那一抹深深蓝中读出点什么：“还没有请教……王子，是谁？”我咽了口唾沫，道。
“你还不知道我是谁？”他似乎有些惊讶：“我是霰部的太子，名字叫——瑜玖，瑜玖的瑜，瑜玖的玖。”说罢低头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在四塞还是很有名气的呀？”
我轻笑了一声：“我知道了，从前在落日城听说过你的名号，虽然我还是不知道瑜玖究竟是哪个瑜，哪个玖，但是我知道你是霰王的独子。”
传言中南部小流川霰王城曾经的一场惨剧，夺走了霰王唯一爱子行走的能力，而那位王子自此深居简出，行踪诡秘，有人说他自残疾后就致力于研究兵法之道，也有人说他其实就是下一任大祭司的人选，总之这位神秘的王子虽从来没有出现在过亡祭礼上，却默默牵动着许多人的心弦。
“你的腿……”我将目光移到他暗绿色华袍下的膝盖上：“真的不能走么？”
他却笑了，笑声有点揶揄，又有些自嘲：“连独自从地上爬起来都不能，你说呢？”
我抬起头：“对不起，我无意冒犯。”却对上他那两抹深蓝里的一丝痛苦之色。
“没关系，要说我早就该习惯了，虽不能跟你们这些叱咤风云，只手翻云覆雨的英雄们相比，我的日子过得也还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的，所以……我不难过。”他开了口，话说到最后却变得有些酸溜溜的。
为避免尴尬，我忙岔开了话题：“这些天你一直守在这里？是霰部发生了什么事么？”
他看了看我，一脸的无可奈何：“对呀，还不都是因为你，我的祖宗，您被破王找到时手里紧握着我们霰王城卫队长的宝刀，为此我父王连夜赶去了落日城，走了还不忘把我遣到你们枫邪堡来做人质。哎，要不是你们城督大人英明，我现在恐怕正呆在你们地牢里呢！”
我皱了皱眉，回忆道：“是么？你们霰王城卫队长的宝刀？我倒是记不得了……”
“你……”瑜玖有些哭笑不得：“兄弟，你下次要抱着什么晕倒时一定要仔细看清楚好不好，会出人命的！”
我一时气结，张了口，却发不出声音来。末了他又道：“我很好奇你在鬼阵山林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像你身手这么好的人还弄了一身伤，半死不活的才出来，难道真如传言所说……那里面有潜藏的厉魂冤鬼？”
闭了眼，脑中闪现起当时凄厉的画面，我摇摇头将它们晃出脑外：“好奇心害死猫，我记不得了……”
这回轮到他气结：“你……”
我仰着脸望着床顶的帘帐发呆，沉默在空气里漫延了一回，瑜玖复又开口道：“那个，云笙少主，还有个问题我不知能不能问……”
“嘴长在你身上，想问什么便问吧”我没有回头，依旧发着呆。
“你跟那个被罚去炎灼谷底的夕烙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猛地转过头来：“你也知道他？”
“恐怕整个五疆四塞不知道他的都没几个了，在亡祭礼上刺杀太子，真是好胆气……不过我问他不是因为我知道他，你知道你刚才醒来前一直在喊他的名字么？我还担心你被什么给魇着了，要不我也不会……”
我猛地抓住他的手，打断他道：“你还听到了些什么？说！”
他倒抽一口气，使劲从我掌中抽开手甩了两甩：“你悠着点儿，除了名字，没有别的了……”
我一头倒回枕上，泪水几欲涌出，我勉力将其忍住，平静的道：“没什么，一个已死之人，跟我没有任何的关系。”
“要是他还没死呢？”瑜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复杂，我却没心思理会其他：“你说什么? 什么意思？”
“我是说他还没死，我弟……我们霰部的一个兄弟一不小心救了他……”
听到这一句，只是这一句，我的心脏骤然停止，在那一瞬间仿佛所有的感官都已离我而去，我呆呆的望着空中的虚无，强忍的泪水却无声，如泉涌。
***
若说什么还能让我这具千疮百孔的躯体再次现出焕发的生气的话，那就只有眼前这个奇迹般的消息了。
夕烙还活着，我是在做梦么？这怎么可能呢？
我紧紧抓住瑜玖的衣袖，逼他把知道的都告诉我，在听他叙述完他的容貌以及他那好心的部下如何将他救回来，又如何将他藏在霰王城里养伤后，我终于在心里证实了这个事实，夕烙还活在这个世上的事实。
我掰着瑜玖的袖子一会儿笑，一会儿哭，连把伤口扯裂了都不自知，他深绿色华服的袖子上沾满了我的泪渍，我却不想放开手，他简直就是圣神从天上派来给我的福星。
我没有理会瑜玖奇怪，复杂，而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在他心里也许我是一个怪物，也许是一个有着特殊癖好的男人，但是这些都没有关系，关键是他还活着，他还好端端的呼吸着和我同一世界的空气，这就足够了。
半晌后瑜玖挣扎了一小会儿，终于举起另外一只手轻轻抚上了我的背轻轻拍打以安抚泪眼朦胧的我：“我虽然不知道这个夕烙为什么对你还有我那不成器的弟……部下，都有这么重要的意义，但是我能感觉到你对他的情谊一定十分深厚。”他低头神色复杂的看着我：“是不是因为你自小就失去了那么多哥哥，从而没有得到应有的兄弟情义，转而对像哥哥一样对你的夕烙产生了很深的情谊？是不是你们这些缺少哥哥疼爱的一般都会寻找这种感情寄托？那个……夕烙，他长得很像是一个好哥哥么？”
我听着他这一通奇怪的歪论，忍不住破涕为笑：“什么呀，乱七八糟的。”
他呆呆的看着我，没有说话。我赶忙紧张的扯了扯被子，难道被他现了什么？霰部王子却突然露出一个很大的笑容：“没有想到不食人间烟火的不败祭司云笙也有这么天真活泼的一面啊？够率真，本王子看着欢喜，你这兄弟，我交了……”说完喜滋滋的替我掖了掖被角，深蓝的眸子里满是笑意。
我也笑了：“好，霰部王子瑜玖，从今往后，我便认你当做我大哥了。”
他的笑意更盛，抬手摸了摸脑门，道：“真没想到有朝一日纵横塞族的不败祭司云笙能成为我弟弟，人生真是柳暗花明啊。”
“可是我已经不是什么不败祭司了，”我正色道：“难道这个才是你所看中的？”
他手搭在我肩上，看着我的眼睛，那两抹深蓝里绽放出认真的火焰：“我当然不是看中这个，”他道：“但是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不败祭司，而且是最最当之无愧的不败祭司！”
他坐直了身子：“你们城督已经跟我说了是谁想要害你，她跟我说破王希望我们联合起来，我想我们已经做到了。从今往后，不管是谁想要对你不利，想要对破部不利的话，我这个做哥哥的一定站在你这一边，杀他们个片甲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