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卷云舒，在天顶自由的空气里变换着各种各样的姿态，在不受宿命制约的世界里安享着平静的荣华。
云也会有烦恼么？我不禁自问，雨水是云的哭泣么？
树林的碎影从眼前延展到天边，我的手紧紧握住缰绳，仿佛是要抓住什么能使自己心安的稻草。枫邪堡如今不知是什么情形，不知道我一朝回去，是不是就要面目全非了。夕烙那一边也不知是什么情形，他们到底逃脱没有？会不会又有事情发生？
我怨恨自己。身为云笙，却心心念念的想要当冰绡，结果到头来，云笙的责任被我抛诸脑后，当冰绡却也当的很不称职。我怨恨天上的神，恨他们为何不能够将我分身为二？叫做云笙的那个为家园赴汤蹈火，叫做冰绡的那个追随他哪怕海角天涯。但我终究只是那个渺小无助的小女孩啊，望着前路岔口迷茫的光线，踟蹰不前，不知道怎样的选择才是无悔。
瘦弱的马儿吃力的朝前跑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永远倒地不起了一般。
“姑娘，冰绡姑娘，我们……歇一歇吧。”跑在我身后的小哥追了上来，喘着气循循善诱道：“我们都跑了好几个时辰了，就算是人能不歇，马也要跑死了。马死了，谁带你回家，谁带我们回去找公子啊？”
我没有吭声，但是马蹄渐渐缓了下来。我在不远处拉住缰绳，翻身下马，忍住身体的不适，牵起缰绳步行起来。后面的两人也都照办，瘦矮一些的那个过来与我并肩而行，不时还扭过头去催促他的同伴：“花！你能不能稍微快一点，我们还要着急赶回去找公子呢，他一个人呆在那里，万一出个什么事可怎么好？”后面的那个大个子没有脾气的跟了上来。
“你们公子究竟是什么人？”我没有忍住好奇打探到，他的眉眼让我想起了一个人，若不是我知道那人是独子，都要以为他们有什么血亲关系了。
“这个嘛，是个秘密……”却不料走在我身旁的这个小哥却神神秘秘的放慢了语调，还扭过脸去朝他的同伴眨了眨眼。“对，倌儿说的没错，这是个秘密！”跟在我们身后的大个子赶忙斩钉截铁的回道，弄得我都有些哭笑不得。
“琼琚”，我低头念叨道，这确实是一个太过于陌生的名字，陌生到好像时光里的一缕流沙，随时都有可能化入空气消失不见。
脚下的草地枯黄湿涩，脚踩在上面有一种不舒服的凝滞感，突然之间空气也变得湿润起来，我抬头看天，一滴晶莹的水滴落入了我的眸子。又下雨了，秋雨绵密细腻如花针，我又想起了与琼琚初见时的那一场大雨，当时的我还怀有多么轻快憧憬的心情去找夕烙，那种飞扬的心情到现在却只剩下了满腔的惆怅。
突然身后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响起，未待我们闪避到路的一旁，四五匹快马就从我们身旁飞驰而过。我冲过去携着走在路中间的二人向一边躲闪，堪堪避过疾驰的奔马，但那马蹄激扬起的一滩泥水却喷溅到我的裙子上，溅落了一排褐色的泥点。那个唤作逢倌儿的小哥正要追上前去理论，被我一把拽了回来：“算了，没人受伤才是要紧。”
正在二人拧着眉头，生着闷气的时候，却忽然又有一阵疾蹄从相反方向而来，刚才擦肩而过的那几人居然又折返了回来。
跑在最前面的那个语音有一丝凝滞的怀疑，但还是问出了声儿：“少主？”
我蓦地抬头朝他看去，他的面容并不甚熟悉，但是身上的那一套武士服虽然饱经风雨的洗礼，仔细辨认仍可认出正是枫邪堡破部惯用的黑蓝色。
我向前快走了两步，端详着出现在眼前看起来已经憔悴不堪，像是几天都没有睡过觉的几人，那种不祥的预感又一次涌上心头。“你们是从枫邪堡里出来的？”我的喉头一涩，连声音都变了调：“堡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我父王还好么？”
几个人互相觑了一眼，不明所以的看着我，然后几人皆从马上翻了下来，单膝跪在我面前。“少主，”为首的那一个开口道：“枫邪堡最近发生的唯一一件大事就是我们的少主人不见了，破王陛下已经忧心到三天三夜没有进食，也没有合眼。三百兵马日夜不息从枫邪堡一直找到南疆去，城督吩咐所有外出寻找的人只要发现少主踪迹都要立时回报，必要时可以强行将您带回枫邪堡。”他抬起头来时眼睛里闪烁着一股固执的坚定。
我的眼眶瞬间被愧疚的泪水打湿，我仰头将泪水收回去，感动于那种久违的熟悉感：破部的人虽不见得有么多强大，但他们骨子里有一种慑人的固执，这种说不上是好是坏的品质却是延续了这么些年的特质。
“我会跟你们回去的，”我朝他们做了个免礼的手势，“这次我本来就是打算回家的，你们用不着为难。”
他们几个听了这话才松了一口气，嘴角露出欣慰的微笑。我转过身去对两个看的目瞪口呆的小哥道：“这是我们破部的武士，既然他们已经找到了我，那你们的任务也都完成了，我会拨给你们两匹快马，你们这就赶快回去寻你们公子吧。”
“我们……我们……”逢倌儿还有些迟疑：“公子吩咐我们要护送姑娘回到枫邪堡的，我们这就回去，公子会斥责我们不当心的。”说着还觑了我身后的几人一眼。
我无奈的撇撇嘴：“好吧，那我们一道上路。”吩咐武士们给我们换下了那三匹瘦马，一行人便打马疾速朝破部王堡行去。
一路上没人顾得上说话，马不停蹄，骑行了约三四个时辰，待到傍晚时分，终于回到了山崖边缘上的枫邪堡。下马后我吩咐人照顾逢倌儿和花刃休息，再找人为他们安排马匹和返回路上干粮，紧接着就一路狂奔朝我父王的主厅那里跑去。一路上秋日黄昏的山风吹拂在脸颊头发上痒痒的，可那是熟悉的味道，家的味道。也直到此时，我一路上悬着的一颗心，才真正的放下来。
***
父王的主厅建在枫邪堡的中段，四周隔着好几个繁华锦簇的小园，此时正值秋凉，园中繁花凋谢，草木枯黄，煞是凄清。我顾不上脏兮兮的裙摆和脸颊，一下子自门口冲了进去，口中情不自禁的呼唤：“父王，我回来了。”
等进了厅内，发现除了父王，城督筠停也在。他们像是刚刚在谈论什么事情，乍然见我进来，都止住了话头，呆呆地将我望着。半晌，我的父王才用一种沙哑哽咽的语调颤声问道：“云笙？真的是你吗？我的孩子？”
我再也忍不住朝他扑了过去，躲进他带有青草香的怀抱里，就像是小时候，只要可以躲进他的怀抱，那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安全温暖的地方。许久没有拥抱，此刻父亲的怀抱更像是一种慰藉，我感受着他粗糙的胡茬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摩擦，感受着他不再高大的身躯那一股孩子般的执拗，他紧紧将我拥在怀里，没有责难，没有埋怨，就像是在拥抱着他心头的珍宝一样，是那样的心疼与珍惜。我背朝着门的方向，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响，应该是筠停悄悄地退出去了。
就这样静静的相拥了好久，久到父王的眼泪沾湿了我的肩头。记忆里我从来没有见父王哭过，至少不是在我或众人面前，就算是当年母亲和小哥哥死的时候，他也只是躲到没人的地方去才会显得脆弱。可是如今，我抬起头看见他布满皱纹的眼眶周围氤氲出一层湿湿的水汽，那样情感真挚的流露，也许我这次的不告而别是真的伤他的心了。
“父王，”我轻轻唤道。他举起食指来堵在我嘴上制止了我，然后微笑着开口：“云笙不要说话，让父王来猜一猜好不好？”
我点点头。他笑着，牵着我的手在他的王座上坐下，棕褐色眸子直直要看到我的心底去。“云笙，”他开口道：“我的孩子，虽然他在众人的眼里是一个很厉害的少主，是神阁高贵的不败祭司，是罹生台上众人难敌的英雄。可其实在他的心底，永远住着一个冰绡，而那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儿，她渴望着漂亮的衣裙，渴望着被爱，渴望着像一个真正的小姑娘那样躲在心爱男子的背后，安心的做一个甜美的梦……”
不，我在心里呐喊道，不！我是云笙，我一直都是云笙。冰绡只不过是一抹虚幻的影子，是一个美好的泡沫，而我，是不应该做那样的梦的。我拼命地摇头，但是泪水却忍不住流出来，止都止不住。
“哭吧，孩子，哭吧。”父王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脊背，他的声音听起来既苍凉又无奈：“父王这些年来欠你的实在是太多了。你这孩子命途本来就坎坷，刚出世母亲便去了，而许多年来我却从没有认真的照顾过你，可你却成长的比谁都要出色。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你虽然是一个女孩子，可是你从来不比你的任何一位哥哥逊色，甚至可以说，你做的，比他们任何一个都要好上许多倍。所以一直以来，你才是最让父王骄傲的孩子，同时也是最让我心疼的孩子。”
“你小哥哥死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我觉得我对不起你的母亲，对不起从前你死去的你那些哥哥们。那些天他们的魂魄夜夜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他们有的伤心哭泣，有的充满了怨恨，他们怨恨我年轻时候盲目自大的野心，怨恨我让他们那么早就失去了年轻的生命，甚至于嘲笑我的报应。是啊，我终于把我的子嗣们都挥霍殆尽了，我破部所有的男丁，你母亲用心和血为我养育的十七个子嗣，统统都葬送在我可悲可怜的那点虚荣心之上。而我却活该在老来孤寡无依。”
“直到那天在你的生日宴上我看到你那双清澈的眸子，你知道吗，那一刻我从你的眼中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拯救我破损灵魂的解药，看到了当年你母亲深种在你身上的影子。那种自信，强大，孤独，执拗和善良，在你幼小的身体里根植了一粒粒种子。而我知道，总有一天，它们会成长成挺拔的参天大树。所以我就又一次动了私心，我将雪祗留给你，强迫你扮成一个男人的样子，从小训练你成为塞族破部最厉害的武士。而你，却也从未让我失望过。”
“还记得你加冕为不败祭司的那一日，当我看见那顶闪烁着金色光芒的冠冕在你的头顶被日光照耀出璀璨的华采时，我骄傲极了。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像那一天那样骄傲过，你是塞族历史上最年轻的不败祭司，同时也我心头最珍贵的那颗明珠。”
“可我终究是伤害了你，我太骄傲了，忘记了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忘记了你也是有情感有喜悲的人，而不是那个被万众瞩目的神。我惊悸于在布篱死亡的那一场亡祭礼上你犯下的错误，我不肯承认，也不肯相信那次的失误是你背弃我的开始。所以我不跟你讲话，惩罚你，连你去鬼阵山也不去送你。几天后的那一晚，我在鬼阵山林密集遍布的尸体中找到你时，我恐惧极了，我怕你也像你的哥哥们一样离我而去，留下我在这诺大的城堡中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感谢圣神你没有死，你坚强的活了下来，坚强到我都以为那是一个奇迹。”
“我承认那时，我都没有真正的害怕过，因为我还拥有你，你还是我的孩子。但是等我终于从落日城赶回来想要见你时，你却突然间不见了，那一刻我才突然感到绝望。那是真正的绝望，当我听筠停说你是穿着女孩子的衣服离开枫邪堡时，我觉得我已经永远失去你了，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父王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我从来没有听他一次说过这么多话，感觉像是过了整整一生那么久。
我朝他微笑。“父王，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也不会，我向你保证。”他朝我点点头：“我知道，从你回来的那刻起我就知道，但是我却决定从今后不再限制你的自由了。”他不顾我疑问的神色，顾自说了下去：“从今天起，不论你是云笙也好，冰绡也好，你都是我最亲爱的孩子，你甚至可以去寻找那个夕烙。我知道他还没有死，我想要说的是，只要是你欢喜的，快乐的事，父王都再也不会反对了……”
“父王！”我搂住他的脖子，开心的笑起来，“你一直都是爱我的，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真的可以去找夕烙吗？我真的可以做冰绡吗？你不会生我的气吗？”我能感觉到父王不住的点头。
我闭上眼睛，好好地感受着这一刻的幸福与自由，觉得自己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半晌后我坐直身子，看着父王道：“在去找他之前，我想先做一件事情。”
父王点点头，看着我。
我咬了咬嘴唇：“我听说霰部的王子瑜玖被关在了寒熄堡的地牢里，我想先去把他救出来，前些天我认他做了大哥，因此必是不能见死不救的。”
我看到父王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僵硬起来。他迟疑的点了点头，尔后朝我微笑，但是突然间我却感到脖子一痛，眼前出现一片漆黑的暗影，在失去意识之前，我听到父王的声音痛苦的喃喃道：“对不起，云笙，虽然我给你自由，但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往那火坑里跳，你不明白孩子，那里就是一间魔窟，吃人都不吐骨头的魔窟……”